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之卷 黃鶯
一
這裏是黃鶯勝地。
柳生之城所在的柳生穀。
二月明媚的陽光照耀在武者休息處的白牆上,一枝寒梅靜靜地將影子也勾勒在上麵,展示出自己傲然俏麗的姿態。
縱然有南枝的梅花相誘,也極少聽到黃鶯婉轉的初啼聲。隨著原野道路和山間小路的冰雪初融,更多出現的倒是前來拜訪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武者。
——拜托。拜托。
——懇請大祖石舟齋先生賜教。
還有人說:“你師承哪個流派,以為自己是誰啊?”
總之,來石垣坡徒勞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是誰介紹你來的,宗祖已經上年紀,不問世事了。”
這是這裏的衛兵數十年如一日的台詞。
其中也有想歪了,扭著勁兒憤憤離去的武者。
“技藝之道上應該不分貴賤與資曆的,可是……”
他們並不知道,石舟齋已經在去年去世了。
因為身在江戶的長子但馬守宗矩忙於政務,今年的四月中旬才能抽身回鄉——所以還是秘不發喪的狀態。
盡管這裏已經被春色包圍了,仰望這座吉野朝以前就存在的古老的城寨式宅邸,還是感覺到一股冷寂、蕭瑟之感。
“阿通——”
有個小孩兒正在裏麵那圓形的庭院中,環視著這裏的一棟棟建築。
“阿通,您在哪裏?”
小孩兒的話音剛落,一間屋子的拉門被拉開了,裏麵熏香的煙氣隨阿通縹緲而出。不知是否因為百日之忌,還遲遲不肯踏出房門,她麵若梨花般蒼白悵然。
“我在佛堂這兒呢!”
“嗯,您還要過去一趟。”
“有什麽事嗎?”
“兵庫大人說想讓您過去一下。”
“好的。”
沿著房簷,過橋廊下,阿通向距離較遠的兵庫的房間走去。
兵庫正坐在簷下。
“阿通,來啦。我想讓你代我出去問候一下。”
“誰啊……去客室嗎?”
“剛剛木村助九郎出去接待了,可他不擅長冗長的談話。更別說與和尚談論兵法了。”
“還是那個寶藏院的高僧嗎?”
二
奈良的寶藏院和柳生莊的柳生家離得並不遠,在槍術和刀法上,雙方也頗有淵源。
石舟齋和寶藏院的初代胤榮曾非常交好。
讓石舟齋在壯年時代真正悟道的恩人上泉伊勢守,便是胤榮介紹的。
不過這個胤榮也已經過世了。二代胤舜繼承師法,繼續將寶藏院流的槍術等發揚光大,在武道興隆的時期,寶藏院流也算得上是一大亮點。
“還不見兵庫大人,有沒有傳達胤舜來了一事?”
坐在書院客座上說話的是寶藏院的二世權律師胤舜,他今天也帶著兩位法弟前來拜訪。下座的是前來接待的柳生四高徒中的木村助九郎。
因為故人的關係,胤舜經常來訪。並不是為了出席忌日祭典或法事,而是為了和兵庫談論兵法。兵庫在石舟齋的眼中是兒子但馬也趕不上的,比身為祖父的自己還優秀的孫兒。
兵庫深得石舟齋的寵愛。
聽說他還得到了上泉伊勢守親傳的新陰真傳、三卷奧義、一卷畫卷清單等。胤舜帶來了自己的長槍,看得出他很期待能和柳生兵庫切磋一下武藝。
不知兵庫是不是看出了這一點,兩次三番地借口:偶感風寒或不巧有事。
避而不見。
看來今天胤舜也不會輕易回去,對兵庫翹首以盼。
木村助九郎見狀含糊其詞道:“是的,您一來我就去稟報了。他說稍後感覺好些會出來問候,可是……”
“又感染風寒了嗎?”
胤舜問道。
“啊,真是抱歉……”
“平日裏體質不是非常好嗎?”
“雖說體格健壯,可是在江戶待得太久了,近年來未曾在此山國度過冬天,所以可能是還不適應這份嚴寒吧!”
“說到健康,兵庫大人被肥後的加藤清正看重,被高薪聘請時,故人石舟齋不是特意為孫子提了一個有趣的條件嗎?”
“是嗎?這個沒聽說。”
“拙僧也是從先師胤榮那裏聽說的。據說大祖對肥後殿說,我孫子是個性子急躁的人,若是奉公做了什麽不當的事,拜托給他三次饒恕死罪的機會,這樣我才可放心讓他出任啊……哈哈哈哈,竟然將兵庫看成是如此短慮的人,大祖真是可愛啊!”
三
這時,阿通走了過來。
“這位是寶藏院的高僧吧。真是不湊巧,兵庫現在正在城中確認什麽清單,實在抱歉,確實是有事在身,不便前來。”
並將準備的茶水點心一一擺上。
“粗茶,請您不要介意……”
說著向胤舜側旁的法弟們一一敬上。
胤舜一臉失望。
“這真是可惜啊——其實我這次來是有重要事情相告的。”
“什麽事?若是沒有不便的話,我可以轉告。”
木村助九郎在一旁說道。
“沒辦法。那就麻煩你轉達吧!”
胤舜終於進入了正題。
所說的要告訴兵庫的事是這樣的,離柳生莊一裏向東的——梅樹繁盛的月之瀨附近,伊賀上野城領地和柳生家領地的邊界處,經常發生泥石流,還溪流縱橫、村落散布,沒有個像樣的分界線。
可是,伊賀上野城一直都是筒井入道定次的領地。家康將其沒收後,轉給藤堂高虎,這個藤堂藩去年入城後,對上野城進行了改建,大力推進年貢的改組、治水、國境的充實等,廣布新政。
不知是不是還有更多的能量沒處使,最近他又派遣了很多武士到月之瀨附近,隨處搭建小屋,濫伐梅林,阻擋旅人,侵害柳生家的領土。
“想來藤堂家必定是借著當家服喪這個時機,打國境的主意,想搶先在自己中意的地方圍上關口柵欄。雖然我這心思有些婆婆媽媽了,可是若不趁現在抗議的話,以後後悔就來不及了。”
聽了胤舜的話,助九郎作為一名家臣,表達了自己深深的謝意。
“感謝告知。我們會盡快追查這件事的。”
客人回去以後,助九郎趕緊向兵庫的房間走去。兵庫聽後,隻淡然一笑。
“不用管它。叔父回來後,會處理的。”
可是,若是涉及國境的話,是要寸土必爭的。助九郎覺得必須要抓緊時間和其他老臣、四位高徒商量對策。對方是藤堂這位大藩,有必要引起重視。
考慮到這些,第二天早晨,助九郎像往常一樣帶著年輕的家臣練習武藝後,從新陰堂上的練武場走了出來,一個一直站在外麵的炭燒山的小孩兒跟了上去,在他的後麵行禮叫了聲:“叔叔——”
從月之瀨一直向裏走,有一片名為服部鄉荒木村的偏僻之地,這個小孩兒經常和大人們抬著炭或豬肉之類的東西從那裏出發去城內賣——他便是醜之助,一個十三四歲的山家孩子。
“哦,是醜之助嗎?你又在窺看練武場啊?今天沒帶日本薯蕷嗎?”
他帶來的日本薯蕷要比這附近的薯蕷好吃。所以助九郎半開玩笑地問他。
“今天雖然沒帶薯蕷,可我卻帶來了這個給阿通。”
說著,醜之助提起手上的蒲包給助九郎看。
“是款冬花莖啊!”
“才不是呢。是個活物。”
“活物?”
“我每次經過月之瀨都會聽到黃鶯的婉轉啼聲,今天我捉了一隻給阿通姐姐。”
“是啊。你從荒木村來這裏時,通常會經過月之瀨。”
“是。除了月之瀨沒什麽別的路可走了。”
“那我問一下,最近那附近是不是駐紮了很多武士?”
“雖然沒有很多,但還是有的。”
“他們都幹什麽?”
“建造小屋,然後住進去睡覺唄!”
“有沒有圍柵欄之類的?”
“沒有。”
“也沒有砍伐梅樹,調查過往行人嗎?”
“砍伐樹木是為了建造小屋,重新搭造因冰雪融化被衝垮的小橋,或是收集柴火。至於調查過往行人,我並沒有看到啊。”
“嗯……?”
因為這和寶藏院高僧所說的有出入,助九郎困惑不已。
“聽說那些武士是藤堂藩的人,他們是出於什麽目的在那裏屯居呢?在荒木村有沒有什麽相關傳聞?”
“叔叔,不是的。”
“怎麽回事?”
“月之瀨的那些武士都是被從奈良趕出來的流浪武士。他們被奉行從宇治或奈良驅逐了出來,無處可去,便住到山裏來了。”
“是流浪武士嗎?”
“是的。”
助九郎稍稍釋懷。
德川家的大久保長安就任奈良奉行後,確實在到處驅逐在關原之戰後丟官又丟職,淪落為困頓遊民的武士。
“叔叔,阿通姐姐現在在哪兒。我想把這隻黃鶯給阿通姐姐。”
“在裏邊吧——不過,醜之助,不要隨便在城內遊逛。你不似一般孩子,又酷愛武藝,才特別允許你在練武場外麵向內觀望的。”
“那,要不把她叫過來吧?”
“嗯……正好。從庭園口向那邊走的好像就是阿通。”
“啊,阿通姐姐——”
醜之助跑了過去。
她經常給醜之助一些好吃的點心,對醜之助多有關愛。而在醜之助這個少年的眼中,阿通姐姐也散發著神仙姐姐般的神秘之美。
阿通在遠處回眸,朝他笑了笑。醜之助跑過去。
“我捉來黃鶯了。是給阿通姐姐你的,看——”
說著拿出蒲包給阿通看。
“嗯。黃鶯……”
阿通並沒有像醜之助想的那樣開心,她皺緊了眉頭,沒有出手去接。醜之助嘟起了小嘴。
“它的叫聲很動聽的。阿通姐姐不喜歡養小鳥嗎?”
四
“並不是不喜歡,隻是它一會兒被放入包裹中,一會兒被關進籠子裏,太可憐了。即使讓它在天地間飛翔,人們也是經常可以聽到婉轉的叫聲的呀……”
感覺自己的好意沒有被接受的醜之助,依舊一臉不快的樣子。
“那就把它放走吧!”
“謝謝!”
“把它放走,阿通姐姐會開心些吧!”
“嗯,你的心意我已經領了。”
“那把它放走吧!”
醜之助聽阿通這麽一說,迅速地打開了蒲包。一隻黃鶯從裏麵飛出,箭一般地朝城外飛去。
“看——小鳥那麽快樂地飛走了!”
“黃鶯又叫告春鳥吧!”
“呀,誰告訴你的?”
“這算什麽,這我也知道!”
“哎呀。是嗎,抱歉啊!”
“看來阿通姐姐要收到什麽好消息了呢!”
“是嗎,你是說報春的黃鶯也會給我帶來春暖花開般的好消息嗎……說來我還真有一個期盼已久的事!”
阿通說著向前慢慢走去,醜之助跟在後麵。可是前麵便是主城深處的草叢了。
“阿通姐姐你要去哪裏?這裏已經是城中山地了。”
“這裏全是房屋,我想去那邊看看梅花透口氣。”
“那還不如去月之瀨——城中的梅花多沒意思。”
“很遠吧?”
“不遠。就一裏地。”
“這麽一說倒是想去看看……”
“走吧——我的那頭馱柴火的牛就在下邊。”
“騎著牛去?”
“嗯。我在前麵牽。”
阿通心有所動。自己就像被困在蒲包中的黃鶯一般,整個冬天不曾見過城外的風景。
她隨醜之助從主城出發沿山道向下人通行的後門走去。那裏有常年駐守的看門人拿著槍走來走去,看到阿通過來,看門人微笑點頭致意。
醜之助也與看門人混得很熟了,並不需要出示手中的通行證。
“要是戴頭巾就好了!”
坐在牛背上出城的阿通嘀咕著。路上擦肩而過的人,不管是認識阿通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會親切地和阿通說些“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之類的話,打個招呼。
再向前走,人家便越來越少了——阿通回首望望在身後山腳下熠熠生輝的柳生城。
“我沒說一聲就出城了,得在天黑前回去。”
“放心,天黑前能回去的。我再送你回來。”
“可是,你是要回荒木村的吧?”
“不就一裏地嗎,來回幾趟都沒問題!”
說著話的工夫,有一個在城邊賣鹽店拿乳豬肉換了鹽巴的流浪武士慢吞吞地從後麵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