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佐佐木小次郎將寶劍還匣,長劍的護手牌入鞘時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對於地上奄奄一息的本位田又八,他看也沒看。

“朱實!”

佐佐木小次郎來到樹下,仰頭朝樹上喊著。

“朱實,下來吧,我再也不會那麽對你了,快下來,我已將你繼母的相好殺死了。你下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樹上沒有任何聲音,隻見黑漆漆的茂密鬆葉。最後,佐佐木小次郎決定爬上樹看個究竟。

“……”

原來朱實不在樹上。不知何時,她已從樹上溜下來跑掉了。

“……”

佐佐木小次郎一屁股坐到樹幹上,愣起神來。耳邊傳來颯颯鬆濤之聲,他心裏猜想著落跑小鳥的行蹤。

(為什麽那個女孩那麽怕我?)

佐佐木小次郎始終不明白,他覺得自己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了朱實身上。他承認自己愛人的方式過於強烈,可是別人不也是這樣表達愛意的嗎?

如果想知道佐佐木小次郎是如何愛一個女人的,從他的劍法上就可窺知一二——也可以說,他的性格決定了他使劍的方式。

佐佐木小次郎是在鍾卷自齋身邊長大的,自小接受嚴格的武功訓練,被稱為鬼才、麒麟兒。很多人都發現,他學武的天分很高。

簡單說來,他天生就具有一種韌性。他在劍法上表現出的超強韌性,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對手越強,他就表現得越有韌性。

當時,很多學武之人隻關心成敗,並不在意使用什麽手段。所以,無論在比武中使用多麽不光彩的手段,隻要最後能獲勝,就沒人覺得不好。

如果被這家夥纏上了,可就慘了!

盡管很多人都很怕他,卻沒人批評他的劍法過於卑鄙。

當他還是少年時,有一次被一個素日不睦的師兄用木劍打了個半死。那師兄見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很後悔出手太重,便過來喂他喝水。誰知,蘇醒過來的佐佐木小次郎猛然跳起來,用師兄的木劍把師兄殺了。

他從不會忘記贏過自己的對手。就連對方如廁、就寢的時候,他都會伺機下手。因為當時並沒有規定,比武必須在具體時間內進行。所以,佐佐木小次郎把一切跟自己作對的人,都當成敵人對付。對於他這種異於常人的韌性,同門師兄弟很少提及。

他經常說:“我就是天才!”

這並非是自吹自擂,就連他的老師鍾卷自齋都承認:“他的確是天才!”

自從回到故鄉岩國之後,他每天都去錦帶橋,苦練刀斬飛燕的獨門絕技。所以,有人還稱他為“岩國的麒麟兒”,對此稱呼他很是得意。

不過,當他麵對感情時,這種極端執拗的性格會演變成什麽樣兒,任何人都無從知曉。佐佐木小次郎認為,比武和愛情是兩回事。所以,他十分不理解,朱實為何會如此討厭自己,甚至還要逃走。

突然,他發現樹下有人影晃動。

對方似乎沒察覺到樹上有人。

“啊!有人倒在這兒。”

那人走到本位田又八身邊,彎腰看了看本位田又八的臉,說了一句:“啊!原來是這家夥!”

他聲音很大,連樹上的佐佐木小次郎都聽得一清二楚。此人正是那個手持白木禪杖的行腳僧,他麵露驚訝,急忙放下背上的書箱。

“好奇怪呀!他明明還有體溫,身上也沒有傷口,怎麽會昏倒在這兒呢?”

行腳僧喃喃自語,伸手摸了摸本位田又八。最後,他解下掛在腰間的細繩,將本位田又八兩手反綁在身後。

此時,本位田又八已完全昏厥過去,沒有絲毫的抵抗力。行腳僧將本位田又八捆好之後,用膝蓋抵住他的背部,在他心口處用力按壓。

“哎喲——”本位田又八終於醒了。行腳僧就像拎麵口袋似的,把他拎到了樹下。

他一邊用腳踢著本位田又八,一邊命令道:“起來!快給我起來!”

本位田又八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還沒完全恢複意識。他感覺有人用腳踢他,還以為是做夢,一下子跳了起來。

“對了!這就對了!”

行腳僧很滿意,接著又用繩子把他結結實實地綁在樹幹上。

“啊!”

此時,本位田又八才注意到,站在麵前的不是佐佐木小次郎,而是那個行腳僧。他大吃一驚。

“你這個冒牌佐佐木小次郎還挺能跑!以前沒少騙吃騙喝吧……現在,你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行腳僧開始拷問本位田又八。

他先打了本位田又八幾個耳光,又用手使勁兒壓住本位田又八的腦袋,“咚!”的一聲,本位田又八的後腦勺一下子撞到了樹上。

“那個印盒,你究竟從哪兒得來的?快說!喂!還不開口嗎?”

“……”

“竟然還不老實說!”

行腳僧揪著本位田又八的鼻子,使勁地搖晃,本位田又八苦不堪言,連聲“哎喲”。

見他要開口,行腳僧鬆了手。

“你到底說不說?”

“我說!我說!”本位田又八一邊哭,一邊開口答道。

即使沒遭到毒打,他也沒勇氣繼續隱瞞那件事了。

“實際上,那件事發生在去年夏天——”

於是,他將自己在伏見城工地巧遇“半邊下巴”的武士及對方慘死的經過,都和盤托出。

“當時,我一時貪心,就從他身上拿走了裝錢的荷包、中條派印可以及那個印盒,然後逃出了工地。後來,錢都被我花光了,不過印可還在。如果你能饒我一命,我保證今後再也不敢了。那些錢我日後一定奉還,我會拚命工作掙錢還你……要不,我現在就給你立個字據。”

本位田又八沒有絲毫隱瞞,這個從去年就一直困擾自己的心病終於被祛除了,他頓覺輕鬆無比,甚至都忘記了害怕。

聽完本位田又八的講述,行腳僧問道:“你沒胡說吧?”

本位田又八低著頭,老實地回答:“沒有。”

沉默片刻後,行腳僧突然拔出腰間的短刀,抵住本位田又八的臉。

本位田又八大驚失色,歪著腦袋問道:“你,你要殺了我?”

“正是!我要取你的性命!”

“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了。那個印盒也還給你了,印可也可以還你。至於那些錢,我現在雖無力償還,日後必定如數奉還,你為何還要殺我呢?”

“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實話。我也可以告訴你,我是上州1 下仁田的人,那個慘死在伏見城工地的武士名叫草雉天鬼,我是他的隨從,名叫一宮源八。”

此刻,本位田又八自知前途未卜,他根本沒聽對方說了什麽,隻是在考慮如何脫身。

“非常對不起!我的確罪該萬死。可當時,我從他身上拿走那些東西,並沒打算據為己有。因為那人臨終之時,一直在說‘拜托’。所以我想應該遵從他的遺言,將那些遺物送到他親人手裏。不過,當時我手頭正緊,就動了那筆錢,我真是該死!你怎麽懲罰我都行,隻求你饒我一命!”

“不行!你道歉也沒用了!”

行腳僧強忍內心的悲憤,輕輕搖了搖頭。

“後來,我曾去伏見城調查過那件事,也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不過,我必須要帶點東西回去,才能對天鬼大人的家屬有所交代。雖然我多方查詢,還是找不到殺害大人的元凶,這讓我備感遺憾。”

“不是我……不是我殺的……喂!你可別枉殺好人哪!”

1 上州:位於日本群馬縣。——譯者注“我知道!我知道——關於這一點,我非常清楚。不過,遠在上州的草雉一家還不知道天鬼大人已在伏見城遇害。他是被那些搬磚運石的苦力所殺,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很難對他的家人啟齒。盡管你拚命哀求我,但形勢所迫,我也隻能把你當作殺害大人的凶手了!現在,我源八就要為主人報仇,你聽清楚了嗎?”

聽了行腳僧的話,本位田又八都要急哭了。

“胡說、你胡說什麽……不要、我還不想死呢!”

“你不想死也沒有用!剛才你在九條酒館,連酒錢都付不起,留著這樣一個軀殼不是活受罪嗎?與其忍饑挨餓、遭人唾棄,還不如早些看破紅塵!另外,我會拿出一筆錢,幫你安頓後事。如果你不放心雙親,我會把這筆錢送給他們。如果你想把錢捐給宗祠,我也一定會照辦。”

“豈有此理……我不要什麽錢!我隻要活命……不要!救命啊!”

“就算你不想死也不成啊!現在。我隻能把你當成殺害主人的凶手了,隻有砍下你的腦袋,我回到上州後,才能對天鬼一家和鄉親父老有所交代。本位田又八閣下,這都是前世注定的,你就認命吧!”

說著,源八再次握緊了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有人突然喊了一聲:“源八!刀下留人!”

如果喊聲來自本位田又八,行腳僧即便知道自己枉殺人命,也會痛下殺手。

“啊?”

他抬頭看了看夜空,又側耳聽了聽樹梢的動靜。

於是,那個聲音再一次從樹上傳來。

“源八,不要濫殺無辜!”

“啊!是誰?”

“我是佐佐木小次郎。”

“什麽!”

又一個自稱佐佐木小次郎的家夥,這家夥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熟悉。

世上到底有多少個冒牌佐佐木小次郎呀!

源八心想:這回我可不能再上當了!

他飛身跳到一旁,用刀尖指著上邊說道:“你光說自己是佐佐木小次郎有什麽用!你是哪裏人?姓甚名誰?”

“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一派胡言。”行腳僧一笑置之。

“冒充佐佐木小次郎這招已經不好使了!你看看下麵這個人吧,這就是冒牌貨的下場……哈哈哈!想必你和本位田又八是一路貨色吧!”

“我真的是佐佐木小次郎——源八,我這就跳下去。你不會趁我立足未穩時出手吧?”

“哼!要是冒牌貨,再來多少都沒問題!你下來吧,我們一決高下!”

“要是被你砍到,就不是佐佐木小次郎了!真的佐佐木小次郎是不會中招的——我要下來嘍!源八!”

“……”

“準備好了嗎?我要跳到你頭上了,你盡管出刀吧——你要是想殺我,我背後的曬衣竿可不答應喲!它會像劈竹一樣,把你砍成兩半。”

“啊!且慢動手——佐佐木小次郎先生,請等一下……我記起你的聲音了。而且你還帶著這把曬衣竿寶劍,那一定是真的佐佐木小次郎。”

“你終於信了。”

“不過——您為何會在樹上?”

“這個一會兒再說。”

話音剛落,源八突然一縮脖,原來佐佐木小次郎越過他的頭頂,飄然落地。他褲腳卷起了地上的鬆葉,飄落在源八身後。

麵對眼前千真萬確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而有些迷惑。此人與主人草雉天鬼是同門師兄弟,當他還在上州跟隨鍾卷自齋學武時,自己也見過幾次。

不過,那時的佐佐木小次郎並不像現在這樣出眾。他的五官自小就帶著一種執拗勁兒,十分威風。不過,鍾卷自齋不喜歡過於華麗的服飾,佐佐木小次郎穿著十分樸素,皮膚也很黑,就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鄉下少年。

簡直是判若兩人哪!

源八有些看呆了。

佐佐木小次郎坐到了一個樹樁上,說道:“來!過來坐吧!”

隨後,兩人談了起來。其內容不外乎是老師的外甥,也是佐佐木小次郎師兄的草雉天鬼,帶著中條派印可四處遊學,結果走到伏見城工地時,被當成奸細而慘遭殺害。

直到此時,真假佐佐木小次郎的鬧劇總算真相大白了,真佐佐木小次郎不禁拍手稱快。

佐佐木小次郎告訴源八,那個冒名頂替的人不過是個廢物,殺這樣的人毫無意義。

如果想懲罰他,還有別的方法。要是擔心沒法向天鬼的家人交代,自己可以親自去上州,保證給他們一個既合理、又能保住死者顏麵的解釋,同時自己還會設法周濟他的家人。總之,佐佐木小次郎希望由自己處理這件事。

隨後,他問道:“源八,你以為如何?”

“既然您這麽說,我也沒有異議。”

“那麽,我們就此告別吧!你可以馬上回上州。”

“好的,就這麽辦。”

“其實,我正要去找一個名叫朱實的女孩。不知她去哪兒了,我很著急。”

“啊!請稍等一下,您忘了這個重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

“是先師鍾卷自齋委托天鬼轉交給您的中條派印可。”

“哦!是那個呀!”

“是這個叫本位田又八的冒牌貨從天鬼大人身上拿走的,他說印可還在身上——那是自齋老師留給您的……也許是自齋老師和天鬼大人在冥冥中指引我們相見。無論如何,您要收下這個印可。”

說著,源八伸手從本位田又八懷裏取走了印可。

此時,本位田又八覺得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即使印可被拿走,他也絲毫不在乎,反而頓覺輕鬆。

“就是這個。”

源八將印可遞給佐佐木小次郎,他終於完成了天鬼的遺願。他想,佐佐木小次郎必定深受感動,涕淚橫流。

誰知——

佐佐木小次郎卻說了一句“我不需要”,並未伸手去接。

源八感到很意外,連忙問道:“欸……為什麽?”

“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

“不為什麽,我就是不想要!”

“請您不要狂言。自齋老師生前就已決定,在眾多的弟子中,隻有您和伊藤彌五郎一刀齋才能獲得印可——他在臨終前,托付外甥天鬼大人將這個印可卷軸轉交給您,主要是考慮到當時伊藤彌五郎一刀齋已自立一刀派,您雖然是師弟,但自齋老師還是決定將印可和中條派秘籍傳給您。難道您不懂恩師的一片苦心嗎?”

“老師的恩情,我自然知道,但我有自己的抱負。”

“您說什麽?”

“源八,你不要誤會。”

“恕我直言,您這是對先師不敬啊!”

“絕無此事。我覺得,自己在武學上的天賦超過先師,所以一定能取得更偉大的成就。我不想當一名安於窮鄉僻壤的劍客,而老此一生。”

“您真是這麽想的?”

“當然!”

一談到自己的理想,佐佐木小次郎沒有絲毫顧忌。

“雖然先師要將印可傳給我,可我自信自己的功夫早已超過先師。

況且,中條派這個名字太過土氣,會妨礙我們年輕人的發展。師兄彌五郎已自創一刀派,所以我也想自創門派,並命名為岩派……源八,這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不再需要這個東西了。你就幫我處理掉吧!”

十一

佐佐木小次郎的言語極為張狂,簡直不可一世。

源八狠狠瞪著那兩片薄薄的嘴唇。

“源八,請代我向草雉一家表示問候。改天我去東國時,一定去拜訪他們。”

自己的告別話說得如此彬彬有禮,佐佐木小次郎不覺露出了微笑。

如此高傲自大,又故作客氣,簡直可惡至極!源八怒不可遏,本想大聲責罵他,但又一想,這麽做實在無聊。

於是,他快步走到書箱前,將印可卷軸收好。

“後會有期!”

丟下這句話後,源八拂袖而去。

看著源八的背影,佐佐木小次郎自語道:“哈哈哈!脾氣還不小!

這個鄉巴佬兒!”

他又對著綁在樹上的本位田又八說道:“冒牌貨!”

“……”

“你這個冒牌貨,啞巴了?”

“是。”

“你叫什麽名字?”

“本位田又八。”

“是浪人?”

“是的……”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你該學學我,主動退還師傅的印可,若沒有這種氣概,就無法成為一代鼻祖……你盜用他人姓名和印可到處招搖撞騙,真是下流!不是太子,你穿上龍袍也不像啊!現在落到如此下場,這回你可長記性了吧?”

“我以後不敢了。”

“我會饒你一命的。不過,為了懲罰你,繩子你就自己想辦法解開吧!”

佐佐木小次郎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小刀刮掉樹皮,碎屑落了本位田又八一身。

“呀!沒帶筆和墨盒。”佐佐木小次郎嘀咕著。

本位田又八馬上討好地說道:“我身上有。”

“既然你有,那就先借我一用!”

隨後,佐佐木小次郎在樹上寫了一段文字,又讀了幾遍。

岩派——這是我突然想到的名字。因為我經常在岩國的錦帶橋練習刀斬飛燕,才得到岸柳這個劍號,而岩派作為武功門派的名字,再合適不過了。

“就這麽決定!以後我的武功門派就叫岩派,這個名字遠勝過伊藤彌五郎一刀齋的一刀派!”

此時已是夜半時分。

樹上一張紙見方的樹皮被刮掉,上麵寫道:此人冒用我名諱、劍號四處招搖撞騙。今日將其抓獲,特綁縛此地示眾。本人名號、流派天下獨一無二。

岩派佐佐木小次郎

“好了!”

突然,鬆林中響起一陣風聲,佐佐木小次郎的聽力非常敏銳,他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動。此時,他已顧不得自己的壯誌雄心,那雙豹子般銳利的雙眼,緊盯著黑漆漆的鬆林。

“咦?”

也許是發現了朱實的行蹤,他突然朝那個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