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大四明峰的山脊一路向下,直接可以抵達位於滋賀的三井寺的後身。

“……哎喲!……哎喲!”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體內不時會傳來陣陣劇痛,使得她禁不住發出呻吟之聲。

武藏在前麵牽著牛,安慰她說:“阿杉婆,很疼嗎?要不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反正也不急著趕路。”

“……”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一言不發。阿杉婆的性格素來剛強,現在卻要受自己仇人的照料,這讓她非常羞愧。她把自己的頭埋得很低。

武藏越是殷勤,阿杉婆越是憎惡,越是招致她更強烈的反感。阿杉婆狠狠地對武藏說:“小樣兒!別以為可憐我,我就會原諒你,我這老太婆可不是那麽容易就可以忘記仇恨的……”

阿杉婆貌似是為了詛咒武藏而存在。就是對這樣一個老太婆,武藏卻沒有絲毫的怨恨和仇視。

論力氣,阿杉婆太過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對手。事實上,直到今天為止,武藏不止一次中過這老太婆的奸計,並且傷害武藏最深的也是這個沒什麽力氣,上了年紀的老太婆。但是,不管怎麽樣,武藏在心中就是無法恨這個老太婆。

雖然武藏絲毫沒有把阿杉婆的劣跡放在心上,但還是會想起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故鄉時,因為她的緣故,自己遭人冷眼;在清水寺時,也因為她的挑唆,自己遭到眾人的唾棄和謾罵。因為這老奸巨猾的老太婆從中作梗,武藏屢次被扯後腿,從而壞了自己的好事。每當出現這樣的情況,武藏都會問自己:“我該怎麽處置她呢?”

武藏也難免心中憤恨難平,即使把這老太婆大卸八塊都不足以解其怒氣,但每次他都把自己的怒火壓了下去。就像這次,他差點被這老太婆抹了脖子,但他也隻是在心底咒罵了一句:“死老太婆!”

他根本沒有打算去扭斷她那布滿皺紋的脖子。

阿杉婆身體一直欠安,再加上這次又受了摔打,渾身異常疼痛,現在隻剩下呻吟的份兒了,沒有氣力再去說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武藏見此情景,又禁不住悲天憫人起來,心中希望阿杉婆的身體早日康複。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辛苦您了!這也是沒辦法啊!等到了大津,我們再想別的辦法,您再忍耐一會兒……您早上都沒吃飯,肚子餓不餓呢?……要不要喝點水呢?什麽?……不要啊……那怎麽能行呢?”

沿著大四明峰的山脊環顧四周,不僅北陸的連綿群山和琵琶湖清晰可見,就連伊吹和瀨田的“唐崎八景”都可以盡收眼底。

“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吧!阿杉婆,我抱您下來,在這草叢上躺一會兒,如何?”

武藏將牛拴在樹上,然後抱阿杉婆下來。

“啊!好痛!好痛!”

阿杉婆皺著眉頭,但還是把武藏的手撥開,趴在了草叢上。

阿杉婆的皮膚泛著土色,頭發也蓬亂不堪,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可能很快就會斷氣。

“阿杉婆,要不要喝點水……要不您也吃點東西?”

武藏拍撫著她的背,再三地詢問。阿杉婆卻非常頑固,把頭擰到一邊,說自己既不需要水,也不需要吃東西。

“這樣您身子會更弱的啊!”

武藏已毫無辦法。

“阿杉婆,您從昨晚到現在,滴水未進。本來打算給您煮點藥,可這一路上沒碰見一戶人家……您一定累壞了吧!……快把我這半份便當吃了吧。”

“髒死了!”

“什麽?您說它髒?”

“我即使被拋屍荒野,哪怕成為鳥獸的盤中餐,也不會吃仇人的東西。渾蛋——你給我閉嘴啊!”

阿杉婆甩開武藏為她撫背的手,又趴在了草地上。

“哦!”

武藏沒有生氣,反而很理解阿杉婆此時的心情。武藏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要想解除阿杉婆對自己根深蒂固的誤解,就必須讓她了解自己的心情,但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武藏非常有耐心,他就像照顧自己患病的母親一樣,無論阿杉婆說什麽,他都甘心接受,也願意去原諒阿杉婆的無理取鬧。

“阿杉婆,如果您就這麽死了,豈不是很遺憾?您就沒法看到又八出人頭地了……”

“你,你說什麽?”

阿杉婆咬著牙,似乎想把武藏撕碎一般。

“就那點事,即使沒有你的幫忙,又八也很快可以出人頭地!”

“我也這麽認為,因此您更應該早點好起來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激勵他!”

“武藏,你真是個偽君子!你以為說些甜言蜜語就能騙我忘掉仇恨。別做夢了!……別說那些廢話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阿杉婆表情冷漠,談話無法繼續進行下去。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如果再說下去也會招致阿杉婆更強的反感,還是不說好了。武藏默默地站起來,留下阿杉婆和母牛,徑自走到阿杉婆看不到的地方,打開便當。

雖說是便當,但其實就是一個用百葉包著的飯團,中間夾著一點黑味噌。對武藏而言,這飯團實在是太美味了。他舍不得全吃完,還是想留一半給阿杉婆吃!於是,他把剩下的半塊飯團重新用百葉包好,放入懷中。

這時,從阿杉婆的方向傳來了說話聲。

武藏從岩石後轉頭往回看,發現是一位過路的鄉下婦女。她身穿山褲,貌似一名走街串巷賣貨的商販,頭發沒有打理,也沒有擦油,簡單地束成了一個把兒,搭在肩上。

那女人的聲音洪亮。

“阿婆,我們家有一位病人,現在已經基本上康複了!不過我覺得病人要是喝了牛奶會好得更快,我能不能用這隻壺擠點牛奶呢?”

阿杉婆抬起頭,那眼神和麵對武藏時完全不一樣,她問道:“我確實聽說牛奶對病人有好處,不過你看那母牛,能擠出牛奶來嗎?”

鄉下婦女在和阿杉婆交談的同時,已經鑽到了牛肚子底下,拚命地往懷中的壺中擠牛奶。

“真的太感謝您了,阿婆!”

那名婦女從牛肚皮底下爬出來,小心翼翼地抱著裝滿牛奶的壺,行了一個禮後,立刻轉身走了。

“啊!別走啊!”

阿杉婆慌忙舉手招呼住了她。

然後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有看到武藏的影子,這才放下心來。

“妹子……能不能讓我喝點牛奶?哪怕一口也可以!”

阿杉婆的嗓子幹得冒火,連聲音也顫抖起來。

那婦女同意了,將奶壺遞到阿杉婆嘴邊。阿杉婆抱起奶壺,閉上眼睛,暢飲起來。幾滴牛奶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滑過她的胸前,滴入草叢中。

阿杉婆喝了個飽,她的身體禁不住抖了一下,胃裏的牛奶往上撞,使她露出了要吐的表情。

“哎!什麽怪味啊?不過喝了牛奶之後,我的身體或許也能好起來。”

“阿婆,您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大事,就是點傷風感冒,再加上摔了一跤,傷了手!”

阿杉婆邊說邊自己站起來,剛才趴在牛背上哼哼唧唧的病態這時一點也看不到了。

“妹子……”

她壓低聲音,走近那名婦女,然後又瞥了一眼四周,以防武藏聽見。

“沿著這山路一直走,可以通到哪裏啊?”

“大概通到三井寺的上麵吧!”

“三井寺?那不是到大津了嗎?還有沒有別的小路?”

“有倒是有,不過阿婆究竟想到哪裏去呢?”

“到哪裏都行,我被一個壞人給抓了,現在逃不開,所以想找條小路逃脫他的魔爪。”

“您直著往前走四五百米,那裏有一條下山的小道,沿著那條小道一直走,您就可以到大津和阪本之間了。”

“是嗎?……”

阿杉婆惴惴不安地說:“要是有人追上來,無論他問你什麽,你都推說不知道!”

阿杉婆說完,就趕到那名婦女前麵,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神情,像一隻受傷的螳螂一樣,一瘸一拐地匆忙離去。

“……”

這一切,武藏都看在了眼裏。他苦笑著,從岩石背後靜靜走出。

他看到那名婦女正走在前麵,於是就叫住了她。婦女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臉上露出一副無論你問她什麽,她都一概不知的表情。

而武藏卻沒有問她阿杉婆的事兒,而是和她嘮起了家常。

“老板娘,你是這附近的居民,還是樵夫呢?”

“我是這裏的居民,山頂的那家茶館就是我家!”

“半山腰的那間茶館啊?”

“是啊!”

“那太好了,我付你路費,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京都?”

“去倒是沒問題,不過我家裏還有一個病人。”

“我幫你把牛奶送回去,然後在你家等你回來。如果你現在就走的話,不用到天黑就可以回來了。”

“可我不認識你啊……”

“別擔心,我不是壞人。看到剛才那位阿婆那麽硬朗地走了,我也就不擔心了,由她去好了。我這就寫封信,麻煩你把它送到京都的烏丸家,我在茶館等你回來!”

武藏從隨身帶的文具盒中抽出一支筆,給阿通寫了一封信。

在無動寺療養的那幾日,他一直想給阿通寫封信。

“拜托了!”

武藏將信遞到那名婦女手中,然後跨上牛背,隨著牛的步伐,慢悠悠地走了半裏地。

剛才寫的那封信實在是匆忙,武藏幻想起阿通從那名婦女手中接過信,然後閱讀起來的樣子,不禁感歎道:“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麵。”

武藏的臉上露出笑容,猶如那天空中明亮的白雲。

他的笑容比等待夏日來臨的萬物更充滿朝氣,也比裝飾晚春藍天的雲彩更加燦爛。

“這段時間,阿通一直病病歪歪的,現在可能還躺在病**呢!等她看了信,也許會‘呼’地爬起來,和城太郎一起追過來呢!”

母牛不時停下來,嗅嗅草叢。綠色的草地點綴著白色的小花,在武藏眼中,就宛如繁星點綴晴空一般。

現在武藏腦海裏縈繞的盡是快樂的事情,但他突然想到了離去的阿杉婆。

“阿杉婆?……”

他向山穀裏打望——

“她一個人獨行,而且又受了傷,一定很艱難吧!”

武藏開始擔心起阿杉婆。武藏現在的狀態比較放鬆,也正是這種清閑,才使他有閑心去關心阿杉婆的感受。

武藏在給阿通的信中寫了一首小詩,現在想來,要是讓別人看見了,那可真是羞死人了。

那一次

你在花田橋上等我良久

這一次

換我在唐橋上靜靜等你

我會先你一步到大津

牽著牛兒在瀨田唐橋上

等候你的到來

心中有無盡的話兒

想對你訴說

他騎在牛背上,將這首詩默誦了好幾遍,甚至開始想象跟阿通見麵之後,要聊些什麽話題呢。

在山頂上,有一個插著幌子的茶館。

武藏心想:就是這裏了!

他走近茶館,從牛背上一躍而下,手裏拎著牛奶壺,一屁股就坐到屋簷下的椅子上。在土灶邊燒火的阿婆馬上端來溫茶,向他客套道:“招待不周,對不起了!”

武藏向阿婆仔細訴說了自己遇見老板娘,並請她送信的經過。他說完之後,將牛奶壺遞給了她。

“是!是!”

那位阿婆邊聽邊不住點頭,但可能是耳背的緣故,她沒完全聽懂武藏說了些什麽。當武藏把牛奶壺遞給她時,阿婆又一臉疑惑地問:“這是什麽啊?”

武藏指著身邊的母牛對阿婆解釋說:“這是老板娘從母牛身上擠下來的奶,說你們家有一位客人病了,老板娘想把這牛奶給那位客人喝,讓那位客人恢複得更快。”

阿婆似懂非懂地回應說:“嗯?……是牛奶嗎?……哦?”

她兩手拿著瓶子,不知如何是好。她往狹小的屋子內看了一眼,大聲叫道:“客官!裏麵的那位客官!你快來啊,看看怎麽處理這牛奶好呢?”

但是,客官並不在屋內。從後門處傳來一聲回應。

“噢!”

不久,從茶館的旁邊探出了一個男人的腦袋。

“阿婆,什麽事啊?”

阿婆立即將奶壺遞到了那名男子的手中。可是,那名男子隻是抱著奶壺,既沒有聽阿婆說話,也沒有看奶壺中的牛奶。

那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武藏,武藏也愣在了那裏。

“啊!”

兩人同時發出驚異之聲,相互走向前去,盯著對方仔細端詳。武藏大叫:“這不是又八嗎?”

那男子正是本位田又八。

聽到昔日舊友的聲音,又八也禁不住喊道:“呀!阿武,真的是你啊?”

他大聲地喊著對武藏的昵稱。武藏向他伸出手,他也趕緊伸出手,可是手中的奶壺卻“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奶壺碎了,白色的牛奶濺到了衣服的下擺上。

“啊!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啊?”

“關原之戰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

“這麽算來——”

“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經二十二歲了。”

“我也二十二歲了。”

“是啊!我們是同歲啊!”

兩人擁抱在一起,牛奶的清香也蘊聚於空氣中,二人都在回憶幼時的時光。

“阿武,你變強了!現在還稱呼你為阿武,總感覺怪怪的,我還是稱呼你為武藏好了。你在下鬆路口的表現,以及之前的事跡,我可都有所耳聞啊!”

“沒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還差得很遠,無非就是一個世間的小混混兒而已,什麽都不行的。又八,難不成老板娘說的客官就是你啊?”

“嗯,就是我……我本來打算去江戶的,但是到京都後,因為有點事,就耽誤了十天。”

“那病人是誰啊?”

“病人?”

又八疑惑地問道,然後恍然大悟。

“啊!病人呀!那是我帶來的一個人。”

“哦!那就好!隻要你平安無事,我就高興了。不久前,我從大和路去奈良時,城太郎向我轉交了你的信件。”

“……”

又八突然低下頭來。

他想起了自己在書信中的豪言壯語,可到現在一件也沒有落實。又八備感羞愧,覺得在武藏麵前實在是不好意思抬起頭。

武藏將手搭在又八肩上。

回憶著過去的美好時光。

他一點也沒想過自己和又八在這五年間產生的差異,隻是期盼能夠有機會和老友開懷暢談。

“又八,那個病人是誰呢?”

“啊……沒什麽,就是一個朋友。不過……”

“哦!我們到外麵聊吧,我們在這裏聊天會打擾到阿婆的!”

“好吧!走!”

又八也希望到別處去聊,於是二人快步走出了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