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原之卷 焰之窗

被認為是前將軍足利義昭孫女的由利公主,決心為天主教徒孤兒盡力的時候,武藏的義子伊織已秉承小笠原侯的密令,潛進長崎。

伊織先去拜望了琵琶法師森都。

森都雖然沒有證據,但他確信由利公主和伊織是血脈相連的姊弟。

因此,當伊織說想去拜訪公主的時候,森都內心不禁湧出一股暖意,回答說:“那公主一定非常高興……”

森都說著連連眨眼。

伊織接著說下去:“公主能離開江戶,父親必定非常高興,但父親不希望公主長期留在長崎。火已經在長崎燃燒,父親深恐那火也會在公主的心裏燃燒起來。”

森都驚愕得張大眼睛,料想不到武藏竟如此為公主設想。不過,正如武藏所料,那火確已在公主心中燃燒,而且自己也助了一臂之力。森都懊惱地搖了搖頭。

伊織看他的樣子,不禁尖聲問道:“森都!公主有危險,是嗎?”

森都急忙回道:“沒有,公主沒有什麽危險。不過,公主內心已經燃燒著熊熊烈火。火裏包藏著泉湧般的智謀,也滿含著不懼死生的勇氣。伊織先生,快,我們快去見公主。”

森都起身,兩人即時走下草庵的山岡,穿過市街,趨訪公主。

站在門口,兩人請求通報,使女說:“師傅剛剛出門。”

“到哪裏?”

“坐轎子去見奉行老爺了。傍晚才能回來。”

距傍晚還有一段時間。

“就請你轉告說,有個名叫伊織的來過,今晚再來拜望。”

說完,兩人就離開了。

“所說的奉行就是神尾內記吧!據說,天主教徒和外國貿易商都畏之如虎,公主以前就跟他常有來往?”

伊織邊走邊問森都。

“那也不是,以前並不認得……奉行很了解公主的實力,才為天主教的事來求公主幫助。”

“那,公主的意思呢?”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公主今天去見奉行,內心大概已經有了打算。”

“是嗎?不知道奉行對公主究竟有何期待?”伊織不安地問。

森都嚴肅地回答伊織的問話。

“奉行希望能夠不用刑罰就使天主教徒改變信仰,安定民心。幕府嚴刑對付天主教徒,不但引起一般人的責難,也使人心動搖,最後甚至會引起暴亂。所以想用懷柔政策,收攬人心來緩和一下。奉行也許得了伊豆守的密旨,似乎注意到公主最適合擔任此一任務。”

“不錯,公主的確是最恰當的人選,但這麽一來,公主豈非成了幕府政略中的傀儡?”伊織加強語氣說。

森都搖頭說:“不然,現在的公主絕不會是傀儡。公主如果接受奉行的請托,也一定是基於崇高的人道立場。而且,公主智略高人一等,也許會反過來操縱奉行呢!”

伊織默然點頭。

“嗯,不錯。但父親擔心,這樣會使公主更陷於不幸。”

“伊織先生。”

森都停下了腳步,以嚴肅的口吻說:“公主在這以前已經很不幸。

我知道武藏先生擔心公主,但我不以為公主像現在這樣下去會幸福。以教授茶道終其一生,怎能說是幸福!”

伊織慌忙說道:“嗬,父親是希望公主能到肥後的熊本去。”

“縱使到熊本去,還不是寂寞地過日子!”

“這,這……”

伊織遭受森都意外的駁斥,訥訥難言。

森都放低聲音,繼續說:“伊織先生,要使公主幸福,隻有一個方法,你知道吧?”

伊織沒有回答,默默行走,不久,低聲說道:“你指的是父親?”

“是的。公主傾心武藏先生。當然,這不是世俗普通的戀慕,武藏先生高邁的精神早已震撼公主的心魂。但,公主十分了解武藏先生的孤高,心底話始終無法傾吐。然而,愛慕畢竟是愛慕,若不能一了相思情,就會陷於不幸。如果武藏先生能夠接受公主的情意,公主馬上就會幸福。”

伊織又默默行走,過一會兒,歎息說:“父親……大概做不到!”

由利公主和長崎奉行神尾內記的密談已進行好幾個時辰,仍未終止。公主以激越的口吻說:“如你所望,我會嚐試讓被捕的天主教徒改變信仰。不過,我的目的是從酷刑之下拯救幼小的孩子,把他們接過來撫養,如果這點不能答應,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噢,噢,公主!話不要說得這麽絕。這要看父母的罪狀和孩子的年齡,最好,一切按照法庭審判的結果來決定。”

“不行!十歲以下的孩子要無條件讓我領養,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要看我的判斷”。

“那,那我的任務……”

“不會妨害你的任務。”

“那麽……”

“奉行所和我正處於敵對關係。我用一切方法奪取孩子,你可以用一切手段來阻止。”

神尾內記瞪目驚視。

“這太過分了……”

“哈,哈,哈。”

公主突然笑了起來,改變語調說:“神尾先生,這是開玩笑……如你所說,一切全看你的審判來決定。我領養孤兒的住家可作為奉行直接統轄的孤兒院,不過我希望你要信守諾言,絕對不許衙役進入孤兒院。”

神尾勉強答應。

“好,我答應。如果以領養天主教徒孤兒作為奉行的業務,町人1 一定會認為這是幕府恩威並施的德政,大家都可以鬆一口氣。我希望借此機緣收攬人心。”

“嗯,那就請盡快找房子……”

“立刻就去找。”

公主決定設立孤兒院,作為緩和彈壓天主教徒的方針。這樣一決定,公主再也沒有遲疑,黃昏時分,心情愉快地回到寓邸。使女傳言說:“有位名叫伊織的先生,跟座頭先生一塊兒來過。”

“什麽,伊織先生?”公主失聲道。

“是的,他說今晚要再來,然後就走了。”

“噢……”

伊織到底有什麽事到長崎來?公主覺得很奇怪,焦慮地等待著。武藏會不會也一道來?她心怦怦作跳。

1 町人:工商業者 。

入夜,伊織與森都再度叩訪。公主和伊織雖無證據證實他們是姊弟,森都也難以出口,但兩人之間已隱隱流露出骨肉手足之情。

彼此互道別後情形之後,伊織半試探地說:“公主,我奉殿下密旨,到長崎來采查天主教徒的動態。”

公主道:“伊織先生,以後別叫我公主,就叫由利吧。”

接著,言歸正題道:“我覺得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幕府現在的做法無法消滅天主教徒。以武力抗拒武力的時期,一定會降溫。”

“就在長崎這地方?”

“是的,現在,長崎好像已經出現了用武力對抗官吏的天主教徒,甚至很可能會引發大暴動。暴動的都是一向溫順隱忍的老百姓,自古以來莫不如此。一般說來,町人都依恃領主的權力,不會團結一致,反抗領主。”

“說的不錯。”伊織很佩服公主的見識。

“不過,公主,嗬,不,由利小姐,我覺得暴動對幕府實在不幸,不知有無防患於未然的方法?”

公主含笑回答道:“這是男人的想法,搞政治的男人……”

公主迅即表情嚴肅。

“伊織先生!在日本,甚至全世界,都不許女人參與政治。然而,女人卻超越政治,袒護窮人和可憐人。作戰的時候,女人都願不分敵我,看護傷患。伊織先生!近來,我對天主教頗感興趣,但這不是政治問題,是愛的關懷,對那些根本無罪而陪父母一起被殺的天主教徒孩童,還有那些失去雙親流浪街頭的孤兒,我不能袖手不管。”

伊織深深頷首。公主的心境既已成熟至此,父親應該可以放心。無論愛有多深,既然不能成為夫妻,彼此隻有各行其道。

伊織不知道公主用什麽方法保護天主教徒的孤兒,也不知道她跟奉行談些什麽,但卻加強語氣說:“由利小姐!我很了解你的心意,願你奮鬥到底!”

“我會的。我要模仿武藏先生,走我自己的路!”公主目光輝耀。

公主生命之火似已開始躍動。昨日以前活在公主心中的武藏,是悠然孤高的沉靜影像,現在卻變成火焰高燃的戰鬥圖像。

伊織由衷敬佩公主,認為她是與父親武藏同樣偉大的女傑。

“我會把由利小姐的心意向父親報告,父親一定也會了解。”

“請你告訴他,我要以女人的方式奮鬥,絕不虛度此生。”

“知道了,由利小姐。我伊織決定以凡人的方式奮鬥到底。”伊織也用力地說。

一直傾聽不語的森都,臉泛紅潮。在這偉大姊弟的談話中,他似已感受到溫暖的骨肉親情。

公主驀然望著森都,說:“森都先生,此後的我已不是公主,而是夜叉了,也許會給你添麻煩呢!”

森都有點著慌。“不,公主!你開玩笑……”

“不,不開玩笑。我大致已知道你的工作。我無意跟幕府作對,才答應和奉行合作,但我跟天主教徒必須友好相處,這或許會讓奉行苦惱,給你添麻煩。”

森都連忙說:“公主!我雖參加公主和奉行的會談,可非奉行的屬下。不管公主做什麽,我絕不幹預。公主,請別顧忌我,放手去做!”

“那我就放心了……不過,對你,我還有一件事很擔心。”

“是什麽?”

森都傾身靜聽。

“聽人說,天主教徒已發覺你的身份,正要取你性命。”

公主由衷關懷。森都卻意外地發出豪邁之聲,大笑:“哈,哈,哈!”接著說道:“公主!這件事,請放心。森都雖老,也不比天主教徒蹩腳武士差。縱使不如他們,死亦無憾。”

說完,森都又笑了起來,似乎為了表示以前曾經是武士,他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在這之前,由利公主從霞駒之助透露的口風中,知悉天主教徒的武士已經刺探出森都的身份,要取其性命。

公主的憂慮迅即成為事實,當晚,伊織和森都離開公主寓邸,並肩走下斜坡,穿過大街進入胡同,旋即來到石橋。

就在這時候,突然從陰影中跳出十四五個覆麵漢,擋住兩人的去路。

森都止步,偽裝迷糊的樣子問伊織道:“是誰呀?好像有人阻道?”

“唔,十四五個蒙麵漢。”伊織沉穩地回答。

“有何指教?”森都向對方發話。

這時有個覆麵漢無禮地走過來:“跟座頭森都有點事要解決!”

“噢,跟我?”

“可惡的鷹犬!現在全明白了,你這個藏在盲座頭陰影裏,長期做幕府密探,探尋我們天主教徒秘密,賣給幕府的惡徒!今天讓你在這兒受天罰!”

一個覆麵漢向森都厲言指責後,轉向伊織和緩地說:“我們不知你是誰,殺座頭的理由已如上述。若非衙役或座頭一夥,願你置身事外。”

於是,森都搶先說道:“啊,還算懂事!這先生既不是我這一夥,也不是衙役,可不能亂來。敵人隻我一個!”

森都從容地說完,驀地大聲吆喝道:“來吧,賣國賊!”

接著,他向前跨步,盲眼射出怪光,赫然張開。霎時,那覆麵漢悲鳴倒地。森都手杖向前遞出,撞刺其麵。

“喂,小心!殺!”

其餘的覆麵漢口中高喊,拔出大刀。

“哈,哈,哈!邪魔外道,找死!”森都挺身嘲弄。

“閉嘴!”

兩三個覆麵漢同時砍來。森都的手杖輕快地撥開大刀,伸向三人的臉部和頸部,一齊把他們刺倒。

“吃緊!退!”聲音從背後傳出,覆麵漢立時逃開。

伊織為森都的巨變深感驚訝。座頭平穩的舉止霎時變成猛虎般勇猛,著實意外,而那雙盲眼閃閃發光,更使伊織吃驚。

“難道是裝瞎?”

被森都手杖擊倒的覆麵漢爬著逃逸而去。森都目不轉睛地目送他們,之後猛然轉首對伊織說:“伊織先生,獻醜啦!”

他的眼睛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一眨一眨的盲眼。

“哦,不,幹得好!”

“獻醜,獻醜!”

兩人若無其事般向前行走。過一會兒,伊織問道:“森都,你不是瞎子吧?”

“是真瞎!你知道,我本來就很機靈,以前就靠這一點才做了武士。

也因為這樣,我才能跟沒瞎一樣行動。”

“可是,剛才,你的眼睛仿佛散出了明亮的光芒。”

“哦,這是氣勢所致。不過,伊織先生,我本來終生不想觀看這粗莽的社會,準備悠遊到處行走……”

伊織感慨地說:“唉,森都,你要長期藏在盲眼之後,不露出真麵目,可真不簡單哪!”

“真不好意思……這社會不是可以一直自由自在假冒下去的,我大概也需要繳年貢了。”森都自嘲般笑說。

“不過,千萬小心哪!”

“當然,天主教徒知道我的身份,這也是我的秘密的一部分,請別擔心。嗬,伊織先生,由利公主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唔,我有同感。”

“她見識高,認為暴動的征兆全在百姓,確有見地。暴動大概會真的發生,島原的領主鬆倉父子正是足以引起暴動的人物,他利用幕府彈壓天主教的政策,在領地內苛斂誅求,極為暴虐。”

“真的?太可惡了,你向伊豆守報告了沒有?”

“沒有。天主教徒最強的地方就是不抵抗。不管怎麽迫害,他們絕不反抗,而且樂於殉教。對此,奉行亦束手無策。如果照這樣不抵抗長期堅持下去,不久,幕府也會崩潰,天主教徒會贏得勝利。”

森都表情嚴肅地繼續說下去。

“所以,要消滅天主教徒,必須給他們武器,讓他們結黨起事。伊織先生,宗教之強乃在於攫住人心,若靠武力,它的力量就要減少一半,佛教也一樣。伊織先生,我毫無理由地厭惡耶穌,希望把天主教從日本驅逐出去。所以我靜靜地等待他們暴動。也因為這個緣故,我才不向伊豆守報告任何事情。不過,像伊豆守那樣的人物,一定懂得這點。

我猜想,他可能有比這更深密的見解。”

“什麽更深密的見解?”伊織乘興問道。

“等待天主教徒起事,而後一舉加以殲滅,兼向外國顯示幕府的威力。”

“真是高見!”伊織點頭。

“不過,外國傳教士卻害怕天主教徒武力暴動,現在正隱藏各地,壓製不平分子了。但是,憎恨德川的豐臣遺臣卻極力煽動這些不平的天主教徒。此外還有像由利公主這樣從人道立場展開活動的人。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也因為窺伺日本的資源,彼此角逐。伊織先生,往後的情勢越來越有趣了。”

“唉,真是千奇百怪,複雜錯綜。我的工作也真不單純。”

“伊織先生,明晚,我們在約定的地方見麵。”

“好,麻煩你了。”

伊織在途中向森都告別,向旅寓走去。轉到明亮的大街上,摩肩而過的四五個浪人武士,不住地打量伊織的背影,低聲道:“喂,是剛才那個家夥。”

“什麽,是那個?那是武藏的養子宮本伊織呀!他若袒護森都,那可難纏。”

“那,我們現在乘機把他擺平?”

“這可不簡單,他已得武藏真傳,又有實戰經驗,本領是第一等……五月的禦前比武,跟荒木又右衛門鬥個平手。”

“如果來個以眾擊寡?”

“烏合之眾有什麽用!”

“用短槍?”

“唔,我們好好商量。”

“總之,先探查他的寓邸?……”

他們若無其事地尾隨著伊織。

浪人武士查明伊織寓邸後即行離去,伊織根本沒有發覺。第二天早上,伊織參觀港埠附近沿海的市街。長崎果然不愧是日本對外的櫥窗,港灣內停泊著荷蘭和唐人船1,市街的景致、商店的裝潢全是異國情調,給人一種清新明晰之感。向南走下斜坡,過橋來到海街道,一個年輕的武士突然從身後擦肩前行。就在這時候,他將一封信遞到伊織手上,往前奔去。

“奇怪!”

是個完全不認得的年輕武士。

伊織即刻把信揣在懷裏,走進唐人街外的大德寺,四顧無人,伊織把信拆開,信上寫著:

急筆僅奉數語,敝人係與宮本武藏先生有師徒之約的雷電源太郎之子源之助。昨晚探知,有人將於某地襲擊先生,可能使用短槍,切莫大意。師門因緣,謹先通報。再者,父親源太郎因係天主教徒,已仙逝多時。

1 唐人船:中國船。

字跡顯得潦草。伊織曾從武藏那裏聽說過雷電源太郎,所以心中有點難過。對襲擊一事,伊織深感源之助的厚愛,但內心絲毫不為此事所動。

伊織受過武藏嚴格的訓練,每次出外,均如身處敵陣,但他已習得悠然大步而行的涵養。受短槍襲擊,他並無應付方法,不過,內心仍有臨機應變、脫離危險的信心。伊織自不會因此而使行動受到牽製。想到敵人本身,再考慮一下與森都的關係,他想對方大概恨到須用飛武器來襲擊自己,才能釋恨。不過,伊織並未覺得特別困擾。

黃昏回到寓邸之前,一切都平靜無波。晚飯後,伊織如約赴深堀,深堀是郊外的漁村。森都邀他到漁村來看看天主教的情況。

伊織注意前後,森都曾事先提醒,別為他人所發覺。他不懼雷電源之助所提的襲擊之事,卻很看重森都的警告。他悠然地向前走去。

不久,伊織發覺有四五個武士尾隨身後。越往前行,人數越多,最後終於聚集了三十人左右。

“嗯,大概甩不掉啦!”伊織自語。走到人煙稀少的小胡同空地上,伊織停步,突然回身,簡潔地問:“人還沒聚齊吧?”

“噢……”

他們受此突襲,不約而同往後退了一步,一齊手握刀柄。

伊織逐一盯視他們的臉,說:“先警告你們,我是小笠原信濃守的家臣宮本伊織。奉主公之命到此地,理應無仇人,若認錯人,後悔的可是你們!”

伊織的目光尖銳地盯著對方。

“噢,原來還有麵熟的人呢!”

伊織微笑。一夥中有個浪人背著臉,他在江戶曾拿岩田富嶽的信給伊織,受伊織閃電一擊,跌坐地上。

“嗬,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哈,哈,哈!”

伊織張口大笑:“江戶的仇,要在長崎報,是嗎?你們真不要命了!”

“閉嘴!”為首四十歲左右的武士終於開口說話,“不必多說,納命來吧!”

“哇,哈,哈……笑死人啦!”伊織再度大笑,旋即扭腰大喊,“唉!”

咻!一道閃光從手中掠起。

“啊!”

右邊船老大般的人仰空倒下。

在這刹那,伊織騰空襲來,從這人懷裏取出一支短槍,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夥人嚇得往左邊逃。

伊織把短槍揣在懷裏,手撫腰間大刀。

“你們想走啦?”

一夥人作勢欲逃,步步後退。

“走……”

伊織往前踏出一步。這夥人再也忍不住,轉身逃逸。

伊織從躺在地上的那人身上拔出懷劍,從原路直往深堀奔去。伊織離開小倉時,武藏曾一再囑咐非萬不得已絕不可輕易傷人,以免種下仇恨的種子。

所以,伊織今天也以不隨便殺人為原則,而且獲得相當成果。他並非事先就有所準備,在尾隨者愈來愈多時,伊織采取了閃電一擊的戰法,因為敵人用的是短槍,他想,先擊倒用短槍的人,即使不用刀也可把敵人震住。

於是,伊織驀然旋身,使敵人突然止步,然後邊說邊探查懷有短槍的人。槍雖短也有一尺二三寸,很容易辨識。伊織見右邊那人懷中鼓起,立刻察覺,擲出懷劍。這正是武藏乘敵之虛的戰法。

跟森都約定的場所是在深堀前鬆林中的小廟。伊織悄悄繞到裏邊,森都已等在那裏。兩人默默穿過鬆林,走進農舍,到了裏間,森都讓伊織裝扮成漁夫模樣。

“伊織先生,等下如果要叫名字,我就叫你伊藏先生,時間還多得是,好好休息一下,馬上就會有事。”

“知道了。森都……”

伊織這時才把剛才遭受襲擊之事告訴森都。

森都抱歉地說:“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他們一定因為我的關係才對付你。其中也有富嶽的手下,江戶浪人顯然已參加了天主教的陣營。

伊織先生,今晚你可看個仔細。”

夜漸深。

森都迅速換了裝,也裝扮成漁夫的模樣。

“伊織先生,我們該走了。”

“伯伯,我陪你一起去。”

兩人輕聲說著,離開了農舍。入深堀城一看,路上空無一人,隻有幾家人家點著燈。前邊有間黑色的二層建築物聳立著,門前掛著“商人住宿”的吊燈。

兩人從後門進去。

森都拉開廚房的門,飯廳昏黃的燈光流瀉而出。

走廊旁邊是樓梯,兩人放輕腳步登上樓梯,繞過走廊,進入一間房間。

“請坐,還有時間。”森都輕聲說。

房內已放著火盆,鐵壺滋滋作響。茶具也一應俱全。森都輕巧地倒了茶。

十一

森都啜飲著茶,從從容容地小聲說道:“這旅館的主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其實是我放的間諜,而且也跟奉行商量好,絕不輕易搜查這家旅館,因此對天主教徒來說,這是唯一安全的聚會所……”

伊織僅頷首傾聽。

過了三十分鍾。

傾耳細聽的森都伸手把火盆輕輕挪開,榻榻米上露出三寸見方的小洞……在這並不高雅的建築物中,二樓的地板就是一樓的天花板。

“你來看看。”

伊織把眼睛靠近小洞,在蠟燭的照耀下,八疊大的房間依稀可見。

“還沒有人,不久就會有人來了。我是瞎子,隻用耳朵聽。”森都微笑著說。

又過了兩三分鍾,從下麵傳來了踏上榻榻米的聲音和小聲談話的聲音。伊織再把眼睛移向小洞。從上麵往下看,視線不太清楚,總之,是兩個年紀相當大的武士,接著,有十四五個武士、町人、農夫擠上來。

最後進來的是穿黑衣的紅發外國人。

這外國人可能是傳教士,他誦畢祈禱文,大家齊唱“阿門”,書了十字。

“現在開始談吧!”

外國人旁邊的白發武士說:“先由小左衛門先生報告島原方麵的情形。”

坐在角落裏五十歲上下農民模樣的人興奮地說:“以前已經詳細報告過了。領主越來越殘暴。催租尤其苛虐,最後甚至把女人剝得精光,綁著雙腳,倒吊起來逼租。”

“全是信徒嗎?”

“嗬,不,隻要是滯納的農民,跟信徒的遭遇沒有兩樣,正因為這樣,信徒已越來越多。”

上座的老武士嘲弄地笑著說:“由於天主的保佑,時機已逐漸成熟。

請天草的大矢野作左衛門先生報告一下。”

“我……”

跟傳教士相對而坐,年過四十歲的健壯武士以尖銳的眼光環視在座的人。

十二

作左衛門以沙啞的聲音說:“天草也跟島原一樣,代官寺澤對農民的苛斂誅求已達於極點。暴政若長此以往,島民大多要坐以待斃。

然而,不問信徒與否,島民怨怒之聲已遍布全島,執兵器起事,勢所由至。”

坐在角落裏的年輕商人向左衛門說:“長老,當地信徒傳說,天草島已出現一個天生得神寵,能行奇跡的少年,不知是真是假?”

“這是真的,大矢野村莊屋益田甚兵衛的十三歲兒子四郎,就是這個傳說中的少年。去年以前,他隻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村童,今年正月三日,蒙受上帝啟示之後,即以上帝的聖名施展無數祥瑞,深受村民敬仰。”

“聽說,能不學而讀四書?”

“不錯,他能順暢地讀完四書五經,使大家不由得張口結舌……”

“據說,能從天上叫下鴿子,在他手上生蛋,然後從蛋中取出經文,是不是?”

“是的,的確是如此,經文說,日本不久將變成天主教世界。”

“又聽說,手上一旦拿了劍,大人也敵不過他?”

“不錯,劍法高深莫測,本領高強,連武士也遠不如。預言說,不久即將持劍**平冒犯上帝的幕府。”

“哦!”

一座皆發出驚歎之聲。接著,穿黑衣的武士以高亢的聲音說道:“這名叫四郎的少年是上帝差遣到日本來推翻德川暴政的天使。遲一日,德川基礎便鞏固一日。我想盡快呼籲怨恨德川的天下浪人,早日起兵。

前天,江戶的同誌已遣使帶來信息,聲稱隻要我們決意起事,他們將大力支援。”

從樓上小洞窺視的伊織,發覺說話的人正是剛才襲擊自己的浪人群中的一員。

他接著又激昂地說:“各位,戰鬥已經開始了。我們已襲擊座頭森都和宮本武藏的養子伊織,作為此戰的開端。”

這時,紅發傳教士沉靜地開口說話,也許年紀已經相當大,頭頂圓禿,聲音也有點顫抖。

十三

傳教士聲音雖顫抖,卻以嚴肅的日本語說道:“我要告訴各位,天主教徒是上帝忠實的傳人,不論什麽場合,都絕不能拿武器傷人。主耶穌基督生於猶太之國,宣揚上帝之愛時,猶太的國王也跟現在的幕府一樣欺壓窮人,使他們陷於塗炭之苦境,但基督絕不要求窮人拿起武器來反抗。相反地,他卻自背十字架,承擔所有人的罪。在日本也有成千成萬的天主教徒遵從主的教誨,被釘上十字架,流了可貴的鮮血。這種血才是勝過千萬般武器的力量。幕府跪伏神前的日子不久將會降臨。各位,我們踵繼其後,絕不能使他們的血白流。”

商人信徒都虔誠地畫了十字,喝聲“阿門”。

可是,武士們卻露出不滿的表情,麵麵相覷。傳教士旁邊的老武士以粗暴的語氣喚聲“神父”,接著就說:“我們已經忍無可忍,已經受夠,我們不要在忍耐中流血。反正同樣是流血,我們要跟幕府戰鬥,推翻暴政,救民之苦,推廣上帝之道……這難道違反神意?”

“不管推翻暴政多正確,但這是大名和武士的任務,不是基督之道。”傳教士沉靜地安慰。

“神父,你說的不錯,但以前信仰上帝的大名早已被德川的聲勢屈服,成了背教者,沒有一個願意挺身而起,糾正幕府的暴政。現在,人民正坐以待斃,我們豈忍坐視?我們天主教徒除了高舉上帝的旗幟,站在前頭,號召天下正義之士,同心合力推翻幕府之外,別無拯救人民苦難之途。”

“說得好!”

襲擊伊織的武士冷冷地說:“據說,西班牙政府擔心德川幕府懷疑西班牙有侵略領土的野心,所以對天主教徒以武力反抗幕府的行動表示為難,神父!是不是因為這樣,所有的神父才都雌伏不動?”

神父閉上眼睛,悲傷地搖頭,突然站了起來。

“啊,神父!要走啦!”商人大喊。

神父跪下,在胸前畫十字,並用西班牙語唱頌祈禱文。

十四

老神父隨即回首用日語靜靜地說道:“兄弟們,我是在日本的最後一個傳教士。不過,告別的時節到了。不久,我將應神召赴天國。各位,就此告別!”

說完話,神父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出房間。

“神父!”有幾個商人跟著他離開。

伊織深為這嚴肅的氣氛所感,屏息下望。森都推了一下伊織的肩膀,低聲說:“走吧!”

兩人從二樓走下,經原來的便門出去。森都傾耳細聽。

“在那邊!”兩人快步疾行,不久走出漁村,到了海邊的鬆林,看見星光下有三四條人影。

“伊織先生,我雖然隻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已經知道了大概。

現在我們尾隨羅雷爾神父走!”

“羅雷爾!”

“是的,三年前,他被幕府驅逐出境,失蹤了一陣。兩年前,又跟另一位神父威萊勒一起回來。威萊勒旋即被幕府逮捕,去年,在江戶被處死。羅雷爾卻潛入地下,躲避幕吏的耳目。隻有我森都知道他的情形……”

“森都,老實說,我非常佩服羅雷爾。”伊織感動地說。

“那當然。他們才真正是上帝的仆人。”

“我知道,想煽動天主教徒起事的並不是外國人,而是日本的浪人,森都,羅雷爾到底有何打算,為什麽說不久之後將應神召赴天國?”

森都“咕嚕”地咽下了口水,說道:“他大概準備自投羅網,接受處刑。”

“真的?”

“羅雷爾一死,就沒有人會要求天主教徒容忍。從此以後,島原和天草的農民將一步一步邁向起事暴動之途。那個名叫四郎的少年大概會以得神寵的聖雄身份被奉為領袖。”

“嗯,這我也知道。但我現在可不願意羅雷爾被殺。不管是不是天主教徒,他畢竟是位很崇高的人物。難道沒法子救他?”

“沒有。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意誌,我們隻能看他最後一眼。”森都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