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團

在攻擊島原城之役中,肥後軍表現如何,實為關係細川家興衰的重大事件,熊本城下,所有出戰藩士的家人及一般町人都祈禱細川武運長久。

肥後軍果不負眾人期待,建樹了淩越黑田、鍋島兩雄藩的武勳,凱旋。城下町人的興奮,自不難想象。

自加藤清正公以來,領主守護神——藤崎宮內的石燈籠與鐵燈籠中,凡刻上當時年號,據傳就是為感謝神佑而奉獻的。

忠利雖然凱旋回熊本,但為了向將軍報告,要立刻離府赴江戶,所以很快就論功行賞,對有功藩士,按功之高低或加封或獎賞。

其中,新聘者僅鬆山主水一人。當然,這也考慮及三齋侯對主水的寵愛,所以忠利遣使向老君侯口頭求取諒解,說:“主水多有功勞,故賜予新封地一百五十石加以聘用。今後亦如往昔,住八代聽候使喚。”

看來主水移居熊本的希望要落空了。但老君侯卻意外地當場回答使者的口頭報告說:“聘用主水之事,深感意外。他是傑出兵法家,可用之才,但非出仕一主以完臣節的武士。有功,以金錢賞之可也!我無意留主水在身邊,也不想推薦。但這隻是個人的意見,忠利若視之為武士,我亦不敢加以阻止。”

使者大吃一驚,急忙奔回,向忠利複命。

“噢!”

忠利一聽大驚失色,臉上明顯地顯露出後悔之色。從三齋之言看來,主水確是這等人物。自己一見主水,就覺不快,也是這個緣故。

以往的籌謀全是為了討取三齋的歡心,想不到卻是自己把三齋侯的心事看得太簡單了,忠利由衷覺得後悔,同時對父親的偉大也深感佩服。

“真不愧是平安度過織田、豐臣、德川政權轉移狂飆時代的武將!”

忠利在受三齋猛烈一擊的情況下,深悔自己的淺陋寡慮,但既已答應也就不能反悔。

但再慢慢探索自己的心理,也未必全是淺陋寡慮。以身居眾人首領的大將而言,無論其為人如何,既承認其有功,就不當置功勳而不論;再由以武而立的大名觀之,喜歡兵法,又有餘裕,便當聘用。事實上,自己對主水的兵法也評價甚高——忠利如是想。

忠利雖是兒子,卻也是領主,而且有作為領主的堅強自信。

違反尊意,深以為撼,然忠利亦有所思,故決意聘用主水;若有不宜即罷之,祈請寬心。

忠利致書三齋後,即喚來主水,賜新封地一百五十石,任以兵法指南,並給予藤崎台下的武士邸宅。

事情已如主水所望發展。精明的主水也許事先已察知三齋並無聘用之意,但三齋如此突然地反對聘用主水,則為始料所不及,一般認為大概是因為三齋侯特有的剛愎自用及對忠利的厭惡所造成,這也不無可能。

在聘用主水席上,新太郎等五人團也參加,聘用儀式結束,走出長廊時,山東對盟友們說:“喂,看見沒有,主水今天的表現?”

“嗯,殿下賜以任命狀時,雖恭順叩頭,臉上卻冷笑著。”

“一副已穩占殿下上風的表情。”

“是啊,毫無感激之情,確如武藏先生之言,禍心已公然顯露。”

野田、宮脅、和田接連著說。

新太郎點頭道:“怎樣?現在已知主水的真意了吧!敵人是在本能寺1。公主大概不會順從主水之意,主水可能用暴力強迫。我帶你們先去認識認識伊織。因為對方是宮本先生,所以並無所謂戀慕之情,不過對公主卻非常關心。雖然沒有公開,然而公主很可能是伊織先生的親姊姊。”

四人吃驚地說:“什麽,伊織先生的姊姊?啊,這麽說,伊織先生也就是足利將軍的孫子囉!唉,先生也非木石,即使有愛慕之心又有什麽關係,但對悠姬小姐和阿通小姐卻嚴予拒絕。年輕時,這樣固然好,但一入老年,實需一個女人來照頓身邊瑣事。若是由利公主,那就再好不過了……”

1 本能寺:典出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刺殺主君織田信長。

賜給新太郎父親軍兵衛做退隱之所的地方在島崎村。軍兵衛在這裏築一草庵,過退隱生活,去年,軍兵衛以八十二歲高齡謝世,草庵就空了下來。現在就在此增建一棟,供由利公主及島原帶來的孩子居住。

新太郎出征不在,阿鬆從信函中獲知一切情況後,即與新太郎妻子相商,迅速增建起來。阿鬆雖然豪爽,為人卻並不容易衝動,但對由利公主之事,僅由信函得知立刻懷著無比熱忱,著手進行。阿鬆作風頗男性化,做起事來也爽快利落。她親自督導木工,四五天之中,就蓋好了足避雨露的小屋。

新太郎領著四位盟友來到由利公主這間草庵。

由利公主已不像以前那麽矜持,親至大門迎接:“請進!請進!”

並引導五人進入客室。

“公主,替您引見,這全是我的盟友,也是武藏先生二十歲時所收的第一批門徒。”

新太郎介紹四人給公主。

四人雖過四十歲,仍為公主高貴之美所吸引,有點僵硬地施禮道:“公主好!”

“啊,是武藏先生的門人?”

公主高興得雙眸明亮。

“我們原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門人。佐佐木先生在船島為武藏先生所斬殺時,我們曾向武藏先生挑戰,以報師仇。”

新太郎又回到年輕時的樣子,開始談起往事。

“唉,真是螳臂當車。在佐渡先生官邸遇見武藏先生,已知力所未逮。隻見一眼,鬥誌全失,卻反受先生激勵,取劍相向。當然,僅憑先生的氣勢,我們已完全折服。於是,改求先生而得獲列入門牆。”

“啊,原來如此。那時,各位都還很年輕吧?”

“我們都是同年,當時二十三歲。”

“武藏先生呢?”

“二十九歲。”

“那時,聽說佐渡先生官邸有一位細川興秋先生的公主,名叫悠姬的,是不是?”由利公主從容問道。她每從森都那裏聽到悠姬的故事,就不由得心中暗敬。

“是的。”

新太郎環顧在座的人,回道:“當時十六歲,是一位少見的聰慧端麗的姑娘。”

“聽說,武藏先生很喜歡她,曾為她拚命?”

由利公主依然若無其事地詢問。新太郎回說:“因為惡人的計謀,佐渡先生隻得把悠小姐送到尼姑庵。這既不是公主的願望,也不是佐渡先生的本意。師傅知道後,在小倉城外的平尾台,挺身奪回悠小姐,陪赴京都。當時惡人的領袖是目前在江戶頗有聲名的兵法學者蒼龍軒,其屬下中,向師傅挑戰比劍的就是鬆山主水。”

公主瞪目以視。這些事,她全是第一次聽到。

新太郎繼續說:“主水自從那次以後即暗戀悠小姐,把師傅當作仇敵。悠小姐後來在京都被蒼龍軒的夥伴、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情婦鈴姑殺害。主水失望之餘,殺了鈴姑。此後主水仍以武藏先生為仇,處處用心算計師傅。”

公主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主水痛恨武藏的原因,同時也知道主水對自己的戀情在他心理上也有很大作用。公主心中自語道:“真是因果循環!”

但她並未顯得特別驚訝。她的興趣仍在武藏和悠姬的關係。當然,公主現在已把武藏視為跟自己在平行線上行走的人,所以不會覺得怎麽樣。

於是公主不願再聽主水的事,問道:“武藏先生在京都很寵愛悠小姐吧?”

新太郎突然表情嚴肅,說道:“我以前在江戶曾見過師傅稱為‘獨行道’的自戒辭。其中有雲——無愛慕之思。師傅對悠小姐的愛可能就是師傅之情吧!”

“那麽,悠小姐這方麵呢?”

“對師傅的思想與人格極為傾倒,幾乎到了不顧他人的地步。若是世俗之輩,也許會發展成愛慕之情。”

由利公主點頭說:“新太郎先生,武藏先生獨行道中的其他說法,能不能念給我聽聽?”

新太郎正襟危坐,其他四人也重新坐好。新太郎開口朗誦道:一、萬無依恃之心。

二、身不逞樂。

三、一生無欲心。

四、處事無悔。

五、論善惡不妒他人。

六、任何道上皆不因離愁而悲。

七、對自己與他人皆無蓄恨。

八、無愛慕之思。

九、不好風雅。

十、無望居邸。

十一、不據古器。

十二、不好美食。

十三、吾身無忌避。

十四、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

十五、常道不厭死。

十六、老後不戀財寶領地。

十七、尊神佛而不托神佛。

十八、心常不離兵法之道。

由利公主起先低頭傾聽,不久就一直仰首細聽。

誦讀完畢後,野田感慨萬千地插口說:“唉,多麽嚴格的修煉!對我們凡俗之輩而言,無一能實行。師傅卻能奉之不渝。”

宮脅接著說:“豈止不能實行,凡俗之輩簡直連想都沒想過。簡直跟世俗人情完全相反。雖雲不因離愁而悲,但此世有不悲生離死別的嗎?即使探詢先賢修行之跡,也沒人提出過這種自戒吧!”

和田接著說:“處事無悔,這可不簡單!”

山東也插了一句:“吾身無忌避!這也不是常人所能言的。成日,除了孩子之外,誰能不忌諱、不介意果報?不據古器,又雲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但現在的武士普遍嗜好在尊崇傳統、誇耀祖先之餘,言及古物,則往往流出喜極而泣之淚,又喜玩賞書畫古董,師傅的此一自戒豈非逆時流而行?”

“是啊。”

新太郎應和說道:“從世之常道觀之,師傅的行動理念正是違逆時流。這是探求真理萬人中的一人之道,而非凡俗之道。一旦為政者在此世中也強求這一些,將會如何?定會使人民陷於貧窮和不幸,所以這是師傅一人之道。師傅是獨行的人,是高聳孤峰。我們隻有仰望以拂去心靈的塵埃,我們現在才了解。殿下邀師傅任政道顧問,師傅認為茲事體大,避免立即回答……”

和田傾首問道:“師傅無意把這獨行道推行於世吧?”

新太郎以堅決的口吻回答:“當然,師傅甚至也不強迫門人采用。

但比起師傅追求的真理,政道實乃太低的境界。師傅在社會變遷的底層中探求常住不變的事物。”

“那麽,師傅是不是認為世上的俗人、百姓可置之不理呢?”

宮脅提出疑義。

“那可不是。師傅深知政道的重要,但認為自己並不適合行走他道,不宜擔當這種任務。”

“原來如此。那麽,師傅對殿下的聘請怎麽回答呢?你說過師傅一定會答應的。”山東反駁說。

新太郎說:“這就是了!人心的微妙就在於此……殿下和師傅的心靈關係很特別。不知是前世的因緣,還是性情相近,兩人之間有一種互相吸引的精神關係。因此,不肯出仕將軍家的師傅頗有可能懷有出仕殿下的心意。魚和水……”

“但是,這樣,師傅豈不是妥協了?”

野田反駁。

“我不願說是妥協。為心靈的朋友下山喝一杯水,是美麗友情的表現啊!師傅若有此意,不外是為了殿下,不過如此而已。殿下也不會要求比一杯水更多的東西,所以我相信,師傅一定會盡一己之力,盡量做到這點,借以開敞心境。”

新太郎滿含信心地斷言道。

“嗯,我們也希望這樣。”

四人點頭說。由利公主一直靜靜地聽他們談話。

新太郎突然注意到了,致歉道:“呀,公主,我們隻管談自己的事,真抱歉。”

公主搖首說:“對了解武藏先生,這實在太有益處了。如你所說,武藏先生是一生獨行,如高山峻嶺般巍然聳立的巨人囉?”

說完,她輕吐一口長氣。公主初遇武藏時,就已看出這獨行的巨人,因此覺得暗戀武藏,懷著這背影而鬱悶不樂。自從決心救助孤兒以後,才放棄心中懷抱的影像,自己也站在高處,隔著深穀,眺望武藏。

然而,從武藏在島原突然出現,為自己解圍時開始,她心中又隱隱約約懷著武藏的影像。不過,這時,因她對孤兒的情愛與關注,這影像絲毫未曾顯露。

五人團這夥人,自新太郎起,從來沒有看透公主的內心,卻想象道,武藏即使沒有戀情,對公主也有特別的情意。

但現在見了公主之後,他們已直接感覺到公主暗戀著武藏。

新太郎以溫和的口吻說:“男女間的事,並非全由戀情結合起來。

我在島原時才知道師傅對公主的安危極為關懷。如果師傅到這兒來,真希望公主也成為師傅的好朋友。”

於是山東說:“公主!千萬別讓主水這種人接近!”

山東是藩內著名的頑固者,他的說法簡直把公主視同孩子。

公主莞爾說道:“山東先生,謝謝你的關心……不過,女人不論身份高下,對不惜生命為情付出一切的人都比較脆弱。我由衷佩服武藏是日本最偉大的人,因為他是那麽與眾不同。”

新太郎看出,公主是針對山東冒失無禮的話,口是心非地加以嘲弄。

“山東,慎言!”新太郎斥責道。然後他向公主致歉:“這也是為師傅和公主著想,千萬請原諒。”

接著他又笑道:“你們的擔心雖然也有道理,但公主畢竟是前將軍的孫女,自不會因此而受惑。對釋迦說法,未免班門弄斧,自然要受嘲笑了。”

山東也發覺自己說得過分,搔著頭說:“哎呀,又冒冒失失,胡言亂語。公主,請原諒……”

接著,野田提醒道:“不過,用暴力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公主是個女人,還請千萬別大意。”

對此,新太郎也頷首道:“這不隻是針對主水而言,住在這偏僻地方,是不能大意的。公主以為如何?”

公主認真地說:“真的。一入夜,實在很可怕。孩子們一個都派不上用場,我自己也很怕夜晚。”

“不錯……”新太郎說話的時候,門口傳來簫聲。在外麵玩耍的孩子聽到簫音,似乎都跑過去。

“奇怪?”山東驚訝地說,“會不會是露心?”

四人也傾耳細聽。

已是梅開滿庭,山鶯婉轉的時節。是傳遍大地清寂自然的樂音。

“我去看看。”

山東突然站起,到大門口去看。旋即傳來了說話聲。

“這不是露心先生嗎?”

“咦,你可不是山東,怎麽在這裏?”

“當然有原因嗬。等一下,我去問問這家的主人。”

“果然是露心。”

回到原座的山東告訴同僚後,對由利公主說:“公主,剛才流浪而來的行腳僧——嗬,不,其實是剛出家,雲遊化緣隻不過隨興——名叫露心,原是武藏先生的門人,名叫小河權太夫的本藩藩士。方便的話,我想請他進來替公主引見一下。”

“噢,又是與武藏先生有緣的人,請,請他進來。”

公主客氣地回答,又設了一個席位。

山東出去不久,就把露心帶進來。

“已先向公主說過了你的經曆。這位是前將軍家足利氏的嫡係由利公主。很久以前,就跟武藏先生熟識,因此才到了此地,是由寺尾安排的。”

山東引見後,露心誠懇地低頭施禮。

“幸會。雖是出家人,卻是新近出家的和尚,請多指教。”

“我叫由利,你好!”公主也親切地回話。

這時,老仆婦把做好的酒菜送上來。公主幫老仆婦擺好菜肴,提著酒壺說:“窮鄉僻壤,無法好好招待,盡是家常菜。”

“呀,真不好意思。”

眾人都顯得有點惶恐。

舉杯後,露心問道:“公主!我看到外頭有許多語音不同的孩子,是怎麽回事?”

新太郎代公主回答:“露心,那些孩子是被處刑失去雙親的天主教徒孤兒。公主以前從江戶到了長崎,因有所感,收留了這些孤兒,像自己的子女一般撫養。”

“哦?這真新奇,真的是天主教徒嗎?”

“什麽,你竟說出這種話?在長崎,為將軍家監視天主教徒的琵琶法師森都,也為公主工作,最後為保護公主與孩子跟天主教徒作戰死於非命。後來,在師傅囑咐下,我才把他們請到這兒來。”

“哎呀,真是常言之至。公主,請多包涵。不過,這確是很少見的事。若是天主教徒的子女,幕府的衙役大概不會輕易放過吧?”

“是呀。公主被天主教徒目為仇敵,而奪去視公主為父母的孩子,又被幕府目為叛逆,逐出了長崎。但公主並不屈服,親赴島原,把這些可憐的孩子從原城奪回來。”

“哦,真是大慈大悲。”

露心說著,如膜拜般輕撫串珠。

“露心師傅,別這麽說。”公主阻止。

“公主,請原諒。”

露心又致歉道:“我是和尚,所以說了這麽可厭的讚辭。剛出家,才剃了頭……就變得這麽可厭。哈,哈,哈。”

說著他又摸摸頭。

“嗬,嗬,嗬。”

公主也笑了。

“哇,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來。

新太郎停笑後,又一副認真的樣子。

“露心,你喜歡公主養育孤兒的工作嗎?”

“當然喜歡!甚至覺得公主很令人羨慕呢!”

“那你就幫幫忙!唯一的男幫手現在已旅行去了,隻剩下了公主和孩子。”

所謂唯一的男幫手是指與市。與市有妻子,加上為了籌款,已回到長崎。

露心的眼瞳炯炯發亮。

新太郎繼續說:“總之,在這人煙稀少的山中住家,難免會有危險。

在這一兩年間,師傅會到熊本來。師傅到來之前,我們必須加意保護,何況還有師傅的敵人主水。”

“是啊。我是出家人,閑著也沒事,隻要公主願意。”

“公主,意下如何?露心出家前,曾直接從師傅學過兵法。現在在本藩,得師傅刀法真傳的,還無人超出露心呢!”新太郎對公主說。

露心卻打岔道:“且慢!我是和尚,兵法已經忘了。若用得著我,我可以跑腿打雜,打掃庭院,跟孩子遊戲。此外,可能的話,也可以當讀書識字的師傅。”

公主很高興地笑道:“露心師傅,那我可要麻煩你多幫忙了。”

“嗬,欣喜之至。”

露心後躍,兩手伏地致謝,臉上洋溢著真摯的誠意與喜悅。

酒宴一直持續到傍晚,大家都欣悅地回家。露心從第二天就搬來住,而且如他所說,像仆人一般工作,跟孩子們玩得很樂,並教他們讀書識字,有時也吹他擅長的簫,愉悅公主和孩子。

露心精通書法,公主要露心寫“白梅庵”匾額,風雅地掛在房門上。因為公主逃出島原移住這裏時,正值梅開滿庭,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阿鬆每三天必來拜望一次,負責補給物資的一切事務,而且切切實實地做到。

她尊重由利公主,認為公主養育孤兒的事業非常了不起。但她不善於跟孩子談話、遊玩。跟孩子遊玩,必須本人有童心、有機智。這些方麵,阿鬆都非常缺乏。

門口掛上“白梅庵”匾額的當天,阿鬆讓仆人牽著馬,載著兩包白米和蔬菜,跟求馬助同來。

“哦,真不錯。”

阿鬆十分歡喜地望著這三個大字,輕聲說了好幾次。阿鬆喜歡梅花遠過於櫻花。她喜歡梅花簡素高雅的容姿,輕柔搖曳的枝丫。

阿鬆在門前停馬,親自卸下米包,雙手輕鬆地提起兩包米,走進門,放到廚房地上。公主看了一如往常,吃驚地叫了聲“咦”。阿鬆把米倒進米桶時,露心從裏邊跳了出來,說:“呀,可不是鬆小姐嗎?讓我來,你休息一下,公主已經等不及要見你了。”

旋即他把手伸向阿鬆拿著的米包。

“那,麻煩你啦。”

阿鬆把米包交給露心,繞出了廚房。公主正等待著,引阿鬆和求馬助到了爐旁。

“米隻送來了兩包,鹽還有。豆醬和醬油明天再帶來。”

阿鬆報告後,仿佛催促什麽一般,說道:“求馬!”

求馬助坐好,從懷中取出小包裹。

“阿姨,這是一位先生送給您的,他說,請阿姨收下以備不時之需……”

求馬助說著,恭恭敬敬地遞出包裹。

公主心中一驚,阻止道:“且慢!”

她從座位上起來,拿過小供桌,承放包裹,再站起來,把小供桌放在客室的地板上。

公主立即看出送包裹的人是細川忠利。自己和忠利雖是舊識,但那是在江戶無拘無束的時候。在熊本,自己的身份已遠到連話都不能說的地步了。但忠利對公主仍不失舊日情誼。

“武藏先生如此佩服,實在不無道理。”

公主眼前又浮現了長久未見充滿人情味的忠利形象,自言自語。

十一

“求馬助先生,請你轉告這位先生,由利拜領了。”

由利回到原座,送還包巾,感激地說。

“是,一定轉告。”求馬助也恭敬地回答。

公主煎茶後拿出來。阿鬆用她那肥肥的大手,很有禮貌地接過來喝,然後問道:“與市先生有消息沒有?”

“沒有什麽消息,事情辦完後,一定會馬上回來。”

“與市先生一定如此。”

阿鬆微笑著。阿鬆很喜歡與市的為人,對他絕不拿刀的想法也頗有好感。

“聽說求馬助先生已列入武藏先生門牆。師傅有沒有信來?”這次是由利公主問。

“沒有。不過,師傅說,即使隔著很遠,也一直可以看到我。”

求馬助肅容回答。

“的確!師傅一定看著你。”

公主深深頷首道:“那你一定不斷盼望師傅到這裏來的日子囉!”

“是的。父親說,明年一定會來。姑姑,是嗎?”

阿鬆隻是點頭,看來好像並不在意。阿鬆雖然臉上沒有顯露,口中也沒說,但她實在不喜歡武藏。自親見阿通臨終的情景後,阿鬆就痛恨武藏的無情。阿鬆是悠姬的侍女,而悠姬卻視阿通為情敵,阿鬆也親見悠小姐死於非命,她認為悠小姐會遭遇此一命運,全是武藏造成的。

“一點也不像個男人,太任性了。”

阿鬆瞧不起武藏的自我中心,同時也討厭男人。所以到今日還未結婚。現在年紀已過四十五歲,當時的感覺逐漸淡薄,痛恨的印象已不存在,但也喜歡不了。

她知道由利公主和武藏的親密關係,而公主逃到肥後也是武藏拜托哥哥新太郎的。起初,阿鬆內心並不愉快。但是,遇見公主,看見孤兒,聽公主親口談到她那高遠的理想,阿鬆已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樣的人,絕不會有為戀情而著迷的蠢事。”

阿鬆內心這樣相信。

十二

所以,阿鬆不大喜歡談武藏的事。就在這時,露心進來了。阿鬆施禮後,催促道:“求馬,行了,你不向露心先生求求那件事嗎?”

求馬助回聲“是”,即雙手伏在露心跟前。

“露心師傅!求求你,你是武藏先生的及門徒子,請教我師傅的刀法,好嗎?”

阿鬆也附言道:“求馬這次在島原獲許進入武藏先生門下,但師傅到肥後還要一段時間,所以想先求露心先生啟蒙哪!”

露心柔和的臉緊了一下。

“真的?師傅已允許入門啦?”

露心像檢視一般,望著求馬助,然後輕聲說道:“嗯,聽說是個相當不錯的少年……難怪師傅要看上了。”

“露心師傅,求求你。”

求馬助再三懇求。

“唉,雖是和尚卻也是世俗和尚。木刀還拿得起,沒有忘記,對我來說,又是同門師弟。那就試試看吧!”

露心笑著回答,接著對公主說:“公主,以為如何?”

“請盡量教他吧!”公主也欣悅點頭。

“謝謝!師傅!”求馬助滿臉高興地低頭叩謝。

“且慢!”露心從座位上站起來。到居室拿來舊刀袋。從中取出紅黑色有雕紋的三把木刀。

“求馬,這是師傅親製的一組刀,專門用在二刀流刀法上,京都別離時送給我的。我出家後已放下了刀,隻對這些舊物有點依依不舍。”

露心把一把木刀鄭重地遞給求馬助。

求馬助也鄭重而認真地從上往下瞧,然後交給阿鬆。

這時,露心提著剩下的大小兩把刀,說:“鬆小姐在京都也常出入師傅的武壇,諒必知道二刀流。”

“是的,略知一二。”

阿鬆直爽地回答。阿鬆以前學過柳生新陰流,到肥後以後,也受教於兵法師範氏井孫四郎。孫四郎是柳生但馬守推薦、由忠利聘用的柳生直係兵法家。但,陪伴悠姬到京都時,阿鬆已相當正確地習得二刀流。

“那就請鬆小姐比畫比畫,讓求馬助看看。”

露心說著便走到庭院。

“獻醜!”

阿鬆迅即準備停當,手握求馬助交給她的木刀,跟著出去。

十三

院子裏,木蘭花盛開,小櫻花樹正含苞待放。內院傳來孩子的嬉戲聲,小鳥婉轉的啼聲流瀉,但一點也不妨害四周所蘊含的寂靜。

公主和求馬助端坐廊上凝目以視。露心和阿鬆隔著一段距離,相對行禮。兩個人的眼睛都炯炯發光。

“殺!”

武藏式的喊聲響震四周,兩人細步趨近。露心二刀橫在麵前,阿鬆則放在正眼。

“呀!”

從阿鬆口中發出裂帛聲!阿鬆掄起木刀猛然從正麵砍下。

“哢嚓……”發出類似真劍的聲音。露心在間不容發中把小刀撥開,立刻揮下大刀。大刀尖停駐在阿鬆頭頂上。

孩子們紛紛奔馳而來,看到兩人的情景,都戰戰兢兢遠遠眺望。

公主第一次看到武藏的招式。新太郎和阿鬆在家裏都不曾演過這種招式,所以求馬助也是第一次見識到。上段、中段、下段、右上段、左中段等巧妙組合的二刀解數,由露心一一演出。阿鬆的刀法也不下於露心,巧妙熾烈。

“哦,好厲害!”

求馬助自己也隨招動著上半身,膝蓋不停擺動,不覺發出好幾次叫喊聲。公主全未學過兵法,但看到這些招式如此合理而順暢,也覺得它有如舞蹈一般美。

她忘我地注視著,不久,解數演完了,公主移目觀看樹叢中的林木。嗬,誰,那眼睛在刀風中驚悸不安。

“啊,與市。”

公主小聲叫喊,接著出聲說道:“與市,你回來了。”

“嗬,嗬,嗬。”與市笑著,那茫然若失的臉從樹叢間露了出來。背上負著大包袱。

孩子們發出歡呼聲,奔向與市。

“噢,噢,你們都很好吧?我買了好多禮物回來囉。”

與市以喑啞的聲音招呼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