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

武藏不知是否想到了什麽,那天出了城門後,沒有去牛込的北條家,而是徑直回了武藏野的草庵。

“哦,回來了。”

權之助迎了出來,準備幫他牽馬。

隻見武藏穿著華麗的禮服,騎在螺鈿鞍上——權之助覺得定是今天一切順利,已經成功就職了。

“真是可喜可賀啊。……從明天開始就要出任了吧!”

武藏剛一坐下,他便在席子的一角也跟著坐下,並兩手伏地,打算道喜一番。

武藏笑道:“沒有,就職一事已經被取消了。”

“啊……?”

“高興點,權之助。是今天突然取消的。”

“什麽,這是什麽事。到底怎麽了?”

“別問了,再糾結緣由有什麽用。我們應該感謝天意。”

“可是……”

“你也覺得我的榮達隻限於在江戶城內嗎?”

“……”

“其實,我也是有過野心的。隻是我的野心與地位、俸祿無關。雖說有些自不量力,我一直希望劍道之心與朝政之路,劍道之悟與安民之策,能夠相得益彰。劍與人倫、劍與佛道、劍與藝術——若這些是能夠一脈相承的,那麽,我想劍的真髓必定也能和政治精神相通。……我曾深信這一點,並希望能在探索好這條道路後出仕成為幕士。”

“一定是有誰惡意中傷,真是可惡。”

“還在在意這件事哪,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曾經有過那樣的野心,可是後來——特別是今天,我已經豁然開朗了,那隻不過是一場夢。”

“不,怎麽會?我也認為良好的政治與高超的劍道在精神上應該是合二為一的。”

“話是沒錯,可那是理論,並非實際。學者房中的真理與世俗的真理未必是統一的。”

“那我們追求的真理是在實際生活中派不上用場的真理嘍!”

“說什麽傻話!”

武藏有些憤然。

“隻要有這個國家在,不管世道再怎麽變,劍道——男子漢大丈夫的精神之道——就不會無用武之地。”

“……是。”

“不過仔細想來,政治並非隻靠武。文武二道兼備之境才是完好的政治境界,才能使劍道發揮到極致,為治世出一份力。所以我之前那夢想隻能是個夢,我應該謙虛地在文武二道兩方麵磨煉自己。治世前應該先向世間學習……”

說完這些,武藏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

“……對了,權之助,有沒有硯台,借我用一下筆硯。”

武藏好像在寫著什麽。

“權之助。受累了,能不能替我跑一趟?”

“去牛込的北條大人府上嗎?”

“是的。詳細狀況,武藏的心意都寫在書信上了。也代我向澤庵先生、安房守大人問聲好。”

武藏說道。

“對了,順便幫忙將伊織放在我這裏的東西帶給他。”

武藏將東西掏出與書信一起遞給了權之助,要帶給伊織的原來是之前伊織放在武藏這裏保管的——父親作為遺物留下的舊荷包。

“先生——”

權之助一副疑惑的樣子,向前移膝道:“怎麽了。連伊織放在您這裏保管的物品都要突然還回去?”

“我要獨自一人去山裏靜修一段時間。”

“您無論去山裏還是在鬧市,我和伊織都想作為弟子追隨您!”

“不會太久。這兩三年伊織就拜托你了。”

“啊……您這是要完全隱遁嗎?”

“怎麽會——”

武藏笑著輕鬆地伸開了腿,將雙手支於身後。

“我這個還德薄才疏的人,現在開始要為我剛剛悟出的那番道理做點什麽。隻是,一時靜不下心來,心中還充滿著各種欲望、迷惑。不知是誰唱的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越接近,鄉裏村落,越需得,山中靜思。”

權之助垂首而聽,然後揣好武藏拜托給他的兩件物品。

“天色不早了,那我就趕緊上路了吧!”

“嗯。我借騎的那匹馬也請你還回去吧。衣物已經穿髒了,我就留下了。”

“是。”

“本來我離開城門後,應該馬上去安房守大人府邸的,然而這次出任失敗,多是由於將軍家還不信任我。安房守大人是直接供職於將軍家的,我想若我和他再有什麽密切往來的話,於他不益。所以就直接回草庵了。……這點我在書信中並沒有寫,拜托你不要見怪,幫忙轉告一下。”

“明白了。……不管怎麽說,我今晚會爭取趕回來的。”

火紅的夕陽已經開始在原野的另一端漸漸隱藏起它的麵孔了。權之助牽著馬趕緊上路了。這馬是別人借給師傅的,自己自然不好乘坐著還回去。——盡管現在並沒人看著他。

到赤城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左右了。

怎麽還不回來?

北條家正在掛念著,權之助趕緊入內,將書信呈遞上去。澤庵當即親手拆開了書信。

在座的各位在看到權之助之前,就已經通過相關門路收到武藏的就職被取消的消息了。

是一名幕閣成員透露的消息,據說重用武藏一事突然中止的原因是閣老那邊和奉行所方麵向將軍家提交了關於武藏出身、行為不端的各種證據材料。

其中至關重要的一點是,有傳言說——他有仇敵。

而且聽說與他成為仇敵的是一位常年辛苦勞碌的年逾六十的老太婆,錯誤又在他。大家一致對老人產生同情之心,但凡不待見武藏的人,也都趁這個機會冒了出來。

怎麽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呢,大家都很納悶,北條新藏講出了那天的事。

說到老太婆,是有一個老太婆來到這裏鬧過。

北條新藏將在家遇到的本位田家的老太婆來這裏惡言惡語地講了一通武藏的壞話一事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他父親北條大人和澤庵都是剛聽說竟有這樣的事。

終於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可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那些輕易相信一個老太婆的胡言亂語的為政者。若是酒肆井邊的市井小民也就罷了,怎麽那麽舉足輕重的為政者都——大家啞然。

在收到權之助帶來的武藏的書信後,大家都覺得武藏一定是有很多抱怨要說,結果打開一看……

相信權之助應該代我講過詳細狀況了。有位歌者曾唱道:越接近,

鄉裏村落,

越需得,

山中靜思。

最近我比較喜歡唱這首歌,再加上也許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去雲遊。

下麵是我借即將出行之際,即興作的一首拙歌,見笑了。

若將,

乾坤看作庭院,

我便是,

尚在這,

浮世的門境處徘徊。

另外,權之助代傳道:“武藏先生說他從城口處回來時,本應先到貴府造訪,可是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將軍家已經對他抱有懷疑態度了,怕再親密無間地出入貴府會給貴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先回了草庵。”

看過武藏的信,又聽權之助這麽一說,北條新藏、安房守都湧起依依惜別之情。

“有什麽可在意的——這讓我們怎麽過意得去。看來這次就是澤庵先生去迎,也未必能將武藏迎來了。我們騎馬去武藏野吧!”

說著正要起身。

“啊。等等。稍後我隨二位大人一起回去,我還帶來一件師傅讓還給伊織的東西。——很抱歉,能不能將伊織叫過來?”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那個舊荷包。

伊織被叫了出來。

“來了。什麽事?”

伊織一眼就看到了在那裏放著的自己的舊荷包。

“先生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因為這是你父親的遺物,先生囑咐你要保管好!”

權之助同時將師傅武藏將暫時與他們分別,獨自修行一事告訴了伊織,讓伊織先跟著他一起生活。

伊織心裏有些接受不了這件事。

但是澤庵和安房守都在場,隻好先勉強應著:“是。”

澤庵聽說那個舊荷包是伊織父親的遺物,便順便問了一下伊織的出身等家庭狀況,得知他祖上是最上家的舊臣,代代都名為三澤伊織。

在幾代前,隨著主家的沒落,一族人離散於戰亂中,幾經漂泊,到了父親三右衛門一代,終於在下總的法典之原擁有了自己的田地,並作為農夫定居下來——伊織介紹著自己的家族。

“據說我還有個姐姐,隻是父親從未詳細跟我講過關於姐姐的情況,母親去世得也早,不知我這個姐姐現在身在何處,是生是死。”

澤庵邊聽伊織講,邊將那個頗有來曆的舊荷包放在了膝上,仔細地看著裏麵的一封稍有些腐蝕的書信及護身符等物件。

“伊織。你父親三右衛門似乎在這封書信上寫了關於你姐姐的事情。”

澤庵抬起頭驚訝地說道。

“雖然寫了,可我和德願寺的住持都看不出什麽。”

“我澤庵可是看出來了……”

澤庵把信完全展開念道:

即便餓倒,也不侍二主。長久以來我夫妻二人顛沛流離,靠卑微的工作維持生計。有一年,不得已將一個女兒遺棄在了山陰山陽地區的一個寺院內,並將家傳的天音一管留在了繈褓內,祈求能有慈悲的人照顧我這個女兒。之後,我們又流落他鄉。

最後來到下總,有了茅屋和田地。雖然無時無刻不思念女兒,可是隔著千山萬水,得不到她的信息。也不知我兒現在過得怎麽樣,隻能任歲月流逝,默默思念。

為人父母的我們,真是情何以堪,記得鐮倉右大臣曾經唱過:四方的禽獸,

無法言語。

可他們亦有愛子之心,可我也不能為了名利,做出有辱武門,愧對祖先的事啊!我的孩子也要像我一樣,寧可食粗茶淡飯,清貧辛苦也要珍惜名節,做個有風骨的人。

“你能見到你的姐姐的,我很早就認識你姐姐了,武藏也知道。伊織,你也去吧!”

伊織起身。

可是,這天夜晚,匆匆奔向武藏野的人已經再也見不到武藏了。

在即將破曉的原野盡頭,隻能看到一朵白雲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