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曙光

武藏就近聽到了會戰的淒厲叫喊,在忠利營房的休息室靜坐了兩天,攻城軍的勝利在這叫喊聲中已能清楚感覺到。

可是,攻城軍的勝利事前早已知道,因而對此役的勝負並沒有特別興趣。隻是自己所支持的細川軍與小笠原軍究竟如何不落他藩之後,勇敢奮戰,這才是武藏所關心的。

即使是這件事,也因他懷有必能善自為之的自信,所以也沒有絲毫不安之感。於是,他不再為喊聲所動,進入無我之境,獨享靜寂之樂。

第二天,武藏回到自己的營房,拿出經常攜帶的紙和筆墨開始繪畫。在享受靜寂中,他突然想起了以前與忠利在江戶的約定,而且今天似乎就須付諸實施。城裏又不停傳來呐喊聲。

磨墨,展紙,靜靜澄清心眼,凝視著空間。空間中朦朦朧朧浮現出人影,這影像逐漸清晰,最後變成了栩栩如生的達摩。

“嗯。”武藏移目紙上,一口氣描繪出這達摩影像。就在這時傳來了“嘀嗒嘀嗒”的馬蹄聲。

“殿下回來了。”

武藏收好筆墨,卷起了紙。

忠利率領一隊家臣,爽利地進入營房。武藏在入口迎接。

“殿下,祝勝仗歸來。”

“武藏,運氣好,昨天最先進入本丸,今天又得到首領益田四郎的首級。走!”

忠利就此進入居室,武藏隨後進入。

近侍中有主水和求馬助。

大家就座後,忠利吩咐說:“拿酒來……”

然後他親自倒了一大杯酒遞給武藏。

“謝謝!”武藏一口氣喝幹。

“回敬一杯!”

“嗯。”君侯也一飲而盡。

“金右衛門,這杯給你。”

“是。”

尾藤金右衛門前行接過杯子。

“再來一杯。”

“謝謝。”

金右衛門連幹三杯,然後還給君侯。

“佐左衛門,你也來一杯。”

陳佐左衛門高興地接過杯子。不用說,金右衛門是最先搶進本丸的人,陳佐左衛門則是得四郎首級的殊勳者。

忠利召見了昨天和今天會戰中建立功勳的藩士。尾藤金右衛門、陳佐左衛門之後又賜酒新太郎等若幹勇士,對求馬助也笑顏相向地說:“求馬助,祝你初上戰場!”

“是。”求馬助近前接過大杯,裝模作樣地喝酒,他無法像大人那樣一口喝幹。這時,金右衛門從旁說:“哦,真不錯。求馬助,你慢慢就會成為能喝的人。”

忠利和在座的人都齊聲大笑。最後,忠利把杯子遞給主水,說:“主水,辛苦了,非常謝謝你。”

接著他問道:“怎樣,你能出仕本藩嗎?”

主水恭敬而堅決地說:“如此說,實承擔不起,不過,主水仍覺無比光耀。但是,主水以何出仕呢?”

這反問確是不凡。他在此役是擔任密探,但他在任何場合都公開說自己是兵法家。忠利望了一下武藏,說:“當然是兵法指南,隻是任所在八代城,一如往昔,依老君侯之意,擔任年輕人的師範。”

主水兩手伏地承諾道:“若是老君侯之意,主水謹受!”

不久,隻留下武藏一人,家臣一齊退出。接著便該是以世子光尚為首的重臣來致賀詞。

忠利輕鬆地開口說:“武藏,有你在,心情穩定多了,乃得維持住藩的榮譽。不過,武藏,這次會戰雖然勝了,卻也不覺舒坦。”

武藏頷首。

“確是如此。對方是百姓町人……”

“是啊,尤其連婦孺都要斬殺的軍令,有時也不禁想置而不顧。”

“這是時勢所然,不得已的措施。若不如此,那幕府與天主教徒之間無法解決的衝突就……嗬,不,就跟風吹浪起一樣,殘酷的戰爭也是社會實相的表現。害怕這洶湧的波濤,閉眼不觀,就不能祈求太平。”

“那你是說,社會的實相就是戰鬥?”

“不錯。人人希求安樂自由,即會產生戰鬥。個人與個人、家與家、國與國之間……即使世界成一體,太平已來臨,也會再跟宇宙戰鬥。因為宇宙能夠束縛、支配這地球。人若徹底追求自由,那麽,即使是神,也不能不與之戰。”

“不過,武藏,我還是祈望太平。”

忠利似乎很堅決。武藏也深深點頭。

“以為政者而言,這正是得其時的想法。經足利到豐臣、德川的一連串戰爭,太平好不容易才占了上風。這次戰亂之後,太平大概會長久持續下去。為政者正當傾力為和平而建設,有誌為民謀求福樂。”

忠利昂奮地說:“武藏,我以前就想請你到肥後,你能伴我、助我嗎?”

武藏也端坐。

“殿下,我本來想應殿下之邀,以浪人的身份住在肥後。可是,我本是一個兵法家,雖能體得政治的重要,但不曾以政治作為自己當為之事,所以奉陪君侯一事……”

“嗯,這我知道。但可借兵法修行獲致的心境參與政治吧。”

“是的,我也有意如此……剛才說太平今後會長久持續,但這也非永遠不變。如果德川政治扭曲了,可能會出現舉兵推翻德川的大名。再者,若外國挑戰,也就不能不戰,想到這一點,今後武士不忘兵法,研磨士道才最重要。而且,武士的精神是立太平之基,也是政治之要。這樣看來,兵法家也可以說參與了政治。”

“是啊!這不是很好嗎?武家政治一旦士道衰落就有崩潰一途。而曆練士道的則是兵法。武藏,像你這樣的兵法家不能說沒有政道的意見吧?”

忠利強烈地要求。以前他雖曾透露,但與武藏麵對麵,這樣熱切要求協助,可說是第一次。這不隻是珍惜人才,他的確如此懇切需要武藏。

武藏有點遲疑,想出言推辭,卻又打消此意,回道:“不過,說實話,我做夢也沒想過要參與政道。甚至在兵法上,我也無意設武壇、收門徒、推廣門派以傳後世。我現在隻向斷絕人界的無形物取劍挑戰,不過,也不能說我對政道沒有意見。再者,既生此世,談政道似是理所當然。殿下!請讓我仔細考慮一下,再回話。”

說著把身旁的達摩畫遞給忠利侯,說:“殿下,這是在江戶時答應給殿下的畫……”

不久,光尚以下諸將接連進來,武藏向他們一一道賀勝利,就走出了忠利營房。

“政道……”

武藏輕聲自語。

以前忠利邀他赴熊本時,武藏沒想到這是陪侍細川家。他隻認為熊本是行腳僧最後覓地安居的地方,想以自由的心境為細川家盡力。當然他一直感覺到忠利不平凡的友情,也考慮過定居熊本。

再者,忠利既以大名身份邀武藏至熊本給予祿米,在形式上就須聘用為家臣。但究其實,隻是心友,毫無強迫武藏擔任一定職務的意思,這就像招高僧開宗立派一樣。

但是,長岡佐渡的想法比較實際,無論如何既要真正聘用,便應列入家臣之列,在考慮到藩裏的歡迎程度及三齋侯的觀感後,佐渡對聘用武藏就顯得遲疑不決。

然而,忠利在島原之役與武藏同住,心境大有進展,實際上也深覺需要武藏,才清楚地表明要武藏陪侍自己,作為談論政道的對象。

這對武藏可謂出乎意表。即如當時回答忠利那樣,武藏不曾把自己置於兵法之外的立場來考慮事物。不過,其中已含有對政道的批評與見識。

武藏緩步而行,再度輕聲自語:“政道。”

突然,他試著把自己安置在為政者的立場上。

“嗯。”

以前冷淡漠視的德川幕府政道的矛盾,尤其對島原之亂處置的笨拙,逐漸浮現眼底,難忍的心中熱血不斷沸動。伊豆守的臉看來愚鈍冷酷。相反地,由利公主的形象卻火熱地逼迫而來。

忠利那熱切建設新肥後的眼神緩緩滲透到自己的心靈上。

“不行!”

武藏盡力壓抑沸騰的熱血,“呼” 地吐了一口熱氣。但心仍怦怦作跳。

“唉,怎麽了?竟為這點小事……”

武藏自言自語後,加快腳步走向距離相當遠的小笠原軍營。

雖已入夜,仍獲許晉見,旋即到了忠真麵前。

小笠原忠真的軍營也洋溢著勝利的氛圍,隻有伊織沒在座。

武藏致賀後,忠真滿臉堆笑道:“武藏,聽你勸告,順利防止了桶水外溢。如你所言,敗殘的城兵雖不多,卻想穿過本藩負責的區域,全都被逮捕了。俘虜數本藩居第一,同時毫不吝惜地遣兵支援先鋒隊黑田軍,圓滿完成了壓陣的任務。”

武藏喝下所賜的大杯,說:“功勞厥偉!武藏欣喜無比。”

小笠原藩的軍隊人數雖不多,藩士中卻有高田又兵衛這類豪者,因而其勢亦不下於黑田、鍋島。而且不為個人的功名利祿所驅,堅守陣腳,見者亦覺有磐石之固。

席上,又兵衛等豪傑之士均在座,不誇功,不畏縮,直爽地舉杯而飲。

伊織進來,仍然身著戎裝,他入夜回營途中,黑田忠之侯遣使邀他赴黑田軍營。

當時,伊織二十六歲,身為小笠原藩的武士首領,當然也是諸軍中最年輕的武士首領。

“殿下,我回來了。”

“哦,辛苦了。黑田侯有什麽事?”

“忠之先生及諸將,因本藩及時支援,銘感至深,特向殿下致意。

為表感謝之忱,賜我感謝狀一紙及刀一把。”

伊織回答後,即將年輕武士所提的大刀及一張感謝狀呈請忠真觀覽。刀是肥後國吉,感謝狀則稱頌小笠原藩士之武勇,褒獎武士首領伊織武勳超群。

忠真向眾人展示感謝狀後,伊織不好意思地向在座眾人俯首稱謝說:“伊織年輕識淺,能有此榮幸,全為殿下威光及將士武勇所賜。”

忠真頗為高興地說道:“伊織,你的話裏還少了一樣。”

說著他向武藏微笑。伊織也莞爾微笑,轉身向武藏說:“父親,我已盡力為之。”

“嗯,你說得對,我也認為這是殿下威光及將士武勇所賜,深為感謝。此後當以此心盡力……”

武藏雖說得客氣,但臉上已泛出難以隱藏的喜悅。

各藩營房到處洋溢著勝利氣氛,但原城城裏卻屍體縱橫交錯,慘不忍睹。

設在城中角落的刑場,於第二天二十九日,不論婦孺,凡被捕的城中住民一概處斬。伊豆守可能為避免後世批評,處斬的人數並未公布,沒有留下記錄。但會戰時戰死的、被俘處死的一定為數甚眾,住在城裏的三萬七千人可能全部死亡。《別本天草島原日記》稱:暴民的屍體棄於本城海邊,點火焚燒。當時,蒼蠅突然大量產生,不辨土色。

武藏於城陷的第二天(二十九日)清晨,突然準備行裝。

“師傅,要走啦?”新太郎吃驚地問道。

“嗯,殿下的事已經完成了。我決定趕回小倉。”

武藏說得有理,所以新太郎也不加挽留。隻是有一件事想問清楚。

他衷心期望主公忠利能把聘用武藏的意思告訴武藏本人。

新太郎改變方式:“師傅,這次的任務,殿下與家老都很清楚,功勞也難以量度,不知殿下怎麽說?”

武藏插嘴道:“新太郎,昨晚,殿下說了難得的話,要我到肥後出任,作商談政道的對象。”

“真的?師傅!”

新太郎的臉頓然亮了起來。

“那麽,師傅的回答呢?”

“對我來說,是件重大的事,要仔細考慮以後再回答。”

“誠然!新太郎希望,務必接受殿下的聘請。”

“要仔細想,現在無法答應,所以才想趕快離開此地。”

武藏接著又說:“由利小姐的事,麻煩你囉。”

“是,此事請勿掛懷,殿下也答應了。”

“聘用主水似已成定局。他一向戀慕公主。如果公主已發覺,什麽也別說。否則,你要多注意主水的行動。”

“遵命!”

“叫求馬助來!”

“求馬助,快來。”

新太郎向營房外喊,求馬助正在狹小的空地上揮著木刀。

“是。”求馬助對著父親的聲音回答,然後提著木刀,精神奕奕走進屋裏,坐在兩人麵前。

武藏突然高聲說:“喂!”

這隻是襲擊的氣勢,武藏並沒有舉起手,求馬助卻突然後躍站起,架著木刀。他眼睛如火燃燒,瞪視著武藏的臉。

“攻來!”武藏嚴斥般說。

求馬助默默地從正麵攻來。

“叭!……”武藏用肩承受這一刀。求馬助因木刀反彈之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木刀的架勢依然不變。

“求馬助,行了。武藏要走囉。”武藏莞爾說道。

求馬助重新坐好,放下木刀,甩著麻痹的手,說:“師傅,對不起,沒受傷吧?”

武藏和新太郎相視而笑。

“你放心,用你的木刀不會受傷。不過,你倒攻得真不錯。”

“師傅的空隙太多。”

“嗯,不錯,你也瞧得準。求馬助,從今天起,你是我的門人啦。”

“啊,謝謝!”求馬助立即兩手伏地叩頭。

“師傅,謝謝。”

新太郎也叩頭稱謝。這是新太郎父子新近欲言未言的最大願望。武藏轉眼望著新太郎。

“新太郎,我本決定自己的兵法隻限於一代,但今天看到求馬助,突然改變了主意。我很想讓求馬助繼承我。如果我到肥後去,我要全心教他。”

“務請師傅教我!”求馬助感動得眼睛濕潤。

“我縱使最後沒到肥後,你仍是武藏的門人。即使相隔,我還是看得見你。你可跟鬆小姐勤練。一定會成為肥後第一的兵法家。”

“是的。”

“另有一件重要的修行,睡覺時也不要忘記守護殿下,要隨時警覺有人會取殿下的性命!”

“是。”

“可把鬆山主水看作這個敵人。他是當代第一流的兵法家,肥後藩沒有一人能勝過他。你要守護殿下,免受主水襲擊。如果不能比主水強,就不能善盡侍童之職,知道嗎?”

“知,知道!”

求馬助熱情地望著武藏回答。

這天,天氣清朗和煦,微風暖日已透出春天的氣息。

“請代向殿下、佐渡先生及親近的藩士致意。”

武藏走出屋外,向新太郎說。

新太郎有點驚訝地說:“師傅?”

但立刻噤口不言,頷首道:“遵命。”

武藏向來不預先通知什麽時候走,要到哪裏去,每次都突然如風般飄逸而去。他常以兵法家的謹慎,推定自己隨意受敵人狙擊,因而認為事前暴露自己的行蹤有悖兵法之道。

於是,武藏在出人意表,朋友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離開了營房,在沿海的路上緩緩大步行走。離營房越遠,武藏的表情越嚴肅。

“問題,這是大問題!”

武藏喃喃自語。所謂問題當然是指忠利所提有關政道的問題。

他的心底仍殘留著當天從為政者立場觀望現世時那種鮮明的激動與震撼。同時也清晰記得,自己為這激動所驚,高喊:“不行!”猶如年輕人窺伺到異性肉體那樣,驚慌失措。

他痛苦地想起這些,而自我責備道:“還這麽依戀!”

無論如何,對武藏而言,政治是次要的。政治不管怎麽變,都是表麵的,本質仍然未變。他已向這本質揮下大刀,而自己所追求的是絕對自由,無窒無礙的世界。

而且,他已公開表明自己已體得萬裏一空的境界。但事實上想及政治就使他臉紅,這是多麽不自由、多麽拘泥!

因而,他想,必須先從心中去除政治與兵法、真理與假象、一義與二義的差別,接受忠利的請求與否,是今後的事。

他今天倉皇離開營地,便是想獨自仔細思考這件事。

武藏在島原城下町住宿一晚,這是沉靜的湖畔旅舍。

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天草富岡的旅館麵海靜坐,現在也麵對湖水靜坐,不禁憮然歎道:“唉,吾道真遠!”

武藏離去當天早上,新太郎向忠利報告,君侯說:“真的?他走了?”

隔了一會兒,他與同席的佐渡相視而笑,說:“還是老樣子。”

佐渡似乎憶起了往昔,說:“從年輕時起,他就是來去不定的人,經常出人意表,而受世人誤解;後來想起,這也是理所當然,他經常借此逃避了危難。”

“是啊,無論什麽事,都深思而後行。神速果敢,看來有如鳥兒起飛一般突然……佐渡!我常想向他提出仕宦之事。現在覺得是時候了,所以才提出。”

“的確,是好時機。重臣也承認他的功勞,藩士們也逐漸了解他的為人。”

“我也很需要武藏。”

“那麽,他的回答呢?”

“肥後,他似乎很屬意。若是非仕宦的閑居,他可能會立刻接受。

以前,我邀他到熊本,他似乎以為是如此。但出仕就職,他就說要仔細思考再回答。不過,我不願將武藏這樣的人物僅僅視為兵法家,而聘為兵法指南,所以才想請他擔任磋商政道的人……”

佐渡頷首道:“現在說到仕宦,他也……”

但忠利立刻加以阻止,搖首道:“啊,不,武藏對仕宦一點也沒拒絕。他躊躇的是政治問題。他說,他是專修兵法的人,而且正向無形者揮刀,還不曾站在為政者的立場觀看世界。”

佐渡蒼老的臉孔浮現了感激之情。

“哦,他原來這麽說。因為是殿下,武藏才不敢推辭。殿下,武藏一定會遵從您的意旨。不過,此一考慮可能要花上半年或一年。”

忠利滿臉笑容地說:“可能如此,他如果不願出仕任官,就是以一介浪人身份,我也希望他留居熊本。”

佐渡猛搖首。

“殿下,這樣,武藏的功用就減半了。給他藩士的確鑿位置,他才會真正發揮藩指導者的權威。”

“呀,對!佐渡,你好好替我想想給他的聘職與身份。”

說著,忠利從身邊取出武藏的達摩,攤開來看。他一麵凝注,一麵輕聲說:“嗯,達摩的眼睛就是穿越人世,觀看虛空的眼神。”

這時,主水要求晉見。

忠利很欣賞主水的兵法和智謀,尤其承認他在這次戰役裏的功勞,自己也向他提出任官之事。

但他並不是一個令人喜歡的人,見到他,總覺得有股窒息之感,很不愉快。

“有什麽急事嗎?”忠利的話有點冷淡。

“是的,如果沒有其他任務,想先告辭。”

“行啊,你還不是藩士,而且不住在營裏。你盡可隨意行止,不必請準。”

“是。不過,想順便問一下歸藩後聘用之事。”

“哦,你是說祿米的多寡?”

“不,不,不是。我要說的是出仕後住在八代的事……”

“嘿,如你所願,住八代事父君。”

“殿下,其實我要說的正是此事,我希望住熊本;不時為殿下效犬馬之勞。但願……”主水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什麽,為我?”

“主水既以兵法家出仕,我願傳授殿下我劍法的秘訣。”

“那父侯呢?”

“三齋侯已老了。”

忠利似乎很感興趣,主水乘機說:“我劍法的奧義有一字劍、八字劍和十字劍,另就秘傳而言,有使敵人不動之法,從敵前隱去之法等世人所謂的忍術。今日以前,我還未特別招收門徒,所以不會傳授這些秘傳。若能把這些傳給殿下,主水實感無上光榮。”

“啊,原來如此。”忠利傾首細思。忠利已從柳生但馬守學新陰流,對兵法的興趣也遠過他人,且有相當的自信。他無意違反父親三齋的希望引主水到熊本。但他並不反對從主水學第一流的秘傳,同時也想試試主水的本事。

“嗯,你的要求也不過分,我也想學你的秘傳。如果父親許諾,遷到熊本也不妨。啊,一切待回藩仔細斟酌以後再決定。”

“是的,謝謝。”

主水平伏叩謝,接著轉向佐渡叩頭道:“望佐渡先生提拔……”

新太郎見此情形,心中暗罵道:“真是厚顏無恥的家夥。”

十一

新太郎知道,主水請求移居熊本的本意乃在於暗戀由利公主。若非如此,主水不會好幾次隱藏他那暴虐的凶相。

新太郎雖然對聘用主水之事深感意外而覺懊惱,但對忠利明知主水與武藏敵對,仍不經特別審查即欲加以聘用的寬大胸懷佩服不已。這當然是由於他體諒父親三齋心境的孝心。但忠利以功為功,以技為技,不受個人好惡影響的作風,實不愧為當代罕有的名君。

盡管如此,新太郎仍然一清二楚,主水確如武藏所言,是個包藏禍心,有造反意向的人。

而且,如武藏所囑,對他的行動須仔細注意。新太郎懷著這些念頭回到營房後,便向求馬助談到武藏的囑托,進而請來以前被稱為武藏五人團的盟友野田、山東、和田和宮脅;告以殿下的心境與武藏的意思。

“我們都知道主水是怎麽樣的人。聽到殿下要聘用他的消息,實在覺得意外,但聽你這麽說,這卻又是殿下偉大之處。好,我們同心監視他。”

野田助右衛門挺胸說道。宮脅四郎太頷首道:“那還用說!”

接著他又提醒道:“不過,誠如武藏先生所說,主水的劍是當代第一流。萬一有事發生,可不容易殺得了他啊。”

“合力為之!”

山東彌七望著和田說。和田平作按著刀,用力說:“擊刀為盟!”

這是年過四十歲武士的盟誓,堅強無比。之後,野田改變話題。

“寺尾,你的兒子聽說表現得很傑出,真高興!”

“嗯,如果長此以往,我想會是一個有出息的人。”

新太郎直爽地說,顯得很高興。和田、山東和宮脅都說:“唉,真羨慕。我家孩子就是笨……”

新太郎搖首說:“那可不能這麽說。每個都是很好的少年,重要的是今後的修業。求馬助已列入武藏先生門牆,你們何不也求求師傅?”

“哦,如果這樣求師傅……但師傅在小倉啊。”

“不。這還是秘密,在這一年內,師傅會到熊本來。”

“真的?啊,我們的願望終於達成了。”

相對而視的五雙眼睛,有如青年人一般,鮮潤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