惺惺相惜

第二天,武藏從花畑館回來後,攤紙畫畫,他已經很久沒畫了,而且畫的是他以前根本沒想過要畫的花。

畫菊,畫水仙,畫百合,也畫牡丹。逐一瞻視後,他自嘲道:“哈,哈……實在不簡單。”

接著他把紙揉成一團,突然低聲自語:“且慢!”

手也停下不揉。

吃完晚飯,武藏去拜訪住在新町的矢野三郎兵衛。這是他到熊本後第一次拜望。

“哦,是先生,請進!”矢野很高興地迎出來。

武藏和矢野的關係極深,自他們在豐前首次見麵,轉眼已過了二十八年。當時,三十郎是喜歡繪畫的窮少年,但他繪畫的才華為武藏所賞識,遂與武藏一道上京投入長穀川等伯門下。及長,因武藏之薦,出仕細川家。其母早已過世。三十郎現改名為三郎兵衛吉重,食秩百五十石,可無憂無慮度日。畫藝已自成一家,也深獲殿下寵信。

矢野邀武藏入宅,惶恐說道:“先生,若事先通知,必須先準備恭候大駕……”

武藏說:“不,三郎兵衛,今天不是來吃飯,是來拜你為師。”

“哦,是繪畫方麵的?”

“當然。”

矢野搖首道:“先生!先生的畫以前曾拜閱過好幾次,技巧熟練卓越,怎說要拜我這鄉間畫匠為師!”

“不,不是這麽說。”武藏肅容端坐道,“三郎兵衛,兵法上如此,繪畫上也如此,我以前做夢也沒想到要拜師從學。但是,繪畫無論如何須乞教於你。”

“先生要問的是?”

矢野也不再客氣。

“以前我眼中所見的畫體全是戰鬥姿勢。我若畫鳥,它的嘴就成為劍;畫草木,就成為槍,成為矛。若是這些畫,無須從師,但是……”

說著,武藏把帶來的畫紙攤在矢野麵前。

“你看怎麽樣?”

“是花。”

“對,是花,我想畫畫看,卻畫不好。”

“嗯……”矢野凝注紙上。

“不行吧?”

“的確不行……先生,這不是花,是僵硬,冰冷,手一碰就會斷掉的兵刃集合體……”

一談到畫,矢野三郎的辭鋒頓轉辛辣。武藏點點頭。

“是的,我自己也覺得如此。”

“有黃有白有紅,有豔有清,濃淡各不相同,無論哪種花都須有迎蝶待鳥之風情。就是與風雪作戰的寒梅,也會向春鳥展笑靨。”

“三郎兵衛,我懂了。我以前無視花之情意。不隻是花,就是鳥,眼中看來,也非婉轉清啼的鳥,而是捕捉魚蟲的戰鬥姿態。”

“確實如此。就像先生所說,畫也是先生兵法的表現。然而,現在,先生為何想畫花?”

武藏靜默一會兒,說道:“雖為時較晚,但我仍想跟有情之物對決看看。三郎兵衛,你看,我還能畫花嗎?”

矢野凝眸注視武藏。

“對先生來說,似乎相當不容易,因為必須先放下兵法家的架勢。”

“嗯,是放下刀吧?”

“是的。”

“所謂放下,就是有若無,達於自由無礙之心境的意思吧?”

“我想是這樣。不過,像先生這樣嚴修的兵法家,要達到這種境地,豈非不易?”

武藏眼現光芒。

“我的修行隻完成了一半。在兵法上雖已開辟自由的天地,但在其他方麵卻無知而遲鈍。三郎兵衛,我要將世事與兵法共學。要精巧畫出花的風情,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門徒。”

“好的。”矢野儼然承諾。

隻喝了一盞茶,武藏就離開矢野家,走訪新太郎。

“師傅,有什麽事?”

太過突然了,新太郎也驚訝不已。

“沒什麽,從矢野家回來,順便來一下。”

武藏笑著解釋,然後問道:“新太郎,你說,我的風評如何?”

“全藩之人莫不敬畏。沒人說師傅壞話。”

“不,我不是問這個。不錯,敬畏是指害怕與尊敬。這雖難能可貴。

但是,新太郎,我想做個人人所愛的人。”

武藏在新太郎家受新太郎妻子、阿鬆、求馬助致意後,並不長留,即踏上歸程。

武藏盡量放低肩膀,露出柔和的表情行走,可是,路上遇見的人,藩裏的武士都讓道施禮。町人則縮肩回觀。

“以前,有人認為我是明晃晃的刀。但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現在可不是如此。”武藏自言自語了好幾次。

他走到荒僻的壕溝邊。這時,從暗影中悠然冒出一個浪人般的漢子,向武藏背後逼來。

“武藏,我在等你!”這漢子以所提棍子觸地說道。

“何事?”

“我是從江戶來的,有事找你。”

“什麽,從江戶來的?”

武藏盡量鬆緩臉部,反問。對方是個三十二三歲、肌肉結實的紅臉漢子。

“還記得吧?我是為你所殺的夢想權之助的獨子鹽田濱之助。”

“嗯,記得。我三十五歲到江戶時,突然有人闖入寓邸,襲擊我,我以破木迎戰,加以一擊,不幸,所擊之處不當,頓時斃命。他是一個善用棍棒的達人,名叫夢想權之助。那你是權之助的遺腹子囉?”

“不錯,為雪父仇,我傾力修行,來此比試。”

“哦,此誌可嘉。”

“就在這兒決鬥吧!”

“什麽,在這裏?”

“其實,今午曾赴你的武壇,門人說你不在。據說,你一旦見對手很硬,便避免比武,以策安全……”

武藏微笑。

“鹽田先生!這樣說實在很遺憾。我現在已跟以前不同,職務在身,午間大多上城供職,不在武壇。明早,到武壇來,定與你決鬥。”

“嗯,不會是假話吧?”

“哈,哈,哈,武藏會說假話?如果你一定要現在的話,就來。”

武藏踏出一步,濱之助猛然後躍,架起棍子。

武藏凝視其架勢。武藏又踏出一步,濱之助又往後躍退。

武藏以低沉而重的聲音說:“鹽田先生,明天來吧!”

於是,他反轉腳步,揚長而去。

濱之助吐口氣,解除架勢,兀然而立,目送武藏離去,額上已沁出汗珠。

武藏早上的日課跟以前一樣。天未明即起,在井邊漱口,然後站在院子裏揮劍至汗出,旋以清水淨身,端坐屋內,冥思至全身溢滿精力。

接著吃簡單的早餐。

從這時起,門人漸次蝟集武壇。武藏不分彼此加以指點,有時讓他們練武。當時,武藏不用竹刀、麵具、護手和護身;所以武壇中的練武隻是招式的練習。打鬥也用憑空揮劍來修煉。

但是,柳生新陰流早已使用竹刀、麵具、護手和護身,所以有一說認為,後來武藏也允許門人使用這些東西。

然而,招式的練習並非僅如今日所見的形式,有時對打的木刀會折斷,有時人也會因招架不住而受傷。

這天早上——遇鹽田濱之助後的第二天早上,武藏先以求馬助為對手,向門徒展示招式的範型。結束時,一個門人轉告道:“師傅,大門口有位名叫鹽田濱之助的先生說,依約來求見。”

“請他進來。”

武藏並沒坐上師範的座位,就地等待。門徒都坐在武壇四周。

不久,濱之助提著六尺八寸的紅棍,站在入口,向武藏施禮道:“先生,昨晚失禮。今依約來見。”

果如昨夜所見,身長五尺四寸,不算高,但很胖,體態健壯有力,臉上洋溢著奮戰的精神。不過,言行卻跟昨夜不同,相當鄭重。

武藏並沒開口說話,凝視著濱之助的軀體,表情上看來似很滿意濱之助。

不久,武藏終於開口說:“不,我才失禮。”

“那就請在此處較量一下。”

濱之助緩緩前進。

“且慢!”武藏說。

濱之助不禁心頭火起:“先生,意思是要我等一下?”

“鹽田先生,我們到城裏,在主上禦前較量。”

“哦,你是說在細川侯的麵前?”

“是的,行嗎?”

濱之助臉上掠過一副迷惘之色,旋即凜然回答:“行!”

武藏和濱之助的比武是在花畑武壇舉行。武藏提議在禦前比試,在前在後,僅此一次。也許他認為濱之助的本領相當俊秀吧?

依例,忠利坐在正麵高座上,提刀的侍童是求馬助,今天除佐渡和賴母之外,重臣和近侍均環坐武壇四周。

武藏領著濱之助出場,俯伏在忠利麵前陳述道:“今日,在禦前跟屬下比試者,乃鹽田濱之助。濱之助父親夢想權之助係棍術之達者,曾在江戶與屬下決鬥,不幸殞命,獨子濱之助為此勤奮修行凡二十年,今日向屬下要求比試。得蒙主上親臨,吾等二人深感隆情厚誼。”

忠利嚴肅地回道:“嗯,雙方以尋常比鬥,一決勝負。”

二人從禦前退下,端衣走至武壇中央,而後向左右分開。濱之助穿木棉習武服,木棉袴子,頭纏白巾,腋下挾著六尺八寸棍。武藏穿平常衣裳,身前佩短刀,沒有帶木刀。

“先生,武器呢?”濱之助問。

“這個!”武藏拍拍身前的短刀。

“什麽,用短刀?”濱之助像受辱一般,心頭冒火,反問道。

“濱之助!快進招。”武藏大喝一聲,短刀離鞘。

“哦!”濱之助頓然躍後,架起棍子。

參觀的家臣“哦”的一聲瞪目以視,棍子的架勢和木刀、槍完全不同,將兩手分成上下,緊握棍子正中間,右手在上段,左手在下段。

當時肥後棍術並不盛行,所以眾人莫不覺得稀奇。武藏兀然直立,將短刀架在正眼上,說:“濱之助,放膽攻來!”

話未說完,濱之助已舞動身子。

這時,棍子下端發出怒吼聲,躍向武藏。武藏躍開躲過,刹那間,棍子的上端又猛然襲來,武藏躍後使之掄空,而後前趨,“呀”的一聲,刺出短刀。

濱之助朝武藏握著短刀刺出的手,猛地擊下。武藏反手壓製棍子前端。

濱之助想用棍子撥開短刀,短刀宛如粘在棍上,撥壓都無法使之撤去。

“唔!”濱之助臉沁汗珠。

“嗯。”武藏見機把短刀撤去,猛往後躍。

“哦。”濱之助縱橫揮動棍子的兩端,向武藏掃去。一根棍子有如兩頭蛇,或如二把刀,看似狂舞,則變為丈餘之槍,往裏收則為八寸五分的短劍。

“哦,了不起!”

參觀的家臣一齊為濱之助的棍法變化發出驚歎聲,武藏在棍子前後左右閃躲,絲毫未被襲及,可謂玄妙之機。就在這極盡秘術而戰的過程中,突然似有空隙,武藏複躍前,以短刀壓製住濱之助棍子前端。

濱之助急欲引開,卻像先前一般,無法震脫短刀,豈止如此,棍端已如千鈞重荷,隻能勉力支撐。

“唔。”

濱之助咬緊牙根,汗珠浸透纏頭白巾,臉上失去血色變得蒼白,武藏卻神色不變,呼吸不急,一如往常,又踏前一步,“唉”的一聲加重氣勢。這時,濱之助終於力盡,放開了棍子,卻毫無懊惱之狀。

武藏收刀入鞘,大聲說道:“濱之助!你若能踏進我手所能及的範圍內,你就獲勝了。”

濱之助伸張雙手抓住武藏。武藏紋絲不動,伸手碰了一下濱之助的胸部,濱之助的身子像飛起一般倒下。

“濱之助,怎麽啦?”

“是。”濱之助立即起身,雙手伏地,喘息喊道,“輸,輸了!”

忠利與眾家臣都屏息驚視,臉上一片茫然。

“真的嗎?”

武藏兀自站立,並未放鬆架勢,僅加強語氣地問道。

濱之助俯伏稱道:“輸,輸了。”

“父仇呢?”武藏又追問。

濱之助淚水潸潸而下,說道:“在莊肅兵法之前,恨意與誌氣全消。

同時棄刀……”

“糊塗!”未待濱之助說完,武藏便大聲吆喝。

“聽好,濱之助,以初學之身跟鍛煉五十年的武藏決鬥,敗乃理之所然。為了讓你知道自己的本領,才在主上麵前跟你比試,你該當滿足才對。為何不想繼續修煉下去?”

“是。”濱之助渾身戰栗,仰視武藏。“先生,在下學藝不精,祈請寬恕。”

“嗯,知道自己本領,亦即對自己的實力要真正有自信。你雖敗在武藏手下,依然是一流高手……”

武藏說著環視周圍的家臣。

“各位,誰認為能勝過濱之助,請報上名來。”

沒有一個人回答。

“既如此,比試到此為止。”

武藏向濱之助示意,一齊走到忠利跟前。

“嗯,你們兩個都非常了不起!”

忠利的眼睛仍然閃耀驚歎的光芒。武藏緩緩抬起頭,說:“如尊上所見,濱之助雖敗於武藏,卻絕非凡者。吾父無二齋擅使鐵尺,吾能創二刀,得益於鐵尺甚多。今見濱之助棍術,兩端之使用手法頗類二刀,獲益良多。鐵尺與棍棒,愚意以為最適於平時捕盜之用,主上以為如何?”

忠利深深頷首。“我也有同感。”

武藏端容俯伏。“主上,有事相求。”

“什麽事?”

“武藏由衷推舉,請主上延聘濱之助為棍術指南。”

“嗯,我也有此意。濱之助,你願出仕嗎?”

“願意!”濱之助臉露感激之情,俯伏答允。

鹽田濱之助當日為細川家延聘,食祿五人份十五石。同時列入武藏門牆。

棍術也稱“棒捕手”,與鐵尺同為捕吏之武器。兩端有如兩頭蛇,而自由揮動,與二刀有相通之處,頓引起武藏興趣,乃指導濱之助加意琢磨,令其指導門徒此一棍新術。武藏流的兵法書中也載有棍術目錄,即因此故。

此後又過了好幾天,一日,武藏在府邸畫花,年輕武士總兵衛稟告道:“先生!有位名叫永國的先生求見。”

“什麽?”武藏抬起臉。

“他說從河內來。”

“哦,是那個永國。”武藏臉上泛起喜悅之色。“快引他進來。”

“遵命!”總兵衛去後,武藏收起畫紙,端坐以待。

不久,刀匠河內守永國滿臉笑容地走進來。

“永國。”

“先生!”

永國雙目濕潤。

“你來了。”

“是的,聽說先生出仕肥後,便晝夜兼程來訪。”

“嗯,本想寫信告知……妻子可好?”

“去世了。兩年前得了急病……”

“原來如此。”

“為了能在先生底下過過快樂日子,我勤奮工作。”

“嗯,你的名字我在小倉和肥後都聽過,我已把你的傑作獻給小倉的忠真侯和主公忠利侯了。”

“謝謝。”

“你打算長居此地?”

“先生!確是如此。”

“好,就如前約,我接受了。你休息休息,慢慢說些京都和大阪的事來聽聽。”

武藏下令備酒肴,親切地把盞言歡。

永國談起京阪地區武藏的門人和朋友。過去七年之間,京阪的舊議已有各種變化,如本阿彌光悅即已物故。

幾天後,武藏領著永國到城中奉職,報告永國來訪的經過。

忠利察知武藏的心意,賜永國食祿三十人份,以禦用刀匠築居於高田原楠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