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眷屬

狗被認為是三峰的使者,因此,在山中,狗也被稱作權現大人的眷屬。

山狗的牌子、山狗的木雕、山狗的陶器——很多參拜者下山時會順便虔誠地買上這些東西。

在這座山中也有很多真正的狗。

其中,被人敬仰的狗占極少數,一般都是些山中野狗,它們野性十足,尖嘴獠牙。

據說它們是千餘年前,隨著漂洋過海遷居至武藏野的高麗民族一同過來的狗,同秩父山純種阪東山狗結合而成的混血猛犬。

卻說——

尾隨武藏的男子手中就牽著一隻這樣的狗。他向暗處一招手,壯得如同一頭小牛的黑狗也一起望向黑暗中低吠著。

它可能是感覺到了迎麵而來的熟人的氣味。

“噓——”

狗主人收了收牽狗的麻繩,拍了一下擺著尾巴的狗屁股。

這個狗主人也是一副猙獰勇猛的麵容,一點兒也不輸於這隻狗。盡管臉上深深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強壯的身體卻讓他具備年輕人都少有的精悍。身高五尺左右,四肢充滿彈力與鬥誌——他就如同他身邊的狗一般,給人一種有些野性未脫的感覺——像是正處於野獸向家禽過渡的過渡期——他是一名山野武士。

不過,因為他在寺中工作,衣物穿著還算整潔。在看起來不知是胴服還是禮服外褂的衣服上係著腰帶,下身穿麻裙褲,腳踩紙鞋帶的祭祀用草鞋。

“梅軒——”

悄悄從暗處走來的女子叫道。

狗鬧著想向女子的衣角撲去——這名女子不敢再靠近。

“這家夥。”

梅軒用繩子頭兒抽打了兩下狗的腦袋。

“阿甲……你看得不錯。”

“果然是他。”

“嗯。是武藏。”

“……”

兩個人不再作聲。星星在雲層間隱約可見。神樂殿的音樂依舊回**在黝黑的杉樹林深處。

“怎麽辦?”

“容我想想。”

“好不容易在這裏碰到他了。”

“是啊,就這麽放他回去,太便宜他了。”

阿甲不斷地用眼神堅定梅軒的決心。可是梅軒似乎還是遲遲拿不定主意。眸子閃爍不定,似乎有什麽顧慮。

有種害怕的眼神。

過了一會兒。

“藤次在嗎?”

“在。祭祀節喝酒喝多了,天一黑就回店睡覺去了。”

“把他叫起來。”

“你呢?”

“我還有工作。等我巡視完寶藏庫,處理完一些必要事務就過去。”

“那,是到我那裏嗎?”

“嗯。去你店裏。”

兩個人又分頭消失在了篝火觸及不到的黑暗之處。

出了山門後,阿甲一路小跑。

門前町有二三十棟房屋。

大多是土特產店、茶水屋。

偶爾也會有散發著煮食和酒水味道的喧鬧的小店出現。

她的住所就是這其中的一家。泥地房間裏擺著許多凳子,門口處掛牌寫著“休息處”。

“家裏人呢?”

回去以後,她叫醒在長凳上打盹的年輕女傭問道。

“睡了嗎?”

女傭以為會被罵,一直慌慌張張地搖頭。

“不是在說你。我在問家裏人。”

“啊。老板的話,他已經睡了。”

“你看好店。”

“祭祀時節,就我們這裏冷冷清清、無所事事,真是的。”

阿甲邊說邊環視了眼這間泥地房間。

在前門處,一名男用人正和他老婆煮明天的紅豆糯米飯,不斷有火苗從泥爐裏躥出。

裏麵長凳上,躺著一個熟睡的男人,阿甲走了過去。

“喂,老公!”

“喂,醒醒——你。”

阿甲輕輕地推了推這個男人。

“怎麽了?”

男人有些不高興地坐了起來。

阿甲嚇得退後一步。

“哎呀!”

這個圓臉、大眼的鄉下年輕人不是她丈夫藤次。因為被陌生女子搖醒,這個男人不悅地瞪著阿甲。

“嗬嗬嗬!”

阿甲尷尬地笑著。

“是客人啊,真是抱歉!”

男人撿起滑下長凳的茭白蓋在臉上,沒吭聲,又躺下了。

木枕前放著盛過飯的盆子和茶碗。從茭白葉的一角露出的兩隻腳上穿著沾滿泥土的草鞋,靠牆放著的包裹、鬥笠和手杖則應該是他的行李。

“是客人嗎,這個年輕人?”

阿甲向女傭問道。

“是的。說是睡一覺後,要登山去寺院,讓我借給他枕頭。”

“那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還以為是家裏人。老板去哪兒了——”

阿甲這麽一說,從旁邊的破隔扇裏伸出一隻腳,同時傳來了藤次的聲音。

“蠢貨。不知道我在這兒嗎——倒是你,扔下店去哪兒閑逛了?”

他此時正躺在草席上,一副尚未睡醒的煩躁的樣子。

沒錯,這位便是祗園藤次,他已經完全變了。與他惡緣未了的阿甲也不再有過去的風韻,變成了一個男人婆。

阿甲的變化是情有可原的。藤次就是個懶漢,他的女人若不變得強勢,估計就沒辦法維持生活了。過去,在和田嶺的采藥小屋中,搶劫並殺害往來於中山道的過路人時,日子還算是好過的——後來由於那個小屋被燒毀,他們不得已遣散了手下的夥計。如今,藤次隻在冬天打打獵,阿甲則成了禦犬茶店的老板娘。

尚未清醒的藤次眼中布滿血絲。

他起身走到水缸前,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一頓喝,總算是好受了些。

阿甲一隻手扶在長凳上,斜著身子看著藤次。

“再怎麽有祭祀活動,也不能喝這麽多酒啊——都不知大禍臨頭了,還好沒在外麵遇到血光之災。”

“什麽?”

“要小心了。”

“怎麽了?”

“武藏來參加祭祀了,你知道嗎?”

“啊。武藏。”

“是啊!”

“武藏,是那個宮本武藏嗎?”

“是的。昨天他就過來住在觀音院了。”

“真、真的嗎?”

比起那咕咚進肚的一瓢水,武藏這兩個字更能讓藤次清醒。

“壞了。阿甲,那家夥下山前,你也先別出店門了。”

“那你是打算躲起來了嗎?”

“那次在和田嶺,太可怕了。那樣的事,我可不想遇上第二次。”

“真是個膽小鬼。”

阿甲嘲笑道。

“除了和田嶺那件事,你和武藏早在京都就因為吉岡的事結下怨了吧。就連我一個女流之輩都還記得他反綁著我的雙手,燒我們的小屋時的情景。”

“可是……那時,我們不管怎麽說是有很多手下的。”

藤次很清楚自己的本事有幾斤幾兩。他雖沒有參加一乘寺古鬆下的那場惡鬥,但是他從吉岡的殘黨那裏了解到了武藏的厲害——再加上在和田嶺的親身遭遇——他知道自己是毫無勝算的。

“所以——”

阿甲貼了過來。

“你自己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山裏不是還有一個對武藏恨之入骨的人嗎?”

“……?”

這麽一提,藤次也想起來了。她說的是山上總務所、高雲寺平等坊的侍衛——看守總務所寶藏庫的宍戶梅軒。

能在這裏開茶店,也是多虧了梅軒的關照。

被迫離開和田嶺,輾轉各地,最後在秩父與梅軒相識,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

熟識後,了解到梅軒原住在伊勢鈴鹿山的安濃鄉,曾召集很多民間武士,趁戰亂做過強盜。戰爭平息後,在伊賀的山裏做鍛造刀具的生意,過起了平常百姓的日子。可是,隨著領主藤堂家藩政的統一,他的這種存在不被允許了。於是便解散了作為時代遺物的民間武士集團,決定自己去江戶闖出一番天地——最終碰到了一個在江戶都碰不到的好機會——三峰有個熟人介紹他去總務所看管寶藏庫。現在一晃兒,梅軒做這份工作已經有好幾年了。

在更深的武甲深山中,還有許多擁有武器的,比民間武士更不開化的人——雇用梅軒是為了以毒攻毒——如此可保寶藏庫沒有閃失。

所謂寶藏,並不都是社中的寶物,還有捐贈者捐獻的現金。

山裏經常會有山賊出沒。

宍戶梅軒絕對是寶藏庫守衛的不二人選。

曾為民間武士的梅軒知曉山賊的習性、襲擊方法等,而且他還是宍戶八重垣流的帶鏈鐮刀的精通者,人稱天下無敵的帶鏈鐮刀的達人。

如果不是因為他從前的身份,現在應該也是有主君的人了。他的背景實在是不堪一提。他那血脈相承的哥哥叫辻風典馬,是個一輩子生活在血雨腥風裏的強盜頭子,從伊吹山到野州川,處處有他的足跡。

辻風典馬之死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武藏還不叫宮本武藏——世間剛剛經曆關原之戰——在伊吹山山腳,辻風典馬因武藏的木劍吐血身亡。

宍戶梅軒並不覺得自己的沒落是由於時代的推移,而是歸咎於兄長之死。

於是,武藏這個名字,從此他銘刻於心。

梅軒和武藏曾在伊勢路的旅途中巧遇。他原本打算趁武藏熟睡,設計殺死武藏的。

誰知武藏逃過一劫,不見了蹤影。從此以後,梅軒再也沒見過武藏。

阿甲不止一次聽他提起這件事。同時也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梅軒,甚至為了和梅軒套近乎,還添油加醋地表達對武藏的怨恨。每當這時,梅軒都會露出肅殺之色。

真想現在就能——此生必報此仇。

如此一座山。對於武藏來說,恐怕是危險無比的詛咒之山了。武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隨伊織上了山。

在跟蹤武藏之前,阿甲曾在店中瞥見過武藏,想再仔細確認一下時,武藏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無奈當時藤次喝得爛醉如泥,阿甲隻好自己先出去看一眼,剛好碰到武藏和伊織向神樂殿方向走。

果真是武藏。

她跑到總務所,叫出梅軒——梅軒牽了一隻狗出來,尾隨武藏至觀音院。

“……哦,是嗎?”

藤次聽到這些,打起一些精神來。要是有梅軒的話——感覺會多幾分勝算。記得在前年的三峰祭祀比賽中,梅軒曾憑八重垣流的帶鏈鐮刀之技,橫掃阪東的劍客。

“……是嗎。梅軒也知道這事了啊!”

“他說辦完公事後,就趕過來。”

“是來合計一下怎麽辦嗎?”

“當然是。”

“對手可是武藏啊。這次要想點巧招兒。”

藤次一陣莫名的緊張,說話聲音也不知不覺提高了八度。阿甲扭頭看了眼睡在泥地房間角落的那個鄉下年輕人,他依舊蓋著茭白,打著呼嚕,睡得很香。

“噓……”

阿甲提醒藤次小聲點兒。

“啊。有外人在嗎?”

藤次也警惕起來。

“……誰?”

“是客人。”

阿甲並沒有在意。

藤次皺起了眉頭。

“叫醒他,讓他走吧——梅軒快來了。”

“能讓他走是再好不過了。”

阿甲叫女傭去叫醒那個人。

女傭來到角落裏的長凳旁,將鼾聲四起的年輕人搖了起來,毫不客氣地說要打烊了,請他離開。

“哇,睡得真香!”

年輕人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從他的裝束和口音來看,他不是近鄉人。這個人微笑著,有神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一副滿足狀,隨即披上茭白葉、拿起鬥笠、拄上手杖,活力滿滿地準備上路。

“謝謝了,打擾了。”

告辭過後,他轉身走了出去。

“他留下茶水錢了嗎?真是個怪人。”

阿甲望著女傭吩咐道:“將長凳收起來吧!”

接著,她和藤次也卷起葦簾,收拾起店麵來。

這時,有一隻牛犢般的黑狗悄無聲息地進來了。梅軒緊隨其後。

“啊,您來了。”

“請,裏麵請。”

梅軒沒吭聲,脫掉了草鞋。

黑狗則忙著尋找掉在地上的吃食。

梅軒在亮著燈火的一間粗牆爛簷的房間坐下後,開口道:“……剛剛在神樂殿前,聽武藏對他帶的那個小孩兒說,明天他們要去後山寺院。我又潛入觀音院探了一下虛實,所以才來晚了。”

“那也就是說,武藏明天早晨,去後山寺院……”

阿甲、藤次都緊張得胸口發悶,遙望映入星空的大山黑影。

用通常的手段是無法戰勝武藏的,對於這點,梅軒比藤次更清楚。

除了梅軒,寶藏庫的守衛中還有兩個體格健壯的番僧。另外,還有在這一帶建立練武場的吉岡的殘黨,他們平日主要教村裏的年輕人學習武藝。再加上從伊賀跟來的現在轉行了的民間武士等,眼下能夠糾合十人以上。

藤次準備帶上他擅長使用的步槍,梅軒自己依舊帶著帶鏈鐮刀。據梅軒說,那兩個番僧應該是已經拿上長槍先走一步了。其他那些找來的人都會在天黑前聚於去往後山途中的小猿澤穀川橋等候碰頭。

“千萬不要有什麽閃失。”梅軒最後囑咐道。

藤次有些吃驚,狐疑地問道:“啊,已經布置好了?”

梅軒苦笑。

若是僅將梅軒看作寺僧的話,如此迅速的布置確實是有些意外。但若想想他從前那辻風典馬之弟的身份,做到這些對他來講隻是小菜一碟。比睡醒了的野豬在胡枝子叢中卷起一陣風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