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達之門

積了一夜的落葉。北條府上的門衛們早早起來打開門將府內府外清掃了一番,並將掃到一塊兒的落葉點上火進行了焚燒,這會兒他們正在吃早飯。北條新藏則剛結束了晨讀及與家臣們的擊劍練習,這會兒在井邊擦拭了汗水後,正朝馬廄走去,打算看看馬的狀況。

“仆役長。”

“在。”

“栗毛昨晚沒回來嗎?”

“說起馬,那個孩子到底去哪兒了?”

“伊織嗎?”

“再怎麽是孩子,也不能跑在外麵一夜不歸啊?”

“不用擔心。那孩子是風之子、原野之子。他是忍不住寂寞,要經常回歸原野的。”

門衛的老爺爺跑過來報告道:“大人。您有很多朋友來了,正在外麵等候。”

“朋友?”

新藏走了出去,隻見玄關外站了五六名青年。

“呀——”

新藏招呼了一聲:“喲——”

這些青年在清晨的習習涼風中也朝新藏走過來。

“好久不見。”

“我們終於聚到一起了。”

“都還好嗎?”

“老樣子。”

“聽說你受傷了。”

“哪裏。沒有那麽嚴重。諸位清晨聚至敝處,不是有什麽事吧?”

“嗯。有點小事。”

這五六名青年互相望了一眼。他們都是旗本或儒官的子弟,家世不凡。

同時,在不久前他們也都是小幡勘兵衛的軍學所的學生,因此曾在那裏任職教頭的新藏和他們算得上是軍學之師與弟子的關係。

“去那邊吧!”

新藏指了指在平庭一角燃燒著的落葉堆。大家圍坐在火旁,新藏用手撫摩著脖頸處。

“天一冷,這裏的傷口還會隱隱作痛。”

這些青年輪流過去看了新藏的刀傷。

“聽說對手就是那個佐佐木小次郎。”

“是的。”

新藏避開嗆人的煙霧,一陣沉默。

“今天來找您商量的事正是關於佐佐木小次郎的。我們昨天收到消息說,襲擊亡師勘兵衛先生之子餘五郎的也是這個小次郎。”

“我也懷疑過他,你們可有證據?”

“是在伊皿子的寺院後山發現餘五郎的屍體的。我們分頭進行了暗查,了解到細川家的重臣岩間角兵衛住在伊皿子坡上。而佐佐木小次郎當時就寄居在角兵衛府上。”

“……嗯。那餘五郎應該是隻身找小次郎去了。”

“是啊,看來是複仇不成反被害了。屍體在後山崖上被發現的前一晚,花店的老爺爺曾在附近看到過形似餘五郎的身影,應該就是小次郎將他殺害後,將屍體踢下了山崖,沒什麽可懷疑的。”

“……”

大家都不再作聲,年輕的眸中充滿著幽怨與悲痛,焚燒落葉的煙霧嫋嫋升起,再也喚不回以前的歲月。

“那麽……”

新藏抬起被火映紅了的臉。

“想和我商量什麽?”

其中一名青年先開口說道:“是關於師傅家今後的問題,還有就是我們該怎麽對付小次郎。”

其他人又補充道:“我們想以您為中心,商議一下這些事情。”

新藏陷入了深思中——青年又竭盡口舌地說道:“不知您有沒有聽說,佐佐木小次郎已被細川忠利公錄用了,並且已經起程去藩地了——他氣死了我們的師傅,殺死了師傅的兒子,還**眾多同門,難道我們就這麽眼瞅著他走上榮達之路嗎……”

“新藏大人不覺得懊惱嗎,作為小幡門下?”

誰被煙嗆到了。有白色灰塵從落葉的火堆中升起。

新藏依然沉默。良久,對這些憤憤不平的同門說道:“鄙人也是在小次郎那裏受了刀傷,現在還一著涼傷口就疼。說起來我也就是一個羞愧難當的敗者。……目前也沒有什麽良策,諸位都是怎麽考慮的?”

“想去找細川家商量一下。”

“商量什麽?”

“就說明一下事情的原委,看看能不能將小次郎交給我們處置!”

“交給你們的話,你們打算怎麽辦?”

“將他的狗頭帶到亡師和餘五郎的墓前。”

“要是將人綁好了送給你們還行,細川家是不會那麽做的。要是我們能對付得了,早就收拾他了。另外,細川家是因為小次郎武藝高超才錄用他的。你們這樣跑去說,無異於又為他的高超武藝做了宣傳,細川家更不能將他交給你們了。也沒有哪個藩的大名會輕易將家臣交出去的,哪怕是新規錄用的。”

“那沒辦法了,我們隻好使出最後的手段了。”

“還有其他的什麽方法嗎?”

“岩間角兵衛和小次郎一行是昨天起程的,追的話還來得及。您打前鋒,我們六個人再糾合一些其他懷著赤心的小幡門下……”

“是說在路上討伐他嗎?”

“是的。新藏大人您也參加進來吧?”

“我不會加入的。”

“不加入?”

“對,不加入。”

“為、為什麽?聽說您繼承了小幡家的家名,要振興亡師家的聲望的呀。”

“誰都不願說自己的敵人比自己強,可是我們真的憑劍去與他較量的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就算糾合幾十個同門,也隻是徒增羞恥而已。”

“那麽,我們就隻能忍氣吞聲地仰望他嗎?”

“不,我新藏也想複仇,不過是在靜待時機。”

“真是慢性子。”

一個人咋舌道。

“望風而逃的人。”

也有人當場罵了起來。談話以失敗告終,這群血氣方剛的客人抽身離去,隻剩下落葉的灰燼和新藏。

他們出門時,剛好伊織牽著馬“嗒嗒”地往裏走。

伊織將馬拴入馬廄中。

“新藏叔叔。您在這兒呢呀?”

伊織跑到了火堆旁。

“回來了啊。”

“您在想什麽呢?嗯,吵架了嗎,叔叔?”

“怎麽說我吵架了?”

“剛剛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一群年輕的侍衛氣哼哼地朝外走。說什麽看錯人了,真窩囊之類的,一邊扭頭罵一邊出門。”

“哈哈哈哈。是這樣啊。”

新藏收起了笑容。

“先別管那些了,趕緊來烤烤火吧!”

“哪裏還用得上烤火?我從武藏野一口氣飛奔到這兒來,熱得都往外冒汗了。”

“真是有精神頭啊。昨晚在哪裏睡的?”

“啊。新藏叔叔——武藏師傅回來了。”

“是啊是啊。”

“什麽,您知道?”

“聽澤庵先生講的。他對我說武藏可能已經被釋放了,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澤庵先生呢?”

“在裏麵。”

新藏用眼睛朝澤庵所在的房間瞟了一下。

“伊織——”

“哎。”

“有沒有聽說……”

“什麽?”

“你師傅要出任教師一事。這是大好事,非常值得慶祝的一件事,你還沒聽說嗎?”

“什麽,什麽?快告訴我,先生出任什麽教師?”

“他將位列將軍家教師職,被尊為一派劍宗。”

“啊,真的嗎?”

“高興嗎?”

“當然高興。能不能再借我馬用用啊?”

“怎麽了?”

“我要趕緊去告訴師傅這個好消息。”

“不用你去告訴了。今天閣老會給武藏先生正式下召見書。然後明天拿著召見書去城門口的等候室等候登城許可,有了許可後當天便可拜謁將軍家了。所以等閣老的使者過來,我會前去迎接。”

“那,師傅會來這兒嗎?”

“嗯。”

新藏點著頭,起身向別處走去。

“吃早飯了嗎?”

“沒有。”

“還沒有?快來吃飯。”

和伊織說說話,新藏的憂悶減輕了不少。可是還是有些擔心那些憤怒離去的朋友。

一刻鍾以後,閣老的使者來了。他給澤庵帶來一封書信,同時吩咐新藏明天將武藏帶到城門口的等候室。

新藏接受旨意後,騎上馬,又讓仆役長牽出另一匹漂亮俊挺的換乘馬,朝武藏的草庵出發了。

“來接你了。”

新藏到時,武藏正膝上趴著一隻小貓,曬著太陽,和權之助說著什麽。

“啊呀我正想著去跟你道謝呢!”

說罷,武藏趕緊騎上了前來迎接的高頭大馬。

剛剛被從監獄中解救出來的武藏,即將踏上將軍家教師的榮達之路。

可是,武藏更感念澤庵這個朋友,安房守這個知己以及新藏這個讓人喜歡的年輕人,這些人對自己這一介旅人的關心照顧,給予自己的這份恩情。

第二天,北條父子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身衣服、扇子和懷紙。

“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天,神清氣爽地去吧!”

早餐為他準備了紅小豆飯、魚頭湯菜,如同慶祝自家人的元服一般用心。

對於這份溫情,還有澤庵的好意,武藏不能隻固執於自己的想法。

從秩父的監獄出來後,他便仔細地考慮過這件事情。

從法典之原的開墾起,短短不到兩年時間,武藏以土為親,和莊稼人一起勞作,雖然抱著將自己的兵法應用於治國之道、經論政治的野心,可是江戶的實情和天下的風潮還不能為他的理想的實現提供完美的搖籃。

豐臣和德川的一場大戰應該是在所難免了。思想還有人心都還在這混沌的暴風雨時期迷惘不可自拔。在關東、上方,他們其中任何一方統一天下之前,聖賢之道、治世兵法都不可能按想象實現。

若是明日天下便大亂的話——我該追隨哪一邊呢?

是袒護關東還是投奔上方,還是避世歸隱,在山中啃著草,等天下平定的那一天?

不管怎麽說,若是滿足於將軍家的教師一職的話,自己的宏圖大願將永遠無法實現。

朝陽的光輝灑向大路,武藏穿著禮服,騎在駿馬之上,向榮達之門一步步走去,心裏並未因此而滿足。

一塊高高的牌子立於前方,他看到寫著:下馬——

那裏便是轉奏處的大門了。

門前鋪滿大粒沙子,帶有拴馬的地方。武藏在門前下馬後,有一個差人和一個幫忙安置馬匹的男仆跑了過來。

“昨天收到急信,說有宮本武藏應召拜訪。等候室的諸位差人負責接待。”

今天隻有武藏一人前來。

不一會兒又出來一位領路人在前麵帶路。

“請您在這裏靜候通知。”

仿佛置身於蘭花之中,彩繪拉門的整整一麵畫的都是春蘭和小鳥。

這是一間二十塊草席的寬闊房間。

上來了茶水和點心。

之後等了小半日便再也沒見到人影。

拉門上的小鳥不會叫,蘭花也不香。武藏不由得打起哈欠來。

終於,來了一位兩鬢斑白的赭顏老武士,估計是一位閣老。

“武藏先生在不在,久等了,請勿見怪。”

這位老武士邊說邊輕便地走過來坐下了。抬頭仔細一看,原來是川越的城主酒井忠勝。可是在這江戶城中,他隻能算是一名吏事,所以身旁隻帶了一個侍者,也完全不拘小節。

“在下武藏。”

不管這是不是上麵有意擺架子、樹威儀——對於長者,武藏還是畢恭畢敬地尊重禮節,倒身叩拜。

“作州流浪武士,新免氏的族人,宮本無二齋的小兒武藏,承蒙將軍家錯愛,前來城門處拜謁。”

忠勝是一個稍顯肥碩的人,他的雙下巴幾次輕輕點下。

“辛苦了,你也辛苦了。”

然後,有些過意不去地望著武藏,麵露難色地說道:“澤庵和尚和安房守推舉你出仕為官一事……昨夜有了些變化,突然決定暫緩這件事了。因為我們還有不太理解的地方,所以有些事情還需要重新考察一下。其實剛剛禦前也慎重地召開了再次評議會議。雖然走到這一步也不易,還是決定先取消這次的錄用了。”

忠勝接下來的話語中仿佛並沒有安慰之詞,卻盡帶安慰之意。

“毀譽褒貶——是浮世的常事,希望不會阻礙你的大好前途。人間世事,光看眼前是判斷不出是幸還是不幸的。”

武藏還是叩拜的姿勢。

“……是。”

說著,又向下拜了一層。

忠勝的話透著暖意。武藏從心底湧出一絲感激之情。

武藏雖然常常會提醒自己,但他也是一個普通的人,若是被順利任命,從此成為幕府的一名吏事的話,可能就會因華衣錦食早早荒廢劍道了。

“已經明白了。謝謝您!”

武藏很自然地說出了這句話,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麽失麵子的,也沒什麽不如意的。對於他來講,有比將軍還大的角色通過神的語言賦予了他大於教師一職的使命。

有種非同一般的氣質——忠勝望著武藏。

“聽說,你有一種不同於一般武士的風雅修養。真想你能展示給將軍家看。……世俗人的中傷、誹謗你雖然不必理會,但你可以在適當的時候通過藝術修養來無言地表達自己的操守,我覺得這種超越毀譽褒貶的方式既無傷大雅,又算得上是高士的回答。”

“……”

武藏在心中回味著忠勝的話。

忠勝說了句:“回頭再見。”便離席了。

忠勝所說的毀譽褒貶、世俗人的中傷、誹謗等,別有意味地在武藏心中回響。沒有必要理會這些,可也要將武士潔白的操守展示給他們看!武藏覺得這就是忠勝要告訴他的。

“是啊,若是太不顧及自己的顏麵形象的話,豈不是給舉薦自己的人也抹了黑……”

武藏望向寬闊房間一隅的純白六曲屏風。過了一會兒,武藏叫來轉奏處的小侍從,說是拜酒井大人所托,想一展筆技,拜托取來上好的筆墨、朱砂,及少許藍色顏料。

孩童的時候誰都會畫畫。畫畫同唱歌一樣,一般長大成人後,便不再去畫了。因為有太多東西妨礙我們的心智與視野,我們可能不再畫得出像樣的畫作。

武藏小的時候也經常畫畫。成長於寂寞中的他尤其愛好繪畫。

不過從十三四歲開始到二十幾歲之間,武藏便逐漸忘記了繪畫這回事。之後,在遊曆諸國磨煉武藝的過程中,時常不是住在寺院中,就是投宿於顯貴的宅邸。接觸客廳掛軸、壁畫的機會又多了起來,自己對於繪畫的興趣也就又被提了上來,所以即使不怎麽畫畫,也對繪畫保持著興趣。

記得有一次,在本阿彌光悅的家中看到過梁楷的《鬆鼠落栗圖》。

那樸素中的王者氣派及水墨筆跡在武藏的腦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可能是從那時起,他再次對畫上心。

北宋、南宋的稀品,東山殿一帶的名匠所繪製的日本畫,還有狩野家的山樂、友鬆等人的現代畫,隻要有機會,武藏便會觀賞一番。

當然,這裏麵有喜歡的有不喜歡的。梁楷那豪邁的筆觸使劍客能夠從中吸取巨大的力量,海北友鬆則同樣是一位武者,他晚年的節操及畫作都是自己要學習的。

另外,還有鬆花堂昭乘這位雅士的散發著淡然的即興風格的畫作也深深吸引著武藏。據說他隱逸於京城外的瀑布本坊,還是澤庵的密友,這讓武藏更傾慕於他的畫作。雖然最終看的都是同一個月亮,可是自己所要走的道路感覺卻是相差甚遠的另外一個世界的道路。

武藏偶爾也會提筆作畫,但從不在人前展示。不知不覺間他覺得自己還是變成了畫不出好畫作的俗人。徒有智慧,心性已經不足了。一心隻想著要畫好,完全泯滅了真情的流露。

曾經,心生厭煩,決定不再畫畫了。可是,最終總是禁不住一時興致的召喚,在沒人的時候再次提筆。

模仿過梁楷、友鬆,有時也會模仿鬆花堂的風格。雕刻還給兩三個人看過,武藏的這些畫作是從未示過人的。

“……好了!”

現在他在六曲成對屏風的其中一個屏風上一氣嗬成一幅畫。

就像比武之後——一下鬆了一口氣一樣,武藏挺起胸膛,靜靜地將筆放入筆洗中,向這間寬敞大屋子的外麵走去,沒有回頭看一眼他的畫作。

“——門”

武藏跨過這豪壯的門後,回首這座大宅。

進時這是榮達之門。

出時這是榮光之門。

此時裏麵隻有尚未幹涸墨跡的屏風。

武藏在屏風正麵畫的是武藏野之圖,用朱砂塗抹的大大的旭日代表自己的一片丹心。背麵畫的則是用濃淡相宜的墨色勾勒的秋之原野。

酒井忠勝在畫前默然抱臂而坐,良久,自語道:“啊,放虎歸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