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頭

怎樣的機緣才使宗彭澤庵來到這裏呢?

他的出現雖然有些突然,但絕非偶然。平日裏從容不迫的宗彭澤庵和尚,今晚卻顯得格外緊張。他本打算仔細查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此刻已無暇多問。

此時,他抓住客棧的夥計,慌忙問道:“喂!小夥計!找到沒有?”

正在山上四處搜尋的夥計跑過來答道:“各處都找了,沒有!”

夥計一邊說,一邊擦著頭上的汗水,看起來有些不耐煩。

1 菩提:日本悼詞用語。——譯者注“真奇怪!”

“是很奇怪呀!”

“你沒聽錯吧?”

“沒有!傍晚時,有個清水堂的和尚來過,然後那個老太婆就說要去地藏菩薩堂,還跟我們借了燈籠。”

“這麽晚去地藏菩薩堂,不是很奇怪嗎?你知道她們去幹什麽嗎?”

“聽說,要去那兒見什麽人。”

“這麽說來,她們應該還在這裏……”

“可是這兒根本沒人哪!”

“怎麽辦呢?”

宗彭澤庵雙手抱胸,百思不解。那個客棧的小夥計自言自語道:“子安堂的值夜和尚說,看到一位老太婆和一個年輕姑娘提著燈籠上了山……然後,就沒再見任何人走下三年阪。”

“就是這樣才讓人擔心哪!也許她們去深山裏了。”

“去那兒幹嗎?”

“阿婆用甜言蜜語哄騙阿通姑娘,想把她推進鬼門關……哎呀!我越來越擔心了!”

“那個老太婆那麽可怕呀!”

“別胡說!她是個好人。”

“聽您這麽一說……我又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

“那個叫阿通的姑娘今天還哭過呢!”

“真是個愛哭鬼!我們都叫她‘愛哭鬼阿通’……她從新年那天就一直跟在阿婆身邊,到現在肯定受了不少虐待。可憐的阿通!”

“那個阿婆說阿通姑娘是她的兒媳婦,婆婆虐待兒媳婦,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那個阿婆一定很恨她,才會慢慢地折磨她。”

“估計阿婆心裏很得意呢!她半夜將阿通帶入深山,也許是要做最後的了斷。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那個阿婆可不能歸為女人喲!否則,就太難為其他女人了!”

“話也不能這麽說。任何女人都有點個性,阿杉婆隻是個性較強而已。”

“您是個出家人,所以對女人不感興趣。不過,您剛才說那個老太婆是個好人呢!”

“她的確是個好人!因為她每天都去清水堂參拜觀音菩薩,誠心禱告。”

“她的確常去念佛。”

“是啊!世間有很多人,在外麵做了壞事,回到家就立刻念佛。可謂是寺外殺生、寺內誦經。這種人以為,即使殺了人,隻要念念佛就可以消除罪孽,托生極樂世界。真拿他們沒辦法啊!”

宗彭澤庵說完,便走到瀑布附近黑漆漆的峽穀邊上喊了一聲:“喂!阿通姑娘!”

本位田又八大吃一驚:“啊?母親!”

阿杉婆也注意到喊聲,抬眼向崖上望去。

“那是誰的聲音?”阿杉婆嘀咕了一句。

此時,她左手仍緊緊抓住死屍的頭發,右手緊握腰刀,沒有一絲鬆懈。

“好像是在叫阿通。啊!他又喊了一聲。”

“真奇怪呀——會來這兒找阿通的,隻有城太郎那個小子。”

“那是成年人的聲音……”

“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呢!”

“啊!糟了……母親,別砍她的頭了,有人提燈籠走過來了。”

“什麽?有人過來了?”

“有兩個人呢!我們不能被他們發現。母親!”

本來爭吵不休的母子,一遇到危險就立刻站在同一戰線。本位田又八非常慌亂,而阿杉婆卻十分沉著。

“喂!等我一下。”

她還是不放過那具屍體。

“事情都已大功告成了,如果不取走首級,如何向家鄉父老證明我們殺了阿通……等一下,我這就動手。”

“啊!”本位田又八嚇得忙用手捂住眼睛。

此刻,阿杉婆跪在樹枝上,舉刀就要砍下屍體的頭顱。本位田又八實在沒辦法再看下去。

突然,阿杉婆驚呼了一聲,猛地甩開屍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對!不對!”

她想撐著地站起來,卻沒能做到。

本位田又八很吃驚,靠過來問道:“怎麽了?什麽不對?”

“你看這個!”

“啊?”

“那不是阿通!那個死人不是個乞丐,就是個病人,而且還是個男的。”

“啊!是一個浪人。”

本位田又八仔細端詳了死者的長相之後,更加震驚。

“奇怪!這個人我認識。”

“什麽?你認識?”

“他叫赤壁八十馬,是個十分狡詐的家夥!還騙光了我所有的錢。

他為什麽會死在這兒呢?”

本位田又八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其實,這件事的始末緣由隻有住在附近小鬆山穀阿彌陀堂的行腳僧青木丹左衛門,和遭到八十馬毒手、好不容易獲救的朱實清楚。其他人想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無異於大海撈針。

“是誰?對麵的人是阿通姑娘嗎?”

突然,宗彭澤庵提著燈籠出現在本位田又八母子身後。

“啊!”

本位田又八一躍而起,轉身就跑。年輕人到底要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敏捷很多。

宗彭澤庵跑過來,一下揪住阿杉婆的後衣領說道:“啊!是阿婆呀!”

“那個逃走的人不是本位田又八嗎——竟然不管老母親,自己跑掉,真是個膽小鬼、不肖子!你給我站住!”

宗彭澤庵使勁摁住阿杉婆,同時朝本位田又八逃走的方向大聲喊著。

阿杉婆被宗彭澤庵死死壓在膝蓋下,仍試圖掙脫,她大聲喊著:“你是誰?哪個家夥?”

眼見本位田又八毫無回頭的意思,宗彭澤庵隻得鬆開手。

“你不記得我了?阿婆,您真是老了!”

“啊!是宗彭澤庵和尚呀!”

“您沒想到吧!”

“什麽話!”

阿杉婆用力搖了搖滿是白發的腦袋。

“徘徊在黑暗世界的乞丐和尚,如今流落到京都來了!”

“是呀!”宗彭澤庵報以微笑,繼續說道,“正如阿婆所說,前一陣子我一直在柳生穀和泉州堺一帶閑逛,昨晚才來到京都。我在您住的那家客棧裏,聽說了一些讓人不安的事情,心想不能放手不管,於是從黃昏時就一直在找你們。”

“你有何貴幹?”

“我想見阿通。”

“哦——”

“阿婆!”

“幹嗎?”

“阿通在哪裏?”

“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

“我又沒用繩子把她綁來?”

這時,站在宗彭澤庵身後,提燈籠的小夥計忽然喊道:“呀!和尚,這裏有血跡,是新的血跡!”

宗彭澤庵望向燈火所照之處,不覺僵住了。

阿杉婆見狀,突然起身就跑。

宗彭澤庵回頭大聲喊道:“站住!阿婆!你為了雪恥而遠走他鄉,難道這會兒打算讓家族蒙羞嗎?你為了兒子而背井離鄉,卻反而使他遭受到更大的不幸!”

宗彭澤庵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這一席話不像從宗彭澤庵口中說出,仿佛天地萬物都在怒斥阿杉婆。

阿杉婆突然停住腳步,那皺紋堆累的臉上顯出一副不服輸的表情。

“你憑什麽說我讓家族蒙羞,讓本位田又八更加不幸?”

“就是這樣!”

“胡說!”

阿杉婆冷笑一聲——不管別人說什麽,她都極力反駁。

“像你這種受人布施、借宿寺院、拉屎都找不著地方的人,知道什麽是家族聲譽?什麽是母子親情?什麽是世間疾苦嗎?你們隻知道人雲亦雲,不勞而獲!”

“您真是牙尖嘴利!世上的確有這種和尚,我也感到很慚愧。想當初在七寶寺時,我就覺得任何人的口才都比不上您阿杉婆,您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哪!”

“哼!我老太婆還有很多遠大的誌向呢!你以為我就是靠著一張嘴嗎?”

“好了——我們先不管過去的事,來談點別的。”

“談什麽?”

“阿婆,你是不是叫本位田又八殺了阿通?你們母子聯手把阿通給殺了,對嗎?”

阿杉婆就知道宗彭澤庵要問這個,於是她伸長脖子大聲笑道:“宗彭澤庵,即使提燈籠走路,也要帶著眼睛才行呀!你的眼睛是瞎了還是擺設?”

對於阿杉婆的嘲弄,宗彭澤庵不知如何是好。

有時,愚蠢要比智慧更加強勢。因為愚蠢的人可以無視對方的一切,所以略具智慧的人,總拿那些狂妄無知的人沒轍。

宗彭澤庵被阿杉婆奚落了一番,隻好親自走上前驗看屍體,原來那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來。

“宗彭澤庵,你放心了吧!原來你就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小人!”

阿杉婆滿腹怨氣。

宗彭澤庵並未反駁,隻是緩緩說道:“你要這麽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自信,現在你打算如何處理這具死屍呢?”

“這個人倒在路旁,早晚會死。雖然是本位田又八把他砍死的,但也不能怪我兒子。反正他終歸會死。”

此時,客棧夥計插嘴道:“之前我就見過這個浪人,他腦袋似乎有問題,一直流著口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他的頭部好像遭過重擊,有一塊大傷口。”

阿杉婆心想,反正此事與自己無關,就徑自去尋找本位田又八。宗彭澤庵將處理屍體的事交代給小夥計之後,緊跟上阿杉婆。

阿杉婆一臉不快,正要回頭教訓宗彭澤庵幾句,卻看到樹蔭下有個人小聲喊著:“母親!母親!”

阿杉婆欣喜萬分,快步走了過去。

原來是本位田又八。

兒子終歸是兒子,她以為本位田又八自己跑掉了,原來他一直在擔心母親的安危。對於兒子的一番孝心,阿杉婆感動不已。

母子二人回頭看了看宗彭澤庵,又耳語了一番,然後就飛也似的向山腳跑去。看得出他們對宗彭澤庵仍有幾分畏懼。

看著這對母子的背影,宗彭澤庵自語道:“還是不行啊——像他們那副樣子,再說什麽也是白費力氣。如果人與人之間能及時消除誤會,就會減少很多痛苦了。”

他並未去追趕本位田又八母子——當下之計,找到阿通才是關鍵。

可是,阿通到底在哪兒呢?

現在看來,她的確從本位田又八母子的刀下逃過一劫,宗彭澤庵心裏慶幸不已。

不過,剛才畢竟看到了血跡,所以在確定阿通平安無事之前,他總是無法安心,所以他決定繼續尋找阿通直到天亮。

宗彭澤庵剛想到這兒,就看見瀑布的懸崖上出現了七八盞燈籠,原來是客棧的夥計們紛紛趕到這裏。

這些夥計打算將赤壁八十馬的屍體掩埋在山崖下,他們揮舞著鋤頭、鐵鏟開始挖土。黑夜裏不時傳來“鏗鏗”的聲音,聽起來毛骨悚然。

就在這幫人剛挖好坑的時候,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啊!這兒也有個死人,是個美麗的姑娘呢!”

那是一個被小股瀑布衝刷而成的小水坑,距離坑穴不到十米遠。由於上麵雜草叢生,所以不易被人發現。

“人還沒死!”

“還有氣呢!”

“隻是暈過去了。”

宗彭澤庵看到眾人嘰嘰喳喳地議論不停,便要跑過去看個究竟。與此同時,那個小夥計也大聲喊著宗彭澤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