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百合

森都和伊織眼見羅雷爾神父和追隨其後的四個商人走進小川町酒店老板堺屋吉石衛門的家裏後,就分手了。

過了三天,即寬永十一年(一六三四年)六月二十三日,一向沉靜的長崎市民突然遭遇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當天傍晚,從小川町的堺屋家走出一支奇異的隊伍,最前端是穿著華美天主教禮服的傳教士,高舉六尺高的十字架,他的後麵跟著四個同樣穿著神父服裝的人,抬著鑲金嵌銀的輿轎。轎內所奉是大理石的聖母瑪利亞像。

輿轎後麵有將近三十名婦孺,全都身穿盛服,頭戴垂肩的領巾,口中唱頌著:“聖母瑪利亞!”

“啊!是天主教信眾!”

市民們也跟著一起唱頌,然後跟在隊伍後麵向前行進。隊伍越往前行,尾隨其後的市民人數愈來愈多。聖母瑪利亞的稱頌聲也越來越高昂。

狂熱引起狂熱,隊伍穿過前街向市中心行進時,人數已超過千人。

沒有加入隊伍的也在道路兩旁排成人牆,同樣稱頌著“聖母瑪利亞”。

急報傳來後,長崎奉行所立刻派出五十名衙役。這些人數當然不敷用,但奉行所已無法派出更多人手。當代官所與各藩警察機構共同出動了一百多人時,隊伍人數已增至將近兩千人。

“停止!再往前進,殺無赦!”奉行神尾內記騎在馬上高喊,阻止隊伍前進。

隊伍霎時停住,走在最前麵的羅雷爾神父當場跪下,但仍然高舉十字架,稱頌道:“上帝啊!請降福給長崎奉行所的官吏!”

接著羅雷爾神父向神尾請求道:“足下想必是奉行先生。敝人是傳教士羅雷爾,請速逮捕!但後麵跟隨的均為無罪之人,請千萬寬恕他們!”

但,神尾已氣得雙眼通紅,好像沒聽見羅雷爾的話,向部屬下令道:“所有這些人,全給我抓起來!”

奉行神尾內記平素是個富於策略、沉著冷靜的人物。但因事情發生得太過突兀,急迷心竅,以為天主教徒已經開始暴動。

其實,這種天主教徒隊伍十幾年來一再出現,隻不過是平和的示威運動。然而,神尾初任奉行不久,並不知此事。

他的部屬也憤怒至極:“是,立即遵命辦理!”

在奉行嚴命之下,一百多個衙役舉起木棍與鐵尺襲擊隊伍前頭的人。

羅雷爾神父及盛裝的天主教徒,無論男人或婦孺,都跪在地上,僅僅口頌聖母瑪利亞,絲毫不加反抗,任由衙役棍打腳踢。

跟在隊伍後頭的市民看見這種情形,都義憤填膺。

“快救神父!”不知從何處發出這樣的喊聲。

於是,數百市民齊聲喊:“打!”朝衙役擁去。市民雖赤手空拳,但群眾一見血便情緒激昂。不旋踵,混戰已經展開。

不過,群眾也很聰明機敏,一看見奉行所隊伍拔刀從後麵奔馳而至,立刻高喊一聲:“快逃!”

“把他們帶回去。”神尾鬆口氣,交代屬下。

衙役們粗暴地綁人。

“嘿,人數不對呀!”

他們慌張地環顧四周。不錯,待在那兒的全是大人,小孩子都不見了。

“暴民一定逃走了。長官!該怎麽辦?”

一名衙役向神尾請示。

神尾這時已恢複冷靜,從馬背上環視四周,突然向對麵屋簷下發話說道:“喂,在那邊的可不是森都嗎?”

“是的,是森都……”

森都跟伊織緩步過來。

“隊伍裏的小孩不見了。雖然是小孩,但參加了遊行,就是天主教徒,不能讓他們逃走。你看見了沒有?”

“這個……沒有,我沒有看見。”森都搖搖頭。

“他是誰?”

“小笠原信濃守的家臣宮本伊織。”伊織頂禮回答。

“嗬,是嗎?我是神尾內記,久仰久仰。今天在此……”

神尾向屬下低聲交代了幾句話,策馬奔馳而去。

諏訪神社的內山有座堂皇的黑門邸宅。這邸宅本是豪商兼大船主池田屋所建的別莊,自寬永六年(一六二九年)為奉行小野河內守擁有後,世世代代都是奉行的別莊。如今,黑門上掛著一方新門牌,上麵寫著“白百合寮”。這是前天由利公主跟神尾約定後新遷入的居處。

神尾內記策馬奔至白百合寮。

“喂,有人在嗎?”神尾站在門前高聲發問。

老門衛不耐煩地緩步而出。

“是哪一位?”

“我是誰,你還不知道?”

“啊,原來是奉行老爺。”

“快,快牽住馬!”

“是,是。”神尾迅速地從馬上跳下,快步走向門口。

“借問一下!”

“是誰?”

出來的是一個年輕武士,那是霞駒之助。

“公主在嗎?”

“請問您是……”

“神尾內記。”

“有什麽事?”

“我是奉行。公主在家吧?”

“在家。不過,很可能在休憩。”

“請你通報一下,我想見見公主。”

“馬上就去通報,請等一下……”

對霞駒之助這種不承認奉行權勢的冰冷態度,神尾很覺氣憤難平。

等了好一會兒,霞駒之助才出來。

“公主已在休息,我向她報告說神尾先生要求見麵。請進!”

神尾默默地走進去,三天以前原是自己可以隨意進出的別莊,現在卻不能了。

“既然借給我住,就是奉行先生也不能隨意出入。而且依照約定,無論為了何事,衙役也絕對不準進入。”公主堅持這些原則。

所以神尾也跟別人一樣有禮地走進客廳。茶端出來了,點心也拿出來了,過了好一會兒,由利公主才出現。

“哦,神尾先生,你好……”

公主微笑著坐下。神尾也露出了笑容,一看到公主的臉,緊張的心情頓感放鬆。

神尾恢複威嚴,開口說:“公主什麽時候回來的?”

“這麽說,你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我啦?”

由利公主笑容可掬地反問。

“這個……”

“那要請問你,當時我裝束如何?”

“噢……這個嘛,這……”

“神尾先生,據你推測,我剛才……一定在市街囉?”

“公主!你真的沒到街上去?”

“這件事,我沒有理由受人幹涉,所以我不願意回答。”公主揚了揚眉。

神尾慌忙說:“嗬,不,我沒有幹涉的意思。對您說實話,今天街上發生了大事……羅雷爾神父領頭,堺屋一家及其他四五十人舉著十字架在街上遊行,勾引了一千多市民跟隨其後,大事騷鬧,我好不容易才遣出部下,市民一哄而散,那一夥人都被逮捕了。可奇怪的是,一夥人中所有的小孩突然像煙一般消失無蹤。”

公主微笑著說:“噢,原來有這麽回事。不過,神尾先生,父母即使有罪,孩子也未必有罪啊!他們隻不過在隊伍中跟隨著父母而已。事後追究,並非聰明之舉。”

“公主,這次可不能這麽說。他們逃匿,我一定要追究,何況公然參加遊行隊伍就是犯上的行為。犯上即使是孩子也不能輕縱。”

“我明白了!”公主表情嚴峻,“神尾先生,孩子是我領過來的。”

“啊,果然不出所料!”

“神尾先生,做個奉行,不辨事情真相,如此慌張,怎麽可以?如果放過孩子,隻逮捕父母,那我也無話可說。你連孩子都要下獄,我就不能不把詳情報告給伊豆守殿下分辨是非。”

神尾擦擦額上的汗珠。

“噢,這樣說來,是我不對。公主,這次我決定不再追究孩子了。”

“這才是聰明之舉!但願以後你能常常自我檢討。神尾先生,我奉勸你一句,請不要太過勞累……”

公主注視著神尾內記。

由利公主的邸宅,即孤兒保育院——白百合寮的孩童房間在另一棟,以走廊與堂屋相連。

數月之間,精力十足的公主已順利地雇齊了上下女傭與仆人。奉行的命令當然發揮了作用,霞駒之助等人也助益良多。

天主教徒示威的次晨,公主來到孩童房間。

“早晨的飯菜好吃嗎?”

公主微笑環顧。以十五歲的少女為首,加上五個男孩,一共十三名少年男女,都驚訝地仰望著由利公主美麗的臉龐。這些都是酒店堺屋、米店肥前屋、綢緞店河內屋、化妝店菊屋這五個天主教徒家庭的孩子。

堺屋的次女,十五歲的少女口吃而老成地問道:“我們可以叫你阿……阿姨嗎?”

“當然,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們的阿姨了……”

“阿姨,請問,神父和我們的父母、哥哥、姐姐怎麽樣啦?”

“真遺憾,都被抓到奉行所去了。”由利公主回答,大一點的孩子在胸前畫十字,口說:“哦,聖母瑪利亞!”

但幼小的孩子卻喊著父母,“哇”地哭了起來。公主俯身用雙手把他們抱攏來。

“唉!唉!真可憐……”

公主環抱著他們,逐一用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孩子哭得更厲害,手扶在公主胸前,最後蒙著臉飲泣。

公主眼中閃爍著淚水。

“這樣好嗎?從今以後,阿姨做你們的媽媽。大家一起玩做飯遊戲、捉迷藏、唱歌。”

孩子們的飲泣聲越來越小,不久,抬眼望著公主的臉,孩子們一定在公主懷中、在她眼睛的光彩裏感受到類似母親的暖意。公主雖然沒有母親甜美的乳汁,卻有母親所無的高貴。

大孩子以稱頌聖母瑪利亞的熱切眼光傾注在公主身上。

“好,大家靠攏來!”

孩子以公主為中心,圍成一團,然後一齊唱頌《聖母瑪利亞》。

這時,在森都三棵鬆的草庵裏,伊織和森都正在聊天。

“昨晚的隊伍根本沒有對幕府示威抗議的意思……”伊織俯首說。

森都頷首道:“是的,高燃的殉教精神形成了那種隊伍。他們希望為十字架上的耶穌殉死。若說抗議,那也是對陰謀煽起暴動的天主教武士的抗議。就像那天晚上我們聽到的話,羅雷爾是準備到奉行所去自首的,所以變成遊行完全是意外。但最驚奇的卻是公主突然出現。”

“不錯,我也吃了一驚。其中還有雷電源之助,而且一刹那間竟能召集那麽多同誌!看來都是一方之雄,公主居然指揮自如,並乘混亂之際,以疾風迅雷的方式,把孩子接過來,真有大將之風。”

“僅僅幾天之內就把那居處整頓得這麽整齊,除了公主沒有人做得到。”

“森都!奉行也注意到,很快就趕到白百合寮,公主不知怎麽應付?”

森都輕笑道:“神尾能有什麽作為?他早已在公主掌握之中。公主很善於抓住政策的矛盾。嗬,奉行自己也有無數缺點,隻要一抓,就有一大把。所以,隻要有公主在,他一聲都哼不得。”

“說的不錯。”

“此外,伊豆守殿下無形中也從背後給她威勢。而心靈方麵又有武藏先生和伊織先生支撐。”

伊織突然眨眼,低聲說:“其實是無所依傍……”

森都也沉靜地說:“不錯,她很寂寞。若是世上一般女子,老早就萎靡不振了。我曾認識的幾個女人都因為深愛武藏先生心願不得遂,以致消沉而逝,隻有公主不然。不幸和失意都無法熄滅公主生命的火焰,反而以男女平等的立場,打開了人生的新途徑。”

伊織驀地抬首說道:“是的,森都!我們不能把公主看成世上一般女人一樣可憐她!”

“伊織先生,你也不是世上一般男人!”

“不,我隻是平平凡凡的人。”

伊織猛搖頭。

“我必須是世上平凡的男人,這是父親的訓誨。”

“真的?”這次輪到森都俯首沉思。

伊織繼續說:“我是小笠原的家臣,忘記地位、身份是最重要的,承蒙您的幫忙,到長崎的目的早已達成。若長住長崎,可能要遭到意外之災,我已為天主教武士所憎恨,故想早日歸去。”

“哦,說得好!”

森都深深頷首。

伊織改口說:“關於這一點,還有件事想麻煩你。我想天主教徒不久一定會暴動。不論對幕府或對天主教徒而言,長崎都是重要據點,而且,長崎更是對外貿易的門戶,將來一定成為僅次於江戶的要地,所以我想替小笠原藩找個地方建官邸,你覺得怎麽樣?”

“哦,真不愧是伊織先生。”森都拍著膝蓋敬佩地說。

“幸好,主公允許我任意使用儲備的款項。森都,你能幫我找個地方嗎?”

“沒問題,現在有個最合適的人。他敬奉武藏先生為恩人,也很想拜望伊織先生。他就是經營當鋪的與市。”

“哦,我也曾聽父親提起過。”

“他不收刀、劍、槍之類當品,自己家裏也不放這些東西,真是個怪人。現在,生意興隆,而且是市裏的名人。”

“討厭刀、劍?真有趣。”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來了!”

踏在庭石上的足音清晰可聞,接著從走廊上傳來聲音:“師傅,在嗎?”

“是與市嗎?伊織先生也在這兒。”

“啊,……”

年約三十四五歲,魯直、表情堅毅的與市,一到伊織麵前就雙手伏地,說:“久仰,我是侍奉武藏先生的與市。”

“我是伊織,常聽父親提起你。這次到長崎,本想找機會看望你,卻不能如願。”

“嗬,不,先生繁忙,理應由我拜望,但不敢造次。”

接著便談到購買土地的事情,與市一口應承下來。之後,伊織問道:“與市,聽說你非常討厭刀,希望你能告訴我原因。”

與市以手撫頭,眼露堅毅之色,含笑說:“伊織先生,你也許已從武藏先生那裏聽說過了。少年時期,父親做奉行所的包打聽,為浪人大川平藏所殺,我也就成了孤兒。當時幸蒙森都師傅所救,為報殺父之仇,我找到了肥後的熊本,第一次拜見武藏先生,並在熊本郊外,殺了大川,報了殺父之仇。可是,伊織先生……”

與市咽了一下口水,繼續說:“當時,大川一夥有二十多人,武藏先生一人不留全給殺了。但當時廝殺之淒厲恐怖,血肉橫飛……瀕死的呻吟、滿含怨恨的眼神,使我心魂激**,從此以後,我恨極廝殺,一看到刀就渾身戰栗。於是,決心終生不碰槍劍,刀更不用說了。”

伊織深深頷首:“你的意思,我能了解。廝殺確很殘酷。若以殺人為樂,那就是惡魔。可是,武士內心也有一些理由可以超越這種殘酷行為。為守衛國家而殺敵,為正義而攻擊不義,為其他不同的無數理由而打倒敵人。世上所謂兵法就是站在這種基礎上而發展成一種‘道’,為磨礪兵法,必須鬥劍,打倒對手。”

“伊織先生,這我也承認,但始終難以認為這是善。伊織先生,難道這世上絕對無法消滅廝殺嗎?”與市昂奮地說。

伊織想了一想,答道:“人的確都在追求沒有廝殺、沒有戰爭的和平世界。目前,德川幕府也正要建立這種和平的日本。比起以前,現在血腥事件確是少了。可是,為了建立和平的日本,德川家在關原戰鬥,攻占大阪城。此外,為了預防擾亂和平的不法之徒而不能不儲備軍隊,為了防禦外國的侵略,也須整頓武備。那當然希望德川家能建立起一個和平的日本,但是,我不能斷言,和平絕對不會被破壞。”

與市低下頭,歎息地說:“真的如此嗎?不過,伊織先生,我毫無理由地討厭廝殺,我仍然不願意碰刀。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喜歡武藏先生和你。嗬,對不起……”

“你無須顧慮,哈,哈。”

伊織被與市認真的樣子引得笑了起來。

伊織關在旅館房間裏寫報告書,隻有森都和與市曾經來訪。寫完報告書後,他才去拜望奉行神尾。

這是秘密的使命,他當然不會向神尾說實話,隻說來長崎觀光。神尾也不知道伊織和由利公主的關係,因而隻談了一些武藏的逸聞。

在這期間,伊織所要的土地也順利購得,位於沿岸大道的一個角落。

地已購得,長居下去,已無必要。啟程的前一天,伊織在森都和與市的陪伴下走訪由利公主,森都背著琵琶。

公主急忙出迎,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蓬勃氣象。

“由利小姐,我特來告辭。”

“哦,要走了……”

公主似乎有點依依不舍。

“由於森都的幫助,主公交付的任務已大致完成……由利小姐,這位是與市,少年時即與父親有密切聯係的森都弟子。”

伊織引見與市。

“公主,他雖是我的弟子,現在卻在魚町經營一家名叫肥後屋的當鋪。”森都附加一句。

與市為公主之美與高貴震撼得抬不起頭來。

“與市自從看見父親殺人的場麵以後,非常討厭廝殺,發誓終生不觸刀槍。”伊織繼續說。

“真的?”公主很有興趣地望著與市。

“這點我很讚成。”

接著公主又說:“我想讓伊織看看我的事業。”

公主引導大家到後院的孩童房間。

孩子們在庭院和客廳高興地嬉戲,一看到公主,便高喊“阿姨”圍攏過來。看見陌生的伊織,一點也不畏縮,可見對公主已完全信任。

“這三位是阿姨的好朋友。”

公主替他們引見,孩子們微笑著點點頭。無須公主說明,伊織早已知道這些少年男女是什麽人、從何處領來。不過伊織卻為這些孩子明朗的表情而驚歎。大孩子不用說,就是五六歲的幼童也似乎忘記了雙親的慘遇,眼露明亮的光輝。他們似乎已從公主心靈的**吸吮了足以替代親情的深愛。

公主全身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慈祥、溫情與熱愛,她似已敞開胸膛,讓孩子們吸吮永不枯竭的愛。

伊織驀然嗅到了母乳的芳醇,從內心湧起一股溫熱。伊織從不識母愛,也無意尋求。天生的堅強意誌、嚴格的修行與武藏無比的愛,已經絞殺了他孺慕之心。妻子的愛,雖然也含有母愛的成分,伊織卻無法體會出來。

現在,這一切都突然蘇醒,一片暖意。伊織不由得望著公主與孩子,而在心中高喊:“母親……”淚水簡直要溢出眼眶。

這時,與市雙手伏席,聲音發顫地說:“公主,不知道有事須我效勞否?”

公主以微笑的眼光望著與市。與市繼續說:“在這血腥的世界裏,還有比這更尊貴的工作嗎?在這以前,我隻一味害怕廝殺,不願張開眼看這個社會,隻以討厭刀槍度此一生。現在看到公主,才知道這世界還有需要去做的事。公主,此後要繼續發展此一事業,經費勢必日益增加,請允許我盡綿薄之力!”

“哦,與市,說得好!”森都拍腿說,“公主!你就成全與市的一番心意吧!他現在已是屈指可數的當鋪老板,資助一些金錢並不困難。”

公主點點頭。“與市先生,謝謝你。終生恨刀之語著實非凡。殷殷厚意,我樂於接受。以前的費用都向奉行強索,實非我願。”

“謝謝公主!”與市的臉上布滿愉悅之情。

“從此,我從事自己的職業也可以過著有意義的日子。我要努力工作,努力儲蓄,不僅天主教徒的孤兒,還要把沒有父母的可憐孩子都集聚在公主慈愛的蔭庇之下。”

“謝謝,與市先生。”

公主望著伊織的臉。

“由利公主!伊織也跟與市一樣,希望你能成為全日本可憐孩子的母親。”

這時,森都抱著琵琶彈了起來。

十一

森都似乎從開始就想彈琵琶給孩子們聽,所以才帶來了琵琶。他晃著頭吟唱的並不是一向得意的《平家物語》,而是以能劇狂言呆子先生的滑稽事跡改編而成的琵琶調。

孩子們都很高興,笑出聲來。吟唱的森都似乎也很快樂,他雖然沒有娶妻生子,沒有為人父的經驗,卻有做父親的心。

武藏亦然。據文獻所載,武藏除領養伊織和造酒之助外,也與好幾個少年有關係。這不僅由於他那孤兒般少年生活所導生的同情,更由於他內心深處含藏著父愛。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微笑的可愛世界。伊織也不禁跟孩子們一齊大聲笑起來。曲子結束時,伊織才突然發覺走廊上坐著三個年輕武士。

公主立刻為他們引介。“伊織先生,我替你介紹,這三位是霞駒之助、雷電源之助以及和泉次郎。”

“久仰,久仰。”三個年輕武士頂禮致候,將尊敬的眼光投向年輕劍客伊織身上。

“在下是宮本伊織,各位好!”

伊織還禮後對源之助說:“雷電兄,那次真謝謝你,才能保住性命。”

“嗬,不,那隻不過依公主之命行事。先生本領真令我佩服。”

“哦,你看見啦?”

“是的。我雖然不是他們一夥,卻因故參與其中。”

“雖是不得已,卻很遺憾傷了一個人。老實說,現在我還在想,在那種場合,要如何才能不傷對手,又能保全自己。”

源之助感動地張大眼睛,說:“佩服!佩服!”

“噢,大家向座頭伯伯說謝謝!”公主對孩子們說。

“伯伯,謝謝!”孩子們都低頭道謝。

森都高興地說:“好,下次再彈給你們聽。”

眾人回到原來的客廳。這時似有貴賓蒞臨,一個年輕人高興地喚著駒之助,駒之助的眼睛頓時露出光芒。

十二

駒之助抬頭望公主。

“引客人到後院去。”公主若無其事地交代,但伊織、森都和與市都覺得來客很特別,似乎有事。

“由利小姐,我們就此告辭!”伊織俯身說道。

“什麽時候啟程?”

“明早黎明前。”

公主臉上驀然漂浮著無可名狀的哀愁。“唉,終於要分別了……不過,能見到你真高興。請代我向武藏先生問候。”

“是。必定轉達公主之意。”

“也代我向浪娘問候……”

“是……”

伊織依依不舍,甚至引發了想喚公主姐姐或母親的衝動。公主的眼睛也漾著同樣的感情。但他們都把它壓抑下去。

伊織等人告辭公主,來到門外,默默前行。

“師傅!公主真了不起!現在,我的心還怦怦作跳呢!”

與市依然昂奮不已。

“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話說回來,與市,公主的工作也困難重重,因為對方是奉行,嗬,甚至可說是幕府。現在,奉行想利用公主,而彼此合作。可是,不知哪一天,會轉友為敵。與市,你也必須了解這一點。”

與市拍著胸膛說:“師傅!這我知道。即使如此,為了可憐的孤兒,奉行和幕府都不可怕。我雖手不觸刀,卻已抱定必死之心。”

“好,有此決心,就夠了。”

“與市,”伊織回首說道,“拜托啦!”

“嗯,隻要力之所及……”

“森都,也請你暗中加以援手。”

“這還用說……不過,伊織先生,天主教武士已認為我是幕府的間諜,我無法常去拜訪公主。”

“ 說的也是, 不過, 像你這樣的人, 大概已有應付萬一之策了吧?”

“伊織先生,那你就寬心啟程吧。”

接著,三人到正覺寺拜望道智和尚。道智和尚雖已年過八十歲,依然精神奕奕,伊織告訴他武藏別後之事,他也僅頷首,眯著眼睛說:“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十三

伊織前一天便已向森都辭別,但黎明前離開旅館來到郊區,森都早已等在那裏。

“唉,森都,這樣真不好意思。”伊織說。

“伊織先生,我有點依依不舍,便徑自來了。而且還有件事想告訴你……”

伊織未待森都說完,即問道:“是由利小姐的事?”

“是的。伊織先生諒已注意到辭別時公主寓邸的氣氛。”

“是的,注意到了。”

伊織有點焦慮不安。

“這次真是成就非凡。”

“成就?”

“昨晚,奉行所衙役闖入留在市區的天主教徒領袖安房屋善兵衛家搜索。公主早已在奉行所布下了奸細,所以事前已經知道。”

“哦,原來是這件事!”

“善兵衛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三歲。奉行所因善兵衛是領袖,所以決定將這三個孩子皆殺無赦,連這件事公主也知道!”

“噢。”

“搜索在午夜三時,捕吏約三十人包圍善兵衛家,由後院破門而入,輕易地綁住了善兵衛夫婦、女傭和三個孩子,也帶去了證據瑪利亞像。

不過……”

森都咽下口水,繼續說:“剛要走進奉行所後門時,騷亂突起。三個綁在一起的孩子突無蹤跡。當然,一般都認為這是公主所為。”

“真的?”伊織鬆了一口氣。

“依我看,公主的手下一定扮成捕吏的樣子,和捕吏混在一起。擔任內應的衙役大概為數也不少。”

“嗯,大概如此。森都,奉行神尾這次也許不會放手吧?”

“不用說,神尾當然為難極了。可是,現場沒有任何證據。神尾自己也有過錯。何況,這四天之內,公主已勸說五名被捕的天主教徒改宗。這種競賽,公主諒必會繼續獲勝。對神尾來說,公主不是白百合,是鬼百合。哈,哈,哈!”森都張口大笑。

“說得好。”伊織也笑了起來。

“伊織先生,再會。”

“你自己也要小心啊!”

“我的工作大概已將近尾聲。向武藏先生問候……”

“嗯,再會!”

伊織在海風吹拂下邁著大步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