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商人

在京都,能巧妙地利用水的特性而營造出生活情趣的住宅並不多見。

武藏聽著繞梁而過的潺潺水聲,不覺有此感想。

這裏就是本阿彌光悅的家。

光悅的家位於京都實相院遺址東南方十字路口的一角。蓮台寺郊外——那個讓武藏終生難忘的地方,距此並不算遠。

很多城裏人都將這個十字路口稱作本阿彌路口,並不是因為這裏隻住著光悅一家。其實,在光悅所住的長屋門附近,還住著他的外甥以及很多同行。大家在這個路口比鄰而居,相處融洽,就像過去的地主家族一樣,享受著安適、和睦的城市生活。

(原來如此!)

武藏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豐富多彩。自己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像京都這種讓人豔羨的城市生活一直與他無緣。

本阿彌家族原是足利世家武臣的後代,即使是現在仍能享受到每年兩百石的俸祿,並深受朝廷賞識,就連伏見城的德川家康也十分器重這個家族。他們的職業就是養護刀劍,但又不是純粹的工匠。若要問光悅到底是武士還是手藝人,好像兩者都不是。其實,他既是工匠,又是手藝人。當時,“工匠”這個稱呼,很難登大雅之堂,就是因為很多工匠不能堅持自己的風格。在以前,百姓猶如崇敬天皇的聖物一樣尊敬手藝人。隨著世風日下,很多人將工匠等同於“沒出息的人”。不過,工匠這個稱呼,最初絕不是貶義。

追根溯源,京都的大商人角倉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紹由都是武行出身。換句話說,他們過去都曾在室町幕府負責商貿事務。後來,這些人漸漸遠離了幕府,不再從幕府支領俸祿,變成獨立經營的商人。

對於商人而言,商業頭腦和社交手腕,遠比武士的特權重要得多。後來,這些商家代代相傳,逐漸演變成商業世家,有的如今已成為京都數一數二的商賈。

即便是群雄割據,這些大商人依然能受到各方的保護,他們的事業因此而代代傳承下去。就算天皇下詔征兵,他們也可以通過繳稅來逃避戰火的塗炭。

實相院遺址的一角,挨近水落寺,有棲河與上小河從實相院兩側流過。應仁之亂時,這一帶都化為了灰燼。現在,園丁在院裏種樹時,還會從地裏挖出古銅色的鋼刀、盔甲等物。不過,本阿彌光悅的房子修建於應仁之亂以後,盡管如此,整棟房子仍顯得古色古香。

清澈的有棲河在流經水落寺之後,會流過光悅的府宅,然後與上小河匯合——這條溪水先是流過一畝大小的菜園,然後消失在一小片樹林中,最後再從地下流入大門前的噴水井。其中一部分水被送入廚房,用來洗米做飯;另一部分水被送到浴室,用來洗去身上的塵垢;還有一部分水被引入一間素雅的茶室,並能在此聽到山泉水滴落的叮咚之音。還有一個地方被本阿彌家的人稱為“禦研小屋”,這兒的入口處經常攔著一根稻草繩,禁止閑人入內——在那裏,工匠們常年為各國諸侯打磨、養護刀劍,其中不乏正宗、村正、長船這樣的舉世寶刀。

自從住進光悅家之後,武藏就卸下了旅客的打扮,到今天已住了四五天了。

自從在郊外與光悅母子一起品茶之後,武藏就一直期待著下一次的重逢。

也許他們的確很有緣,沒想到僅分別幾天之後,就又見麵了。

從上小河至下小河的東岸一帶,有一座羅漢寺,赤鬆家族府宅的遺址就位於寺旁。隨著室町將軍的沒落,這一大片宅邸日漸荒蕪,如今已經麵目全非。盡管如此,武藏仍想到那裏看一看,於是他信步來到此地。

武藏幼年時,經常聽父親說:“我雖然是一個鄉下武士,但你的先祖平田將監可是播州豪紳赤鬆家族的分支。你體內流著英雄的血液,所以你一定要開創一番偉業!”

下小河的羅漢寺,緊挨著赤鬆府邸的菩提寺。要是去那裏走一走,說不定能找到先祖平田氏留下的遺跡。當年,父親無二齋來京都時,也曾到此祭拜祖先——盡管自己並不熟悉那段陳年往事,但有機會來此地緬懷先人,也絕非毫無意義。於是,武藏在比武當天就來尋找羅漢寺。

下小河上架著一座“羅漢橋”,但他卻一直找不到羅漢寺。

“難道這一帶也變了嗎?”

武藏靠著橋欄杆,想著心事——父親和自己不過隔著短短幾十年,可都市的麵貌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羅漢橋下,水流清澈見底,偶爾會突然發白變渾,可不一會兒,又恢複了原有的清澈。

武藏仔細一看,原來從河左岸的草叢裏會時不時冒出一些渾濁的水,這些水一流入河裏,便向四周蔓延出一層白色的濁浪。

(啊!原來這附近有磨刀作坊!)武藏隻是單純地意識到這點,可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後來會成為這家人的座上賓,還叨擾了好幾天。

“啊!您不是武藏先生嗎?”

剛要回家的妙秀尼姑叫住了武藏,他這才發現這裏距離本阿彌路很近。

“您是來看我們的嗎——光悅今天剛好在家,您不用客氣!”

妙秀看到站在路旁的武藏,熱情地招呼著。她還以為,武藏是特地登門拜訪的,便將武藏帶進長屋門1 ,並讓家仆立刻去找光悅。

無論是出門在外,還是在家,光悅母子都是那麽和藹可親。

不一會兒,光悅過來說道:“我現在手頭正忙,先讓我母親陪您聊一會兒吧!等工作結束後,我們再慢慢聊。”

於是,武藏就和妙秀閑聊起來,沒想到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天黑,當晚武藏就住在了本阿彌府。第二天,武藏向光悅請教刀劍養護一事,光悅就帶著他參觀了“禦研小屋”,還給他做了詳細講解——就這樣,武藏已在這戶人家住了好幾天。

可是,人總不能無限度地接受別人的好意。想到這兒,武藏決定在今早提出辭行。可還沒等他開口,光悅就搶先一步說道:“我們沒有好好招待您!如果您還有興致,可以再住上幾天。我的書齋裏還有幾本古書和幾件古玩,很想請您去看一看。另外,院角處有一個燒窯,過幾天我還想做幾個碗碟。刀劍雖好,可陶藝也自有一番情趣,到時您也可以親手做一個看看。”

武藏被光悅的一番話打動了,他允許自己暫且過幾天安穩的生活。

接著,光悅又說道:“如果您已住夠了,或是有要事在身,可以隨時離開。誠如您所看到的,我家人口很少,所以您想要離開時,隨時都可以走。”

武藏怎麽會厭倦呢!光悅的書齋裏不隻有古日文書、漢文書,還有鐮倉時期的畫卷以及國外的古書拓本等物。任何一件珍品,都足以讓武1 長屋門:將武士宅邸前的一部分狹長形房屋改建成的門。

藏玩味一整天。

其中,最為吸引武藏的東西之一,就是那幅中國宋朝梁楷所繪的“栗子圖”。

這幅畫長兩尺,寬約兩尺四寸,橫掛於書齋的牆上,由於曆經數代,已經無法分辨紙質。武藏初見這幅畫時,就被深深吸引了,看了大半天都看不夠。

一次,他看著畫對光悅說道:“我覺得您的畫是外行人根本無法模仿的,而這幅畫,似乎連我都能試著畫出來。”

光悅答道:“您正好說反了!”

“誰都可以達到我畫中的境界。而這幅畫中,道路崎嶇險峻,山林蒼翠濃鬱,若非畫技過人,實難至此境界。”

“哦!原來如此。”武藏似乎有所領悟。

聽了光悅的講解之後,他又仔細欣賞起那幅畫。乍看之下,這不過是一幅用色單調的水墨畫,原來其中蘊含著一種“單純的複雜”,武藏漸漸領會了畫中深意。

這幅畫的構圖十分簡單,畫上畫著兩顆落在地上的栗子,其中一顆栗子外殼已破,而另一顆還包裹在刺球狀的堅硬外殼中。畫中另有一隻鬆鼠,跳躍其中。

鬆鼠生性喜歡自由,這隻小動物象征著人類的活力與欲望——它若想要吃到栗子,就會被球果紮到鼻子,但如果害怕被紮,就無法吃到硬殼中的果實。

也許該畫的作者在繪製時,並未想到這些,而武藏卻從畫中領會到如此深意。也許有人會覺得,在賞畫時聯想到這些與畫無關的東西實屬多此一舉。但這幅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的繪畫作品中,不僅呈現出了筆墨的美感與韻味,還讓人不由得浮想聯翩。

“武藏先生,你還在欣賞梁楷的畫嗎?看起來,您的確非常喜歡這幅畫。你離開的時候,可以把它帶走!我送給您了。”

光悅說得很自然,一邊看著武藏,一邊坐到他的身旁。

武藏頗感意外,堅決推辭說:“啊!您要將梁楷的這幅畫送給我?

這怎麽能行!我已在府上打擾數日,如何還能接受您的珍愛之物!”

“可是,你的確很喜歡不是嗎?”

光悅看著一臉老實的武藏,笑著說道:“沒關係的!如果你喜歡就把它拿走吧!隻有擁有名畫、古董的人是真心喜愛、真正懂得欣賞,這些東西才有了真正的價值,想必九泉之下的作者也會感到欣慰吧!所以請不要推辭了!”

“話雖如此,但我實在沒資格接受這幅畫——見到這幅畫後,我就很想據為己有,但我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浪人,根本沒地方掛畫呀!”

“原來如此。到處流浪的人,帶幅畫的確很累贅。你還很年輕,所以尚未想到成家。但是,人這輩子總得有個小家,否則太寂寞——怎麽樣?您有沒有想過在京都附近定居下來?”

“我從沒想過此事。我想到九州、長崎一帶看一看,同時還想去關東的江戶城開開眼界,再順道暢遊陸奧1 的名山大川——我總是心係遠方,也許天生就要過這種流浪的生活。”

“不僅你有這種想法,任何人都如此。比起待在這四張半榻榻米的茶室裏,年輕人更喜歡親近藍天碧海。不過,他們為了達成自己的願望,經常舍近求遠,浪費了大好青春,到頭來也沒能實現自己的遠大目標,而變得庸庸碌碌。”

說到這裏,光悅突然笑起來:“哈哈哈!像我這種閑人竟然還教訓年輕人,真是好笑……對了,今天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這件事。今晚,我想帶你出去逛逛。武藏先生,您去過花街柳巷嗎?”

“花街柳巷……是不是有妓女的地方?”

1 陸奧:日本舊國名,現指日本東北地區。——譯者注“沒錯!我有一個朋友叫灰屋紹由,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剛才我收到了他的邀請函。怎麽樣?想不想跟我到六條的花街上去看一看?”

武藏立即答道:“我就不去了。”

見此情景,光悅並未勉強,說道:“是這樣啊,既然你不想去,我再怎麽勸也沒用。不過,偶爾接觸一下那種地方,還是挺有意思的。”

不知何時,妙秀悄悄來到這兒,饒有興致地聽著兩人的談話。此時,她開口說道:“武藏先生,難得有這種機會,您就一起去看看吧!

灰屋紹由這個人不拘小節,而且我兒子也很想帶您去看看。去吧!一起去吧!”

妙秀沒有像光悅那樣任由武藏拒絕,說完後她便高高興興地拿來衣服,不僅勸武藏去,還鼓勵兒子出門遊玩。

一般情況下,當父母聽說孩子要去這種地方時,即使當著客人、朋友的麵也會表現得極其不悅。有時,他們還會大聲罵一句:“敗家子!”如果是家教甚嚴的父母可能還會說子女不可理喻。更有甚者,父母和孩子之間可能還會因此而爆發一場戰爭。然而,這對母子卻全然不同。

此時,妙秀走到衣櫃前問道:“係這條腰帶行嗎?穿哪件衣服好呢?”仿佛是自己要出門遊玩一樣,她興致勃勃地幫兒子打點穿戴。

不僅衣服,就連錢包、印盒、佩刀等飾物,妙秀都精心挑選。為了讓兒子能與其他男人平起平坐,在女人麵前不失麵子,她還特意從錢櫃裏取出一些錢放入兒子的錢包裏。這位母親真是體貼入微啊!

“去吧!夜間燈火通明的花街雖然不錯,但最有意思的是黃昏時分的街道。武藏先生,您也去吧!”

不知何時,武藏麵前已擺滿了外衣、內衣、外套等物,真是一應俱全,而且全部潔白如新。

起初,武藏還拿不定主意,但這位母親極力相勸,所以他想那種地方也許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麽不堪,去看看也無妨。

於是,武藏答道:“既然如此,那就勞駕光悅先生帶我去開開眼界吧!”

“好呀!就這麽決定——那您先換一下衣服吧!”

“不用了!我不適合華麗的衣裝。無論在郊外還是其他什麽地方,這件衣服最適合我。”

“那可不行!”

妙秀突然變得非常嚴肅,斥責武藏道:“也許您無所謂,但這身又髒又破的打扮,如果出現在金碧輝煌的青樓裏,簡直如同一塊抹布!那些恍如仙境的花街柳巷就是要讓人們暫時忘掉世間的所有煩惱和醜惡,所以我們打扮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與那裏的氣氛相協調……哈哈哈哈!不過,我們也不用打扮得像名古屋山三或政宗大人那麽奢華,隻要衣著整潔就行了!來,試試這件衣服!”

武藏聞言,老老實實地換上了衣服。

“啊……真是太合身了!”

妙秀看到兩人幹淨利落的打扮,很是歡喜。

此時,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光悅走入佛堂,點上佛燈。這對母子都是虔誠的日蓮宗信徒。

他走出佛堂之後,朝著等在一旁的武藏說道:“我們走吧!”

兩人走到大門,看到妙秀已將嶄新的草鞋擺好,此刻她正站在門後和家仆低聲說著什麽。

“謝謝您幫我們準備好鞋!”

向母親道謝後,光悅低頭穿鞋。

“母親,我們走了!”

此時,妙秀突然回頭喊了一聲:“光悅呀!等一等!”

她急忙擺手叫住兩人,並探頭到門外,四下張望,似乎是出了什麽事情。

光悅一臉狐疑地問道:“什麽事啊?”

妙秀輕輕關上門,說道:“光悅呀!仆人說今天有三名粗魯的武士,來我們家門前說了一些難聽話……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雖然天還沒黑,但一想到兒子和客人要在此時出門,妙秀不禁有些擔心。

……

光悅看了看武藏。

武藏大概已猜出對方的來曆,於是說道:“我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衝著我來的,應該不會加害光悅先生。”

“前天也有仆人看到一個武士擅闖入府,賊眉鼠眼地四處張望,還蹲在茶室的過道裏向武藏先生的臥房窺視,然後才離去。”

“他們大概是吉岡門的人。”武藏說道。

“我也這麽認為。”光悅點頭說道。

隨後,他又問家仆:“今天來的那三個人,都說什麽了?”

那仆人一邊哆嗦一邊答道:“剛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去了,就要關門落鎖。突然,有三個武士衝到我麵前,其中一人掏出一封信,聲色俱厲地說‘把這個交給你們的客人!’”

“哦……他們隻說客人,沒說是武藏先生?”

“後來他們又說——就是前兩天住在這兒叫宮本武藏的人。”

“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因為先生您之前交代過,所以我說家裏沒有這樣的客人。可是他們卻大發雷霆,還警告我不要撒謊。其中一位年紀略長的武士皮笑肉不笑地說沒關係,還說會用其他方法找到武藏——然後,他們就去對麵的路口了。”

聽到這裏,武藏說道:“光悅先生,就這麽辦吧!我不想連累您,非常抱歉,我這就告辭了!”

“您說什麽啊?”光悅一笑置之。

“您不必為我費心,即使知道他們是吉岡門的武士,我也一點不害怕……我們走吧!”

說著,他一邊催促武藏,一邊走出大門。隨後,光悅又把頭伸進門喊道:“母親!母親!”

“忘了什麽東西嗎?”

“不是。要是您擔心今天這件事,我就派人給灰屋先生送個信,取消約會。”

“什麽話嘛!我擔心的是武藏先生——他已經等在門外了,不要取消約會。更何況灰屋先生特意邀你去玩,你們玩得開心點!”

光悅看著母親關好門,已完全放下心來,隨後與等在一旁的武藏一起並肩向河邊的街道走去。

“灰屋的家就在前麵的堀河1 邊上,他會在家等我們,我們這就去找他吧!”

黃昏時分,天色還很亮,兩人走在河邊,心情無比舒暢。尤其在忙碌了一天之後,能在夕陽中漫步,更覺愜意。

“灰屋紹由——好熟的名字呀!”武藏說道。

兩人悠閑地踱著步,光悅答道:“您也聽說過?他在連歌2 界也頗有名氣,屬於紹巴派,同時又自創一格。”

“哦!原來他是連歌詩人呀!”

“不過,他並不像紹巴、貞德那樣靠連歌為生——他和我的出身相似,都是京都的老手藝人。”

1 堀河:流經京都市中心的河。

2 連歌:從短歌派生出來的日本獨有的文藝形式。——譯者注“灰屋是他的姓氏嗎?”

“是商號名。”

“做什麽生意?”

“是賣灰的。”

“賣灰——什麽樣的灰?”

“就是刷房、染布所用的灰,也叫作染灰。他的染灰遍銷全國,生意做得很大。”

“哦!原來是調製灰漿所用的原料呀!”

“這個行當利潤豐厚,所以在室町初期由將軍直接管理,並設有染灰奉行一職。中期時,它逐漸變成民營。據說當時在京都,隻允許三家染灰批發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紹由的祖上——可是,傳到紹由這一代,他已不再熱衷家業,隻想一心在堀河安享晚年。”

說著,光悅指著對麵說道:“看到了嗎?那棟門庭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先生的府邸。”

“……”

武藏點點頭,手卻一直攥著左邊的袖口。

(有點奇怪呀!)

武藏聽著光悅說話,心裏卻想著另一樁事。

袖子裏麵好像放著什麽東西。武藏右側的袖子隨晚風輕輕擺動,而左側袖子卻顯得沉甸甸的。

懷紙已放入懷裏,自己又沒帶煙盒——他不記得袖子裏還放了其他東西——武藏取出袖裏的東西一看,原來是一條菖蒲色1 的皮繩,還被打成了便於解開的蝴蝶結。

(咦?)

一定是光悅的母親妙秀放進去的,大概是為了給自己當束衣帶用。

……

1 菖蒲色:表為暗黃綠色,裏為紅梅色。

武藏握著皮繩,突然回頭衝後麵的人笑了笑。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自己和光悅一離開本阿彌路口,身後就立刻跟上來三個人,一直與自己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三人看到武藏對自己笑,不禁嚇了一跳,立刻停下腳步,耳語了一番,然後大踏步走到武藏麵前,並拉開了架勢。

此時,光悅已走到灰屋家門前,向門房通報了姓名,有個手持掃帚的仆人出來把他領進了院子。

光悅突然發現,跟在身後的武藏不見了,於是他又折回門口喊了一聲:“武藏先生,請不要客氣,進來吧!”

此時,他看到門外有三個手持鋼刀、氣勢洶洶的武士圍住了武藏,他們在說著什麽,那三人的態度十分傲慢。

光悅立刻意識到——是剛才那群家夥!

武藏沉穩地應付著那三個人,回頭看了一眼光悅說道:“我馬上就來——您先進去吧!”

光悅並未驚慌,他似乎讀懂了武藏眼中的意思,於是點點頭說道:“那麽,我在裏麵等您,您辦完事後就來找我!”

光悅剛閃身進去,那三名武士中的一個就開口說道:“我們先不說你是不是有意在躲我們,這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剛才我已說過了,我是吉岡十劍之一,名叫太田黑兵助。”

說著,他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交給了武藏。

“這是我們二少爺傳七郎的親筆信,他要我親手交給你——希望你看完之後,立刻答複。”

“哦?”

武藏從容地打開信封,讀了一遍,然後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太田黑兵助仍不放心,為了穩妥起見,他又問了一句:“你確定?”同時審視著武藏的表情。武藏點點頭答道:“我確定!”

這回三人終於放下心來。

“如果您爽約,肯定會被天下人恥笑的!”

“……”

武藏笑而不答,默默掃視著對方健碩的體格。

他的態度再次引起了太田黑兵助的懷疑。

“武藏,沒問題吧?”他又問了一遍。

“時間已迫在眉睫,你記住地點了嗎?來得及準備嗎?”對方追問著。

武藏不願囉唆,隻是簡單地答了一句:“沒問題。”

“到時再見!”

說完,武藏正要走進灰屋的府宅,而太田黑兵助又追過來問道:“武藏,你會一直住在灰屋家嗎?”

“不,晚上他們要帶我去六條的花街。總之,不外乎這兩個地方。”

“六條?知道了——反正不是在六條,就是在這裏。如果到時你沒來,我們會來接你,你不會躲起來吧?”

太田黑兵助說最後一句話時,武藏已經轉身進入了灰屋府宅的前庭,然後他隨手把門關上。一踏進院子,外麵喧嘩的世界仿佛已被拋到千裏之外。高高的圍牆使整個府宅看起來更加寧靜、安詳。

低矮的千裏竹和筆直的細竹,使院中的石子路像山間小路一樣,十分陰涼。武藏信步走著,眼中所見的正屋、客廳、客房、涼亭等建築,都呈現出古屋才有的那種烏黑油亮的光澤以及深沉凝重的氣度。環繞於房屋左右的鬆樹,蒼翠濃鬱,似乎在彰顯著戶主顯赫的身份。不過,當武藏從鬆樹底下走過時,並沒覺得這些鬆樹傲氣淩人。

此時,不知從哪裏傳來踢球的聲音。人們經常可以在公卿大臣的府外聽到這種聲音,但在商人家裏實屬罕見。

“主人正在準備,請您稍等!”

兩名侍女端來茶水和點心,隨後引武藏來到麵朝庭院的客廳裏坐下。從侍女們優雅的舉止中不難聯想到此家的家風。

“大概是背陰的關係,突然覺得有些冷。”光悅喃喃地說著,隨後叫女仆把敞開的隔扇門拉起來。武藏一邊聽著踢球聲,一邊欣賞著院子一頭那片低矮的梅林。光悅也看著外麵說道:“比睿山那邊,有一大片烏雲,可能是從北國飄來的——您不覺得冷嗎?”

“不會。”

武藏答得很坦白,他沒想到光悅會如此怕冷。

武藏的皮膚猶如皮革般堅韌,所以對天氣的變化也不太敏感,而光悅卻恰恰相反。除了對氣候的敏感度不同之外,兩人在藝術品的賞玩、品鑒方麵也有著天壤之別。簡而言之,就是鄉下人和城裏人的差異。

此時,女仆擎著燭台走進來,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下來,光悅正要拉上門,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叔叔,您來了!”

大概是那幾個踢球的小孩在打招呼。其中兩三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往這邊看了幾眼,還把球丟了過來。他們一看到武藏,突然安靜下來了。

“叔叔,我去叫父親。”

還沒等光悅答話,孩子們便爭先恐後地跑向裏屋。

隔扇門上映著暖融融的燭火,更加映襯出這戶人家的和諧、溫暖。

遠處偶爾還會傳來幾聲大笑,那爽朗的笑聲連客人都被感染了。

不過,最令武藏好奇的是,府宅中的任何一處布置、擺設都看不出他們是有錢人。那些樸素的陳設似乎有意剔除銅臭味。武藏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間寬敞的農家客房裏。

“啊!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隨著一聲豪爽的招呼,主人灰屋紹由走進屋裏。

他和光悅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雖然長得瘦骨嶙峋,但聲音卻很洪亮而富有朝氣,不像光悅的聲音那樣低沉。他的年紀看上去要比光悅大上一輪。總之,灰屋紹由是一位直爽而親切的人。於是,光悅把武藏介紹給他。

“啊!原來是近衛家的管家鬆尾先生的外甥哪!我和鬆尾先生也很熟呢!”

聽他提起姨父的名字,武藏進一步確定,京都的大商人和公卿近衛家的關係的確非常密切。

“我們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時,散步過去。現在天既然黑了,我們就乘轎走吧……武藏先生,您也會跟我們一起去吧?”

紹由火急火燎的個性,跟他的年齡很不相符,與在一旁穩如泰山、早已忘記花街之遊的光悅,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在紹由、光悅的轎後就是武藏的轎子,他生平第一次坐轎。三乘小轎沿著堀河岸搖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