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開眼,武藏立刻想起自己該幹的事——阿通怎麽樣了?城太郎到什麽地方了呢?

“昨晚聊得真盡興!”

早餐時,武藏在餐廳碰到了石母田外記。二人吃罷早餐,一起踏出客棧,立刻就被淹沒在中山道人來人往的客流之中。

武藏觀察著來往的行人,不斷四處張望。

要是碰見背影和阿通相似的女子,他都會在心裏嘀咕:“會不會是她呢?”

外記察覺到他的不安情緒,就問他:“您是不是在找人呢?”

武藏回答說:“是的!”

武藏撓撓頭,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外記,並且還告訴外記,自己本打算去江戶,可是途中阿通和城太郎丟了,他現在非常擔心,打算先找到他們,然後再去江戶。因為自己要沿著另一條路去尋找,所以二人隻能就此別過,武藏對外記昨晚的款待表示感謝。

外記好不遺憾。

“本打算和您一起去仙台,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不過,昨晚咱們都說好了,您要是有時間,請一定到仙台找我。”

“等有時間,我一定會去打擾您的。”

“到時候,我一定陪您好好看看伊達武士的士氣。還可以去聽一下仙台的民謠。您要是不想聽歌的話,咱還可以去欣賞一下鬆島的風光。

總之一句話,我等您來!”

說完之後,這位一夜之友先行告別,一個人朝著和田峰的方向走去。武藏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難免湧出一絲不舍之情。他在心裏決定,一定要找時間拜訪一下伊達藩。

在那個時代,旅途中巧遇有緣人的情況並不罕見。因為當時天下風雲變幻,今朝不知明日事,有雄才大略的藩主都會大力招攬人才。如果家臣在路上碰見傑出的人才,一般都會向主人大力舉薦,這也被視作家臣效忠於主人的一大職責。

“客官!客官!”

有人在後麵叫武藏。

武藏本打算往和田方向走,可是中途他又折回來,想到下諏訪。等他到了甲州街道和中山道的交岔口時,他又猶豫了,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這時,一個客棧夥計模樣的人從後麵叫住了他。

雖說是客棧夥計,可他們並不在客棧裏幫忙。他們之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馬的,而且這裏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還有專門抬人上山的轎夫。

武藏回頭問他:“有什麽事嗎?”

那人一邊打量著武藏,一邊拱著手,像螃蟹一樣走向武藏,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客官,我看您好像在找人啊!要找的人肯定是個富家美女吧?要不就是個小家碧玉?”

武藏沒有什麽行李,所以根本就未曾打算坐轎子。

武藏覺得這人有些囉唆,搖搖頭回應道:“不是了……”

他默默離開這群人。剛走出沒幾步,心裏又犯嘀咕了:“我該往西,還是往東呢?”

他想一切聽天由命,自己繼續前往江戶。但是,他一想起城太郎和阿通還生死未卜,就打消了這一念頭。

“要不,我今天在這附近再找找……要是找不到,我再繼續往前走!”

這時,旁邊的人又插話了。

“客官,您看我們在這兒曬太陽,也沒什麽事可幹。您要是真的找人的話,何不讓我們幫您去找呢?”

一人說完之後,其他人也幫著附和。

“費用也不高,您看著給就行了!”

“您要找的人,是年輕女子還是老人呢?”

他們刨根問底,問個不停。

武藏隻得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他們:“事情是這樣子的……”

武藏還詢問他們可曾在街上見過城太郎和阿通。

“這個嘛!”

大夥兒互相對望。

“我們都沒見過您說的那兩個人。不過我們可以分成三路去找,一路去諏訪,一路去鹽尻,一路去那邊。要是我們幫您找的話,一定能找到的。綁架女子的歹徒應該不會走沒有路的荒野,他肯定是走小路了。

這地方的小路蜿蜒曲折,要不是當地人很難走出去的。”

“原來如此。”

武藏覺得他們言之有理,也不禁點頭表示同意。自己對這一帶不太熟悉,要是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下去,不僅搞得自己心煩意亂,而且也難以取得成果。如果委托他們去幫自己找的話,也許很快就可以得到阿通和城太郎的下落。

“好吧!那你們幫我去找吧!”

武藏語氣幹脆。夥計們齊聲說:“沒問題。”

他們接受委托之後,就開始討論如何分頭去找,並且還選出了一名代表。那名代表走向前來,搓著手心說:“那個……客官……我真是不好意思開口。我們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人,到現在還沒吃早飯呢!我們保證在天黑之前打聽到那兩人的下落,不知您現在能不能先預支我們半日的工錢,還有打草鞋的錢。這樣我們也能吃飽了,好有力氣去找。”

“噢!這是應該的。”

武藏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點了一下自己那點微薄的盤纏,就算全部掏空了,也不足以支付這些人的工錢。

武藏隻身一人闖**江湖,他比任何人都能體會到金錢的寶貴——但是,他又絕不是一個癡迷於金錢的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不需要去照顧誰。他可以棲身於寺廟,也可以露宿在街頭,自己一個人怎麽都好說。有時候受朋友照顧,能有一餐飽飯。要是實在沒地兒吃了,那也沒什麽,餓幾頓肚子不成問題。

這就是武藏流浪生活的真實寫照。

自從遇到阿通之後,所有的花銷都是由阿通來負責。烏丸家給了阿通一筆不少的路費,不但解決了行路中的燃眉之急,而且還能分給武藏一些零用錢。

“這些您收著吧!”

武藏把阿通給他的錢全部付給了這些夥計,並且還問道:“這些夠嗎?”

那人掂量了一下,然後均分給每一個夥計。

“就這樣吧!看您也沒多少錢,就算給您便宜點好了——客官,您先到諏訪明神神社的牌坊那兒等著。在天黑之前,我們肯定給您帶來好消息。”

說罷,眾人就如同一群蜘蛛,四散而去。

雖然眾人已經四處尋找,但武藏覺得自己也不能這麽空等著,決定從高島城出發繞諏訪走一周看看。

為了尋找阿通和城太郎的消息,就這麽空走一整天,那還是有點可惜。為此,他決定順便了解一下這裏的地貌水文和風土人情,同時打聽一下有沒有武學大家等……這樣才不至於枉費了這一天的大好時光。

但是,武藏走了一天,也依舊一無所獲。眼見夕陽西下,武藏來到了約定的諏訪明神神社,然而牌樓附近卻空無一人。

“啊!累死我了!”

武藏自言自語,一屁股坐在了牌樓的台階上。

也許是太疲憊的緣故,他的自言自語聽起來更像是一聲歎息,這在武藏身上是很少見的。

依舊沒有人來!

武藏有些悶得慌,他在寬闊的神社庭院內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牌坊底下。

還是一個人也沒有!

黑暗中,武藏聽到什麽東西踢地的“咚咚咚”之聲,這聲響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世界中——他走下台階,發現在叢林深處有一棟小木屋,裏麵拴著一匹白色的駿馬。剛才聽到的聲響正是這白馬踢地麵發出的聲音。

“這位浪人,有何貴幹?”

一個穿著白褂,正在喂馬的男子瞧見武藏,回頭問他。

“都這麽晚了,你還在神社幹什麽呢?”

白衣男子眼中透出懷疑的目光。

武藏向他說明緣由,並解釋自己不是壞人。那男子聽完之後,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樂死我了……”

武藏不知對方為何狂笑,心中湧起一股不悅。那名男子繼續大笑著說:“虧你還是個闖**江湖之人,怎麽能信那些渾蛋的話。他們就是一群如蒼蠅一般的無賴,拿了錢之後,早就跑了,又怎麽會幫你花一天工夫來找人呢?”

聽完男子的話,武藏問道:“那他們說分頭去找,難道是騙我的?”

這回那名男子看武藏挺可憐的,便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你真的被騙了。我白天在後山的雜木林中看到一群夥計,他們圍坐在一起喝酒賭博,說不定那些人就是騙你錢的那一幫人。”

說完之後,那名男子又向武藏舉了幾個例子,告訴他在諏訪和鹽尻一帶來往的人群中,有很多這樣的夥計,專門騙取路人的錢財。

“其實世間都一樣,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裏,都要注意了!”

那名男子說完之後,提起空的飼料桶,自己一個人走了。

武藏茫然地站在那裏。

“……”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麽幼稚。

他一直自負於自己在劍術上的天衣無縫,可是一踏入俗世,就被一群不入流的客棧夥計給騙了。可以看出自己的社會經驗是多麽的不足了!

“唉,沒辦法啊!”

武藏長歎一聲。

他並不是心疼那些錢,隻是覺得自己這麽幼稚,以後要是帶兵打仗,統率三軍,還表現得這樣天真,那可怎麽辦啊?

武藏覺得自己應該謙虛一點,多向俗世的凡夫俗子學習。

他又回到牌樓下,忽然發現在自己離去的這段時間裏,有個人已經站在了那裏。

“喂!客官。”

那個人在牌樓前麵四處張望,看到武藏的身影之後,立馬從台階上迎下來,告訴武藏說:“我們隻打聽到你要尋找的兩人中的一位,天太晚了,所以特意趕回來向您匯報。”

“嗯?”

武藏倍感意外——定睛一看,原來是早上那幫夥計中的一人。

剛才在馬棚前還被嘲笑受騙了,可現在卻有人回來匯報,所以武藏才露出意外的神情。

武藏同時也了解到,雖然有十幾個人拿著自己給的半日工錢去吃喝玩樂了,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騙子,其中也有實在人。想到這兒,武藏就備感欣慰。

“你打聽到的那個人,是城太郎呢?還是阿通呢?”

“我打聽到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下落了,他正帶著城太郎!”

“真的嗎?”

即使是這點消息,武藏還是放心不少。

這位老實的夥計向他訴說了事情的始末。

“今天早上,我們拿了半日的工錢之後,很多人根本沒打算幫您去找人,而是去賭博了。隻有我聽到您的訴說之後,感到您挺可憐的,於是便走遍了從鹽尻到洗場的每一個驛站,向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打聽那兩人的下落。可是,無人知曉那女子的下落。後來,在中午用餐時,從一家客棧的侍女那裏聽說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今天中午才離開諏訪,然後越過了和田峰。”

“謝謝你的消息。”

武藏想給這人一點酒錢,以獎勵他的正直和功勞,隻可惜囊中的盤纏都被那群狡猾的夥計給騙光了,現在身上剩的隻有今晚的飯錢。

武藏自己在心裏琢磨:“我總得表示一下吧!”

然而,自己的隨身物品中,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因此,武藏決定晚飯不吃了,省出飯錢獎勵給這名夥計。武藏將口袋裏剩的錢全部賞給了那人。

“謝謝!謝謝!太謝謝了!”

老實的夥計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卻得到了額外的獎賞。這讓他有點感激涕零,他將賞錢捧在額頭,再三地向武藏道謝,然後離去。

武藏現在連一個鋼鏰兒也沒有了。

武藏望著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錢全部給了別人,現在突然有點窮途末路的感覺,更何況自己的肚子自傍晚就開始叫個不停了。

不過,話說回來,把錢賞給那個正直的夥計,要比填飽自己的肚子更有意義。現在,那個夥計知道了正直可以得到獎賞,那麽等他以後再遇到其他路人時,也會以正直的心去對待。

“對了……我與其在這裏住一宿,還不如立即翻過和田峰,去追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呢!”

武藏忽然意識到,如果能在今夜翻過和田峰,那麽明天或許就能夠追上城太郎。武藏已經好久沒有走夜路了,他立即離開諏訪的神社,隻身一人踏入茫茫黑夜。

也許是由於生來就孤單一人的緣故,武藏非常喜歡暗夜獨行。

在黑暗中,他數著自己的腳步,聽著大自然發出的天籟之音,忘掉了所有的憂愁,剩下的隻有自己一個人才能領會到的快樂。

當他身處嘈雜的人群,心中升起的反而是難言的寂寞。當他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黑夜裏,內心卻變得心潮澎湃。

這是因為在黑暗中,曾經無法表達的心情這時全都浮現出來。除了能夠冷靜地思索世俗瑣事之外,甚至可以脫離自己的形體,猶如去觀察別人一樣,冷靜地洞察自己。

“嗯!那兒有燈光!”

武藏在黑夜中踽踽獨行,遠處現出的一點燈光,還是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那是民宅的燈火。

當他的意識回歸本身之後,對人的那種依戀和眷念又使他的內心悸動不已。武藏已沒有心緒去思考這種矛盾,他現在隻想:“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過去烤一下吧!順便把被露水打濕的衣袖烤幹。哎呀,肚子好餓啊!要是能再有點殘羹剩飯就好了!”

武藏快步向燈火處走去。

此時夜已過半。

武藏離開諏訪的時候,天色就已經大黑了!走過落合川的小橋之後,他就一路爬山,剛剛翻過了一座小的山峰,前麵還有和田峰和大門峰兩座大山在等著他。

這兩座大山的山腳連在一起,形成一片廣闊的濕地。就在那濕地盡頭,閃爍著點點燈光。

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間驛站茶館。屋簷下立著四五根拴馬樁。屋裏傳出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劈裏啪啦”聲,一個男人粗聲大氣地說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武藏站在那裏有些遲疑,在這大山深處,且又是深夜,這些人會是些什麽人呢?而且他現在身無分文,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

如果這隻是普通的農家或樵夫家,大可拜托對方讓自己歇歇腳,而且討碗殘羹剩飯來填飽肚子也不成問題。但這裏是做生意的茶館,即使喝一杯茶水也是必須要付錢的。

武藏身上一個鋼鏰兒也沒有,可是空氣中飄來的陣陣飯菜香,更加勾起了他的饑餓感,讓他挪不動步。

“幹脆告訴他們實情,我拿東西抵飯錢得了!”

現在能夠抵付飯錢的,隻有他背著的武士修行包中的一樣物品。

“打擾了!”

武藏叫門前,內心經過了激烈的掙紮,最終還是決定進去討碗飯吃。

而對正在屋內吵吵嚷嚷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現也顯得異常突兀。

“……”

大家都嚇了一跳,頓時安靜下來,用驚訝的眼神望著武藏。

房屋正中的房梁上垂著一個大掛鉤,上麵掛著一口大鍋,裏麵燉著豬肉和蘿卜。大鍋下麵,簡單挖了一個坑,木柴在裏麵旺盛地燃燒著。

眾人沒有脫鞋,圍坐在大鍋旁邊。

三個浪人,或坐在矮凳上,或坐在酒桶上,他們吵吵嚷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還把酒壺埋在炭火中加溫。店老板背對著門口,在裏麵切著鹹菜,並且還和他們胡亂侃著大山。

“什麽事啊?”

一個目光犀利,梳著半月形發髻的浪人代替店老板問道。

豬肉湯的香味,加上屋內溫暖的炭火,使得武藏更加饑渴難耐。

剛才問話的那個浪人好像又問了什麽,但武藏沒有回答,徑自走進屋內,坐在了一個矮凳上。

“老板,給我來碗肉湯,再給我來份米飯。”

店老板很快就端上了一份冷飯和一碗肉湯。

“客官,您這是要連夜翻過山嶺嗎?”

“嗯!我今天走夜路。”

武藏拿起筷子,三兩口就把湯喝完了,又問店老板要了第二碗。

“白天時,你們可曾看見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帶著一個小孩翻過了這座山峰呢?”

“嗯,沒看見——藤次先生,你們有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兩個人呢?”

店老板問大鍋對麵的三個浪人。他們正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地喝著酒。

“我們也沒看見!”

三人異口同聲地搖頭說道。

武藏吃完之後,又要了一碗肉湯。現在他身上暖和了,也吃飽了,開始考慮如何付飯錢的事了。

要是在吃飯之前,把事情說清楚就好了。剛才那三個浪人喝得正歡,再說武藏也不希望得到他人的憐憫,所以就沒說自己沒錢的事兒。

可是現在吃完了,要是店主人不同意自己吃白食,那可怎麽辦呢?

武藏決定了,要是老板不答應的話,就用自己帶的物品抵飯錢。如果老板都不滿意的話,那就隻好賠上自己的刀笄了。

“老板,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說實話,我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過,我絕對不是想吃霸王餐,我能不能用別的東西抵一下飯錢啊?”

沒想到店老板非常和氣。

“可以啊!不過你要拿什麽東西抵呢?”

“是一座觀音像。”

“這種東西?……”

“這不是什麽名家的作品。隻是我在旅途中,用古梅木刻的一個小的坐像觀音。可能不值這頓飯的飯錢……不過,還是想請您先看一下。”

武藏解開自己背著的武士修行包。這時,對麵的三個浪人,也都放下酒杯,注視著武藏的一舉一動。

武藏將包裹放在膝上。這個包裹是將雁皮紙搓成細線,浸泡柿核液之後編製而成。闖**江湖的武士一般都會將自己的貴重物品放在隨身的包裹裏,可是武藏的包裹內除了他剛才提到的木雕觀音之外,隻有一件貼身衣服和一些寒酸的筆墨用品。

武藏抖了一下包裹,這時從裏麵骨碌出了一樣物品。

“呀?”

茶館老板和三個浪人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武藏看著腳邊的東西,一時語塞,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一個錢包。

慶長小金幣,以及其他的銀幣、金幣撒了一地。

武藏心中納悶:“這是誰的錢?”

其他四人也都充滿疑惑,大家都屏氣凝神,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錢幣。

武藏又抖一抖包裹,這時從裏麵又掉出一封書信。

武藏也感到有些奇怪,他撿起書信一看,原來是石母田外記留給自己的。

裏麵隻有短短的一行字:

送給先生一點路費。

話雖這麽說,可是留的錢數真的不少。武藏明白石母田外記的用意,他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給對方留下好感,以使對方將來能為自己所用。在那個時代,其實不隻是伊達政宗,各國大名也都采取這一政策來招攬人才。

自古以來,招攬有為之士並非易事,尤其是近來風雲變幻,各國更需要有能力的人才。關原之戰以後,流散於各地的浪人比比皆是,但其中真正有才的人士卻是鳳毛麟角。各國大名求賢若渴,若碰見有為之士,即使給出數百石、數千石的厚祿也在所不惜。

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現在各藩國都在拚命地尋找“良將”,如果能夠碰見好的將才,那必將用盡所有的方法,施盡所有的恩惠將對方收入自己麾下。如果不能收入自己麾下,那麽簽訂對自己有利的密約也行。

為了求得人才,大阪城的秀賴不惜為後藤又兵衛花費巨資,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實。關東的德川家康也通過調查得知——大阪城每年都會送許多金銀財寶給在九度山中隱居的真田幸村。

隱居的真田幸村根本用不了那麽多的生活費,他將金銀散發給數千人,從而使這些人有了生活來源。於是在關原之戰爆發之前,有許多人隱藏於市井街道,遊手好閑。

伊達政宗的家臣,聽聞武藏在下鬆的英雄事跡之後,立即就想把他招攬到主人的門下。

外記肯定是想用這些錢來討好自己!

這筆錢可真不好用啊!

如果用了,那便欠他一個人情。

如果不用的話,這飯錢可怎麽付啊?

武藏在心中自己開導自己。

“就因為見到了這些錢,所以才會這麽矛盾。得了,就權當沒看見好了,這也就不用矛盾了!”

想完,武藏就立刻蹲下,將地上的錢撿起來包好,放回自己的包裹中。

“老板,就用這觀音像抵飯錢吧!”

武藏把手中的觀音像遞給老板。可是,這次店老板卻麵露不悅:“不行,這東西不能抵!”

老板拒絕伸手去接。

武藏問他為什麽不能抵飯錢。老板回答說:“你還問我為什麽?客官,你說你身無分文,想用觀音像來抵賬。要是真的話,我可以答應你……你要是別讓我看見也就罷了,你明明帶了那麽多錢,卻想用這觀音像來抵飯錢,這怎麽能行呢?快點給錢吧!”

本已喝得醉醺醺的三個浪人看到那麽多錢之後,也都清醒了,雙眼放出貪婪的目光,垂涎欲滴地站在那裏。現在聽店老板如是說,他們也都站在後麵附和著。

武藏想向對方講明這錢並不是自己的,但他轉念一想,這樣的解釋實在是太愚蠢了。

“那好吧!……我給你錢吧!”

武藏沒辦法,隻好掏出一枚銀幣,遞了過去。

“哎呀!我沒零錢找你啊!……客官,你有零的嗎?”

武藏又翻了一下錢包,裏麵的最小麵值就是銀幣了,剩下的都是慶長小金幣和別的金幣。

“不用找了,就當茶水費用吧!”

“那真是太謝謝您了。”

店老板的態度出現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既然已經動了這筆錢,那就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武藏幹脆將錢包綁在了褲腰帶上。他打開包裹,將觀音像放回原處,然後背起行囊,準備出發。

“不用急,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店老板往爐膛內添加木柴,武藏趁機走到屋外。

夜已經很深了,武藏也吃飽了!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過和田峰和大門峰。若是在白天,可以欣賞到這一帶高原上盛開的石楠花、龍膽花和薄雪草等。但此刻在深夜,什麽東西也看不見,隻能看到白茫茫的露水鋪滿了大地。

雖然地麵上的花看不見,但漫天的繁星,看起來卻猶如大片星星的花海。

“喂——”

大約走出兩千米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後麵叫他。

“客官,你有東西落在茶館了!”

原來是茶館中三個浪人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喘著粗氣說:“你走得可夠快的啊!在你走後,我們發現了這枚銀幣,是你掉的吧?”

那個浪人托著一枚銀幣,遞到武藏眼前,看來他是為了還這枚銀幣,特意追過來的。

武藏表示那錢不是自己的。但是,那個浪人卻搖著頭,堅稱那是武藏的錢包掉落時,其中一枚銀幣滾到了房間的角落裏。撿的時候也沒注意,結果就落在那裏了。

武藏根本不知道外記給了多少錢,聽那浪人這麽一說,他覺得也許是真的落了一枚。

武藏行了一禮,接過銀幣,將它裝入袖子內部的口袋裏。雖然那個浪人幹了一件好事,但武藏絲毫沒有感激他的感覺。

“冒昧地問一句,您的武功是跟誰學的啊?”

浪人跟在武藏旁邊,亦步亦趨。

“沒人教我,是我自己創的。”

武藏的語氣透出一股不耐煩。

“你別看我現在淪落到這深山裏了,其實我以前也是武士的!”

“哦!”

“剛才一起吃飯的那兩人也和我一樣。俗話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我們都在等待時機,重出江湖呢!也許不會像佐野源左衛門那麽好運,但隻要戰事一開,我們還是準備腰係山刀,身披盔甲,追隨有名的大名衝鋒陷陣,再展昔日風采。”

“你是大阪派,還是關東派?”

“我才不管哪派呢!若不見風使舵,那我一輩子也別想出人頭地!”

“哈哈哈!你說得也對!”

武藏根本不想理他,所以邁開大步往前走,想早一點擺脫他。可是,那個浪人也加快了步伐,緊緊地跟在身後。

而且更令武藏討厭的是,那個浪人老是在自己的左側蹭來蹭去的。這個部位是武士最忌諱的一個位置,因為它會直接影響到拔刀的動作。

武藏明白這浪人凶險的意圖,他故意將身體左側露出破綻,以讓對方有機可乘。

“武士先生,若您不嫌棄的話,就到我家去住一宿吧!……和田峰的前麵還有一座大門峰,對不熟悉路況的人來說,很難在天明之前翻過這兩座大山的。更何況再往前走,道路就越來越艱險了!”

“謝謝您的提醒,那就麻煩到您府上借住一宿了。”

“好啊!好啊!就是條件簡陋一點,不知您能不能適應?”

“沒關係,隻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可以了。你家在什麽地方呢?”

“就在這前麵,沿著這個山穀,往左前方爬五六百米就到了。”

“你住的地方還真夠隱蔽的啊!”

“剛才都跟您說了,我們是暫時隱居在此,在等待時機呢!我和那兩個人住在一起,平時靠采些草藥,狩些獵物為生。”

“你出來了,他們兩人還在那裏幹什麽呢?”

“他們還在茶館喝酒呢!他們經常喝得爛醉如泥,每次都得我把他們扛回去。今夜,我可不管他們了。……噢,武士先生,下了這個小陡坡就是谿川的河灘,路不好走,您可千萬要當心啊!”

“要到河對麵去嗎?”

“嗯!……谿川的最窄處有一座獨木橋,過橋後,往左拐就到了……”

浪人說完之後,就在小陡坡中央停了下來。

武藏頭也不回,徑直走上獨木橋。

那個浪人突然跳下陡坡,抬起獨木橋的一端,想把武藏給扔到湍急的河流中。

“你要幹什麽?”

這時,武藏迅速從獨木橋上彈跳起來,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站在了河中央的一塊岩石上。隻聽一聲慘叫:“——啊!”

獨木橋應聲落入水中,激起大片白色水花。就在這些水花完全落定之前,武藏騰空躍起,拔出自己的長劍,瞬間砍掉了這個卑鄙小人的頭顱。

在此緊急情況下,武藏絕不會去關注一具屍骸。被砍掉頭顱的屍體踉蹌了幾步之後,“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武藏也做好了再次發起攻擊的準備。武藏的頭發猶如禿鷲的羽毛一般,根根豎立,眼睛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

“咣”的一聲,河流對麵傳來震徹山穀的巨響。

毫無疑問,那是獵槍發射子彈的聲音。子彈“嗖”的一聲,打在了武藏身後的崖壁上。

武藏的經驗告訴他,子彈不會射中同一個地方兩次。所以,他在第一發子彈落定之後,迅速撲倒在剛才子彈射入的地方。然後,他仔細觀察對岸的情況,發現有一個紅點,猶如螢火一般,正在一晃一晃地閃著紅光。

兩個人影悄悄地向河岸爬來。

先去見閻王的那個浪人騙武藏說那兩個朋友在茶館喝得爛醉如泥,其實他們早就繞到前麵埋伏起來,靜待武藏的到來。

這一切,武藏早就預料到了。

剛才那個浪人說的什麽以狩獵啊、采藥啊為生,這全都是一派胡言。他們的真實身份就是一群貨真價實的山賊。

不過,剛才那個浪人所說的“等待時機”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武藏身上帶著那麽多錢,這對他們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絕佳時機。

沒有任何一個盜賊願意自己的子孫後代繼續從事盜賊這一行當。他們也是在亂世當中為求生存,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現在各藩國盜賊橫行,山中的賊、農村的賊、城鎮的賊,各種各樣的賊到處可見。等哪一天天下大亂,戰爭爆發,這些人就會扛起生鏽的武器,穿上破舊的盔甲,跟隨某個大名衝鋒陷陣,恢複他們正常人的身份。可惜的是這些人求的隻是生存,他們沒了在下雪天和友人焚梅煮酒的那份雅興,也沒了靜待時機,並且將一切置之度外的那份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