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

武藏生重病,是事實。伊織已通報了佐渡和寺尾新太郎。但信上附言說:父親本甚健壯,不久當可複原。

主水的期待似已落空。

從島原回到小倉的武藏,一直都在尋思出仕忠利的問題。但表麵看來似比以前更安閑悠遊。

他常繪畫,甚至出去放鷹狩獵兩三日不回。神色明朗,跟誰說話都從容不迫,而且常常出聲大笑。

1 癆病:肺病。

“先生變了。”

“不,已達圓熟之境。”

小倉的藩士交談著。

隻有知道武藏的難題、見過武藏曾為心靈問題苦思焦慮、在沉思默想中度日的伊織,在很久很久以後才隱隱約約了解武藏所以如此的原因。

總之,武藏想借舍棄問題來解決問題。

武藏以前跟忠利來往時,曾想:“若為他,當不辭赴湯蹈火。”

但當時,幸好由忠利方麵敬而遠之,未提出仕之事。

這種心境此後一直在武藏心底蠢蠢欲動,忠利對武藏的信賴與友情也逐漸深廣,終於形成了這次出仕的要求。

但這次,武藏卻為“政治”這字眼所拘,對任官顯得躊躇。劍和政治想來是互相矛盾的。若要強迫解決,政治確是相當煩人的問題。

武藏為劍與藝術之合一苦惱過。當時曾誤以為兩者合一,看出此一錯誤後,武藏即逃過此一苦惱,所以現在不覺得藝術與劍有何矛盾,因此才能痛痛快快地繪畫,是為了喜歡才畫。不管人稱讚畫得好,或譏笑畫得差,都無所謂。這麽一想,武藏覺悟了。

對這次問題,武藏也采用類似的手法。他一麵從島原走向小倉,一麵凝視著自己的心,老實承認自己已毫無道理地想去親近忠利。以友情為媒介而溶化的染料自然會逐漸滲透到布裏,武藏采取了政治與兵法交融的方法。

所以武藏所拋棄的既非仕宦問題,也非政治本身,而是講理說服的精神。他使兵法與政治同居於傾向仕宦的心中,等待交融的日子——像能痛痛快快繪畫那樣,能痛痛快快談論政治的日子。

如前所述,武藏最先覺得政治危險,是因為對政治湧起了初戀般的熱情。

武藏並非完全不諳政治,而是見識過,認為非關己事,才不願意讓政治踏上自己心靈的舞台。武藏很了解幕府政治的貧弱,也知道隻有靠政治行為,才能國泰民安,接近安居樂業的王道。

所以忠利一提到政治之事,不由自主就把政治放在心靈舞台上,因而昂奮不已,仿佛自己已是為政者……此一昂奮在武藏走到小倉時大體已鎮靜下來。自己並非要直接參與政治,而是要為忠利的施政付出一己之力,當然這不能說是想透過君侯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理想與意見都是屬於忠利的,自己無意領先開展,總之,是對忠利的奉公滅私。

盡管如此,政治顯然已登上武藏的心靈舞台。舞台的主要座位是兵法,但政治與兵法有何關係,居何地位,則是問題。武藏並不從理路上來思考這個問題,隻是使它們同居一心,而置之不問。

先前,山東等五人團要求請他們自己的孩子列入門牆時,曾請求伊織從旁美言助陣,伊織試探道:“父親,以為如何?相隔這麽遠的門人,很奇怪吧?”

武藏滿不在乎地回道:“不,一點也不,因為我也可能到熊本去。”

於是當場回信允其入門。伊織很高興,單刀直入地問道:“父親,看來已決心出仕了?”

武藏微笑說:“伊織,我早已決定出仕。現在隻等心靈成熟。什麽時候成熟,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太久。”

“聽到這些話真高興。以私情來說,我希望父親一直住在家裏,容我報大恩於萬一。但以兵法家而言,在父親這種年紀,此後,大藩肥後才是發展抱負的天地。”

伊織心中暗想。

武藏明朗地笑著,開玩笑般說:“伊織,可真有趣。一旦定居,我希望,我的兵法會長傳下去。不管是寺尾的兒子或山東他們的兒子,都是我期望的門人哪。”

“父親,聽您這麽說,我也放心了。”

伊織眼睛發亮。

“以前父親隻把自己的兵法限於一代,這種心情,我很了解。不過,父親所發現、創造的東西隻限於父親一代就斷絕了,著實令人遺憾。”

武藏規誡道:“伊織,我並不是故意阻攔自己所創劍技的流傳,隻是不想象世上一般兵法家,指定繼承人,決定名義上的傳承。我不是為這些目的才學兵法,我的兵法是為我的決戰。決戰失敗了,武藏的兵法也全歸於無。至於劍技,從我學習的人能體會而傳諸後世,我根本無意加以阻攔。”

伊織垂頭說:“父親,我說錯了。”

武藏搖搖頭。“不,伊織,你沒錯。如剛才所說,我現在也想象一般兵法家把所體得的劍技及其精神傳諸後世。不住一處、浪跡天涯的時代,我隻想橫的發展。若居於一地,就會考慮到縱的人生,也就是所謂的傳承。時與地真具有奇怪的作用。”

伊織仰著臉,明朗地微笑著。“那麽,父親,我定住在小倉,也是有某種因緣的囉?”

“確是如此。像我這種浪跡天涯的人,想到孩子的時候,也會從俗。

你畢竟也應有個安居的場所。現在,我也隨著時流安居於肥後了。”

武藏笑說,接著又嚴肅地說道:“伊織,既如此,你與你這家係可承繼為我兵法的直係宗家。”

但伊織兩手伏席推辭。

“父親,我僅承繼宮本家係已有力不從心之感。而且我現在不是兵法家,是為政者。今後,我隻想把兵法當做護身之用,而把全副心力用在家老的職務上。”

“嗯,說得好。”

“父親,我看,新太郎先生的長子求馬助具有作兵法家的稟賦。今後若在父親指導下經過鍛煉,相信一定可以體會父親所期待的劍技。”

伊織滿含熱情地說。

此後,外表看來,歲月順暢地流逝。

武藏指心發誓:“心常不離兵法。”所以大家都知道,悠閑安適本身亦即嚴厲的修行。

“在平尾台遇見了先生,他手把老鷹而立,但臉色蒼白。我一見不由得呆住了。”

有人說。

“這麽說來,先生臉色近來很壞,是不是病了?”

也有人皺眉說。

從島原回來已一年有餘,時在寬永十六年(一六三九年)五月。一天,伊織發現武藏臉色不佳,在京都時也曾有過這種現象。

伊織問:“父親,是不是身體不適?”

“不,沒什麽……”武藏回答。

“臉色看來並不好?”

“大概年紀大了。伊織,不知不覺,我已五十六歲了。”

“這麽說來,時間也過得真快,連我也是有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伊織雖然這樣回答,卻突然覺得焦慮不安,離小倉赴肥後之後,由誰來照顧父親?青年時期沒關係,就是壯年時期,日常瑣事武藏也從不假手他人,一切自理,但今後可不能長此以往。以往,伊織並非沒有考慮到這一些,隻因凜於武藏的氣魄,一直深埋心中。

於是,伊織想起了由利公主。

(父親不娶妻子,但總得有人照顧他吧?)伊織想。

(父親也早已知道由利公主是我的姐姐。讓公主代我……)伊織為了報答父恩,希望由利公主能照料武藏。於是,他試探地說:“不過,父親若在熊本,誰照料呢?我實心有不安。幸好有新太郎先生,而且由利公主因為父親才得平安無事地安居,我想,她會照料父親的日常瑣事。”

“哈,哈,你說什麽?!”

武藏開懷大笑,但當晚,武藏就寢後,突然吐血了。

武藏的病是京都患過的胃潰瘍複發。作者之所以這樣斷定,是因為作者在熊本調查武藏事跡時,武藏的研究者,曾任武藏會會長的島田氏說,武藏的死因可能是得了今日所謂的胃潰瘍,對島田此一說法,作者深表同意。

如果死因真的如此,那麽,五十歲前後似乎已出現症狀。

寬永十七年( 一六四○ 年), 細川家正式聘請時, 武藏的回信稱:

近年已成病者……

在小倉他似乎也因此病相當痛苦。

武藏並不豪飲,也不是美食家,體軀壯偉,是近乎六尺的巨人,有大力,想象中飯量應該很驚人,而且常吃粗食。這到了晚年,豈非成了禍根?

武藏吐血倒下了。立刻請醫生診治,還是吐血不止,伊織大吃一驚,三更半夜向忠真侯緊急報告。禦醫即刻兼程趕來,醫生勸他絕食,並要絕對安靜。武藏得重病的消息當夜傳遍全藩,藩士們大為吃驚,終致發展成無法複原的謠傳。

但武藏本人根本不驚訝,也並不以為就會死。但他遵守醫生的囑咐。武藏不是宿命論者,知道養生如果不善,可治之病也無法治好。

病況已脫離臉境,日漸複原。但未脫離險境前,有十天,武藏大都沉睡,連動也未動。醫生說:“能翻身就有救。”說完即告辭而去。

伊織跟妻子浪娘放下心坐在武藏枕邊。

“父親,真驚人。十天來連動都未動,耐力真強……”

武藏微笑回答:“病也是戰場。起先擁抱著自己跟自己的生命與病痛作戰,之後已渾忘病痛,而是與未來對決。”

他立刻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說:“伊織!吾道遙遠,敵人無數。雖說悟得萬裏一空,但這仍是一個小天地。我的一生一定結束於戰鬥,而無喘息的間隙。伊織,這樣看來,我反而舒服多了。這次如果完全複原,我要立刻回答肥後,答應仕宦。”

“是的,希望如此,我想殿下望眼欲穿,正等待父親呢。”

“嗯,由利小姐也……”

武藏說了這一句,就噤口閉眼。

在武藏嚴格自律的療養下,病症很快痊愈,連醫生也不敢相信。過了五十天,他已能起床。

但是,他臉色因貧血愈發蒼白,贅肉也沒了,要恢複原狀,勢須休養一年。到了五十七歲的元旦,武藏很稀奇地新做了格子紋的外褂與袴。除夕依例洗冷水澡,仔細洗刷身體,並讓浪娘握著未曾梳過的總發,說:“浪娘,替我剪短一點好嗎?”

以前,武藏的總發一直長長地垂掛到腰際。浪娘反而吃驚,說:“可以啊!是不是頭發太長,覺得不舒服?”

“請剪到齊肩。”

“這樣行嗎?”

“可以,替我剪!”

“先問問伊織,然後……”

“哈,哈,浪娘,這是我的頭發呀,何必問伊織?”

“是。”浪娘依言剪到肩膀附近,再仔細修齊。

“嗬,這樣整齊多了。”武藏像小孩子,摸摸頭,很感滿意。

元旦,武藏穿上新做的衣服,吃年飯。

伊織瞪目驚呼:“嗬,這是……”

但他接著微笑道:“父親,很合適嗬。”

武藏也微笑說:“伊織,既要出仕,就得遵從世間一般的風俗哪。”

“哦,真的要出仕了。”

“已決定了!我想,不久,殿下就要回藩。你先向新太郎傳達我的決心!”

“是。”

熊本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