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一刀

大四明峰的南嶺高聳入雲,坐在山頂,不僅可以環顧東塔、西塔,就連橫川和飯室的山穀也都可以盡收眼底。一條大河,夾雜著三界的泥沙和塵芥在晚霞的輝映下,蜿蜒遠去。天氣依然寒冷,比睿山上的法燈星星點點。樹木剛剛吐出嫩芽,但還是聽不見鳥的鳴叫,天地籠罩在一片孤寂之中。

雲霧繚繞著南嶺,無動寺坐落在雲霧之上,寺院內的樹木和泉水也都透出一股靜寂。

與佛有因

與佛有緣

佛法僧緣

常樂我常

朝念觀世音

暮念觀世音

念念從心起

念念不離心

無動寺的後院傳來十句觀音經,那聲音不像是在誦讀,也不像是在詠唱,而更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的嘟囔。

那嘟囔之聲時而似忘我般高亢,當刻意去注意它時,又會變得低弱。

回廊上的地板黑得發亮,仿佛用墨洗過一般。一位身穿白衣的小沙彌,雙手端著簡單的齋飯,向傳出念經聲的房間走去。那房間位於回廊的盡頭,裝飾著不俗的杉木推拉門。

“施主!”

小沙彌將齋飯放到房間的角落,又叫了一聲:“施主!”

小沙彌雙膝跪在地板上。施主彎腰背對著小沙彌,似乎未曾覺察有人踏入了自己的房間。

數日前的一個早晨,一位滿身血跡,潦倒不堪的修行者,以劍為杖,蹣跚著來到這裏。

眾位看官想必已經猜出了此人是誰。

穴太村白鳥阪位於南嶺的東側山麓,修學院白河村位於南嶺的西側山麓,並且可以從這裏直達雲母阪和下鬆路口。

“施主,午飯給您放在這裏了。”

武藏終於聽到了。

“噢……”

武藏伸了個懶腰,回過頭,望向齋飯和小沙彌。

“謝謝了!”

他擺正坐姿,向小沙彌行了一禮。

他的膝蓋上沾著一層白木屑,更細的木屑則散落在榻榻米以及包邊上。這些白木屑似乎是來自白檀或者其他的香木,使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您這就用膳嗎?”

“是的,我現在就吃。”

“那麽,我來伺候您!”

“那麻煩你了!”

武藏端起碗,開始吃了起來。小沙彌一直盯著武藏背後那把閃閃發光的小刀,還有他剛從膝蓋上放下的一塊大約五寸長的木頭。

“施主,您在刻什麽呢?”

“佛像。”

“是阿彌陀佛嗎?”

“不是,我想刻觀音。但是我不會用鑿子,所以總也刻不好,而且還紮了好幾下手指頭。”

他伸出手,讓小沙彌看他手指上的傷口。小沙彌同時從他的袖口處,看到了衣袖底下綁著白繃帶的手肘。小沙彌皺起眉問他:“您腳上和小臂的傷無大礙了吧?”

“啊!托你們的福,基本已經好了,代我向方丈大人說聲謝謝吧。”

“你要想刻觀音的話,可以到中堂裏去,那裏有一座觀音像,據說還是一位知名的雕刻家刻的。飯後,您可以去看看。”

“那我得去看看,去中堂怎麽走呢?”

“挺近的,從這裏到中堂也就有二裏多地。”

小沙彌回答道。

“這麽近啊?”

武藏決定飯後和小沙彌一起到東塔的根本中堂1 去轉轉。他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踏到地麵了。

本以為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可沒想到一踩到地麵,左腳的刀傷還會隱隱作痛。而手腕上的傷痕也是如此,被山風一吹,有一種侵入肌骨的疼痛。

風兒吹搖著山櫻,枝葉颯颯作響,那花瓣像粉雪一樣洋洋灑灑飄落。天空也呈現出初夏的色彩。武藏感到自己體內有一股力量,就如同那萌芽待發的草木一樣,正在向外僨張,全身的筋骨也跟著活躍起來。

1 根本中堂:位於日本比睿山之東塔,為延曆寺之中心建築物,故稱為根本中堂。——譯者注

突然,受傷處又感到了一陣刺痛。

“施主!”

小沙彌看著他的臉。

“您是兵法的修行者吧!”

“是的!”

“為什麽要刻觀音像呢?”

“……”

“您有時間來刻佛像,還不如拿那時間來練劍呢!”

童言無忌,有時候卻句句錐心。

武藏麵露尷尬,比起手腳的刀傷,小沙彌的話更加刺痛了他的內心。更何況問話的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

那一日,武藏在下鬆大打出手,首先砍殺的便是少年源次郎。那孩子的年齡、體型和眼前這個小沙彌真的太像了。

那天,究竟有多少人受傷,又究竟有多少人喪命,武藏已經一概不記得了。

現在他腦海裏殘存的隻是一些零碎的記憶,他隻記得自己是如何奮力拚殺,以及是如何死裏逃生的。

那天之後,隻要武藏一閉上眼睛,耳邊就會響起源次郎麵對自己砍下的劍,喊出的驚恐之聲。

“好可怕!”

喊聲過後,源次郎的人頭連著鬆樹皮應聲落地,剩下的隻是一具可憐的遺骸。

“決不留情,我砍!”

武藏心存此念,果斷地砍了下去。劍落人亡,從而也給自己帶來了無盡的遺憾。

為什麽要砍下去呢?

武藏追悔莫及。

不殺他也可以的啊!

武藏禁不住憎恨起自己過於殘酷的行為。

“已之事,勿後悔。”

他曾經在旅行日記的開篇就寫下這句誓言。但是無論他多少次回顧之前的誓言,隻要一想到殺死源次郎這件事,心中就會湧起一股悲傷和疼痛。他想到了劍的無情,也想到了必須跨越修行路上的荊棘,但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下手太狠、太不人道。

有時,他一度想過:算了,把劍折斷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這幾天,他日夜受佛法清音的熏陶,心耳也清明起來,不自覺地開始厭倦起腥風血雨的生活。回顧之前的所作所為,武藏胸中不免生出了菩提心。

在等待手腳傷勢痊愈的日子裏,武藏突然萌發了刻觀音像的念頭,這與其說是為了供養被自己殺死的少年源次郎,還不如說是武藏對自己靈魂的一種懺悔,希望借此為自己贖罪。

武藏終於擠出了一個問題。

“小師傅,我看這山上有好多佛像都是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師所作,這其中有什麽緣由嗎?”

小沙彌歪著腦袋說:“這個嘛!倒也沒什麽,我們出家人很多都會畫一些畫啊,做做雕刻啊什麽的。”

武藏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所以說劍士去玩雕刻是為了琢磨劍心,而僧人持刀雕刻是為了接近佛陀之心。無論是繪畫,還是書法,眾人仰止的明月隻有一輪。通往高山之巔的道路有多條,在一條道路上迷路之後,你可以去嚐試另外一條,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自身更圓滿的手段而已。”

“……”

小沙彌對武藏的這番大道理不感興趣,他疾步向前,指著草叢中的一塊石碑說:“施主,這裏有一塊慈鎮和尚寫的石碑。”

武藏也走向前去,辨識出石碑上的文字:佛法式漸微

念及末世寒

恰似比睿風

清冷吹人間

武藏佇立在石碑前,覺得慈鎮和尚真是一位偉大的預言家。織田信長大破之後,又行大立,他火燒比睿山,並將其他五座佛教名山也驅逐出政治和特權的核心。現在一切都歸於靜寂,又恢複了昔日法燈一盞,青燈古佛的寧靜。但是,有些法師仍然殘存著以往的戒力1 橫行霸道,經常會為了爭奪住持之位而相互傾軋,爭權謀利。

靈山本來是拯救眾生的地方,可現在不但沒有拯救眾生,反而還需要眾生的供奉,要靠眾生的布施才能維持下去。石碑無言,武藏靜靜地站在石碑前,想到這一切,禁不住對這無聲的預言感慨萬千。

“好了,我們走吧!”

武藏催促了一聲,小沙彌緊步向前,這時有人從後麵搖手吆喝他們。

原來是無動寺的一位年長一些的僧人。

二人回過頭,那名僧人快步走向前來,問小沙彌:“清然,你這是要把施主帶到哪裏去啊?”

“我們想去中堂。”

“去那裏幹什麽啊?”

“這位施主每天都在刻觀音像,可總是不得要領,所以我就建議他到中堂去看看以前名家雕刻的觀音像。”

1 戒力:為佛教詞匯,出自陳義孝編《竺摩法師鑒定》,意指持戒的力量。——譯者注

“必須得今天去嗎?”

“哎?這個……”

小沙彌怕自己的回答引得武藏不高興,所以故意含糊其詞。武藏接過話茬兒,向僧人道歉說:“真的很抱歉,是我硬要這小師父陪我來的,本來也不差今天這一天,您把他帶回去吧!”

“不是的,我過來不是叫他,而是想看您方便與否,如果沒什麽事,就請和我過去一趟吧!”

“什麽?是找我?”

“是的,實在很抱歉,打擾您散步了。”

“是誰來找我啊?”

“我也不知道,這人非常固執。我推說您不在,而他卻非要進來找您。說是非見您不可,要我一定要把您帶過去。”

到底是誰呢?武藏歪著頭,怎麽想也想不出來,他隻好跟著僧人回去了。

雖然山法師的猖狂勢力已被逐出政壇和武家社會,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比睿山中依然殘存著他們的勢力。

俗話說,麻雀到了一百歲,也忘不了蹦蹦跳跳。他們也是一樣,衣著未變,腳上拖著高木屐。有的背上橫著一把大刀,還有的在腋下插著長柄刀。

他們有十來個人,等候在無動寺門前。

“來了!”

“是他嗎?”

眾人低頭耳語,其中一個綁著枯葉色頭巾、身穿黑衣的壯漢走向前來,直勾勾地盯著武藏、小沙彌和那位年長一些的僧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前來迎請他們的僧人對此一無所知,武藏更是一頭霧水了。

武藏隻是在途中聽說對方是東塔山王院的執事僧,但是在這些執事僧中,卻沒有一個是武藏認識的。

“受累啦,現在沒你們什麽事了,退到門內去吧。”

其中一位大法師,揮舞著長柄刀把僧人和小沙彌趕回了門內。

然後,對著武藏問道:“你就是宮本武藏嗎?”

對方並未行禮,因此武藏立在原處點頭回答道:“正是。”

這時,一個老法師一個箭步走向前來,用宣讀官書的語氣說:“敝人是中堂延曆寺的眾判。比睿山乃是佛教聖地和淨土,決不允許背負仇恨之徒潛藏於此,其實更應說是不允許不法爭鬥之輩潛藏於此。我已經跟無動寺住持打過招呼了,請你立刻離開此山。若敢違背,將依照山門戒規加以嚴懲,請你務必遵守。”

“……?”

武藏啞然地看著對方嚴肅的神情。

這是怎麽了?中間肯定發生了什麽變故。自己當初投到無動寺謀求幫助時,無動寺方麵特意向中堂的役寮報告了此事,並且也得到了役寮的同意,還說:“沒問題。”

很顯然,當時是允許自己留在這裏的啊!

然而現在卻突然把自己當成罪人驅逐出比睿山,這裏頭肯定有什麽緣由。

“您的意思我了解了。不過我現在還沒準備行李,再加上天色已晚,能否允許我明天早上再出發呢?”

武藏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對方的要求,但他心中的疑問卻不得不說:“我還想知道,把我驅逐出山究竟是執法師父的命令,還是寺內役寮的意見呢?先前無動寺方麵已經向役寮報告了此事,並且也獲得了允許。

現在卻突然要將我趕走,我實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那個老法師回應說:“既然你問起,那我也不妨直接告訴你吧!當初役寮覺得你隻身一人在下鬆路口和那麽多吉岡門的武士決鬥,肯定是一條好漢,對你充滿了敬意,所以才同意你留下來,可是後來卻有很多不好的傳言,於是我們覺得不應該再把你藏在此山。”

“不好的傳言啊!”

武藏貌似領會般地點了點頭。不難想象,下鬆路口一戰之後,吉岡方麵肯定在世間造了很多謠言。

武藏當時真想和聽信這些謠言的人大吵一番。

可是,他卻冷靜地對眾人說:“我知道了,但由於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離開此地。”

武藏放下此話,轉身踏入門內。這時,有人向他背上吐唾沫,還傳來其他法師罵罵咧咧的聲音。

“看這個惡魔!”

“真是一個羅刹!”

“渾蛋!”

武藏止住自己的腳步,壓製住心中的怒火,回頭怒視眾人。

“你們說什麽?”

剛才在背後罵武藏是惡魔的那名法師回應道:“你不是聽到了嘛!”

武藏對眾人的謾罵感到非常意外。

“因為這是役寮的命令,所以我才恭敬接受。沒想到你們卻口出穢言,難不成諸位想挑起事端?”

“我們皆是侍奉佛祖之人,絕無挑起爭端之意,不過是我的喉嚨不受控製,自己冒出了以上話語,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其他法師也附和道:“此乃上天之聲。”

“是上天讓我們這樣說的!”

眾人仗著自己人多勢眾,更是嚷嚷不已。

輕蔑的眼神,謾罵的話語,眼光如箭,唾沫橫飛,這一切包裹著武藏,讓他透不過氣。武藏無法忍受這種恥辱,但他還是提醒自己要保持沉默,絕對不能讓這些人的挑釁得逞。

此山的法師向來以誇誇其談而著稱。那些執法僧也都是役寮的學生,盡是一些驕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賣弄虛學之徒。

“真沒勁,聽世間的傳聞還以為是一個多了不起的人物,原來就是個沒趣的家夥。是不是生氣了啊?怎麽連個屁都不放呢?”

武藏覺得自己越沉默,對方的話語可能就會變得更離譜,所以他麵有慍色。

“你說是上天的聲音,那剛才的話也是上天的聲音嗎?”

“沒錯!”

有人傲然回應道。

“你什麽意思?”

“你不懂嗎?山門的眾判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還不懂嗎?”

“我不懂。”

“是嗎?那你反應可真夠遲鈍的,好可憐啊!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麽叫輪回了。”

“……”

“武藏……世間對你的評價可是很差啊!你下山可千萬要小心了!”

“我才不在乎那亂七八糟的評價,我走自己的路,他們說什麽由他們去說好了!”

“哼!不在乎?你以為自己做的事很正確嗎?”

“我沒有錯!那天的比武,我沒使用任何下流手段……我問心無愧!”

“等等!你可千萬別那麽說!”

“你說我武藏哪裏卑鄙了?我哪裏膽小怯懦了?我對劍發誓,我的戰鬥絕對不含半點邪念!”

“你還真是大言不慚呀!”

“別人說我什麽都可以,但我決不允許別人侮辱我的劍!”

“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就直接問了,希望你能給我明確的回答。吉岡方麵派出那麽多人,而你卻敢隻身一人前往應戰,這究竟是你的勇氣呢,還是你的無謀之勇呢?這些暫且不論,你視死如歸的精神確實稱得上偉大,這我們必須承認,但你為什麽連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呢?源次郎還那麽小,就被你斬殺了!”

“……”

武藏的臉就像被冷水澆過一樣,悄然失去血色。

“清十郎被砍斷一條手臂,後來遁跡空門。其弟傳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後,隻剩下一個源次郎,可是卻被你給殺了。你殺死源次郎,就等於斷了吉岡一派的香火。雖說在江湖上,流血、流淚在所難免,但你現在背負惡魔、羅刹之名,自己感覺舒服嗎?你看你的所作所為,這是人該做的嗎?俗話說‘花中櫻花,人中武士’,你看你自己還配做一名武士嗎?”

武藏始終低頭不語,那名法師又對武藏說:“山門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才對你產生憎惡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予以諒解,但唯獨突入敵陣,隻為殺死一名少年的行為無法讓人寬恕。你不配成為一名武士。在這個國度,越是強大傑出的武士,越是仁慈、寬容,悲天憫人……比睿山不歡迎你,你還是盡快走吧!”

在武藏心中,法師所言全是一派胡言,一派謾罵,一派嘲諷。執法僧們說完之後,就一起離去了。

……

武藏忍受著眾人對自己的誤解,直到最後他都未發一語。

但是,這並不表示武藏認同眾人對自己的批評。

“我做得對,我的信念也沒有錯。在那樣的情境下,那是我能夠堅持自己信念的唯一方法。”

武藏絕對沒有給自己找過借口。事到如今,這一信條在他心中變得更加不可動搖。

可是,為什麽要斬殺源次郎呢?

武藏深刻剖析自己的內心,終於弄清了原因。

“雖然源次郎年紀尚輕,但他已是敵方名義上的掌門,那他就是敵方的大將,同時也是三軍的旌旗。”

既然如此,殺他又何存過錯?此外,還有一個理由。

“當時敵方有七十多人,如果能夠斬殺對方的十人,那麽哪怕戰死,也可以被稱作是善戰之士了。可是,哪怕斬殺了吉岡的二十名弟子,如果自己戰死的話,那麽剩下的五十多人也會大奏凱歌。因此,自己要想取勝,必須於敵方層層庇護中,先去取得大將首級。大將是敵方守護的核心,如果在自己的一擊之下斃命,那麽哪怕自己慘遭不測,也會成為自己勝利的一大證據。”

如果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從劍的絕對性法則和殘酷性方麵,還有諸多理由。

但是武藏麵對執法僧的謾罵,卻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為什麽呢?即使堅信有那麽多理由,但武藏仍是感到寢食難安。一想到源次郎,他就感到有深深的罪惡感,同時也會感到悲傷和慚愧。這些真真切切的感觸要比執法僧的話語,更加刺疼自己的內心。

“算了,我還是放棄修行吧!”

武藏睜開茫然的雙眼,發現自己依然站在門前。

天色已晚,清風拂來,白色的山櫻花瓣灑滿天際。昔日一絲不亂的心境,今天也像這花瓣一樣,破碎開來,散布於無盡的宇宙之中。

“要不,先去找阿通……”

他突然想起了城鎮居民的快樂生活,還想到了光悅和紹由所生活的那個小鎮。

“不……”

他邁開大步,再一次走進了無動寺。

房間裏已經亮起燈,今夜是在這裏的最後一宿,明天就得離開了。

“先別管巧拙了,隻要讓菩薩了解我的供養之心就行了。我今天得趕緊把觀音像刻完,不然就沒法把它供奉在這裏了。”

武藏坐在油燈下。

他將刻了一半的觀音像放到膝蓋上,然後手握刻刀一絲不苟地雕刻起來,白色的木屑從他膝上不斷落下。

無動寺夜不閉戶,在走廊上有一個人,他悄悄爬到了武藏的房外,像一隻懶貓一樣靜靜地趴在那裏。

燈光逐漸暗了下來……

武藏剪了剪燈芯。

然後,他又立刻爬回到榻榻米上,拿起刻刀繼續雕刻。

夜還未深,但群山已被籠罩在深沉與靜寂之中。鋒利的刀尖劃過木頭,發出聲響。落下的木屑如白雪一般,越積越多。

武藏將全部注意力都匯集於刻刀的刀尖。這也是他的個性使然,一旦確定做一件事,就會全身心投入其中。現在武藏體內燃起了極大的熱情,他手把刻刀,認真地刻著每一刀,似乎完全忘卻了自己身體的疲憊。

……

武藏口裏哼著觀音經,已到忘我的程度,聲音自然就大起來,等自己意識到了,又趕緊把聲音收回去。即使是去剪燈芯,他心中也保持著“一刀三禮”1 的狀態。最後,他盯著雕好的觀音像說:“嗯!總算完成了。”

1 一刀三禮:日本佛教用語。謂雕刻佛像時,每下一刀禮佛三次。即信仰虔誠者,於雕造佛像時,為表示虔敬,每刻一刀即禮拜三次。另外,寫經時的“一字三禮”,畫圖像時的“一筆三禮”,也同樣是佛教徒顯現其信仰虔敬的方式。——譯者注東塔的大梵鍾撞響了二更的報時,武藏伸了個懶腰。

“對了,該去和住持打聲招呼了,今晚必須把這觀音像轉交給他。”

雖然不是那麽精美,但這卻是武藏用自己的靈魂刻出的一尊觀音像,其中沾著他慚愧的淚水,同時也飽含著武藏對源次郎的祈福。他發誓要將它留在寺內,伴著自己的憂傷,永遠憑吊源次郎的亡靈。

他帶著雕像迅速走出自己房間。

他離開後,立刻有個小沙彌進來清掃地上的灰塵,並鋪好被褥,然後扛著掃帚回到了廚房。

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響起了拉門聲。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讓人難以聽到。然後,門又被輕輕關上了。

不久——

對此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了房間。住持送給他一些鬥笠和草鞋等旅行用具,他將這些用具放在自己枕邊,然後吹滅油燈,躺到榻榻米上準備睡覺。

武藏沒有關上門窗,風從四方吹進來。紙拉門窗在星光的輝映下,現出微亮的淡灰色。門窗上樹影婆娑,讓他想到了大海的蕭瑟荒涼。

武藏睡著了,發出微弱的鼾聲。

他睡得越來越沉,氣息的間隔也變得越來越長。這時,屋角小屏風的底部動了一下。一個貓著腰的人影,躡手躡腳地爬向武藏。

隻要武藏的鼾聲一停,那人就會立即趴下,趴得比被子還要低。那人耐心地分辨著武藏的氣息,等待時機給出致命一擊。

突然,那人像一塊黑棉布一樣迅速壓到了武藏身上。

“哼!你個渾蛋,沒想到也有今天吧!”

那人從肋下抽出短刀,運足力氣,朝著武藏的喉嚨刺去。

突然,短刀“嘡”的一聲被彈出,射入旁邊的紙拉門中,那個人也應聲被拋到空中。

“嗷”的一聲,那個人像個沉重的大包裹一樣,衝破紙拉門,連人帶拉門一起滾到了屋外的暗處。

在將那人扔出的一瞬間,武藏感覺到這人的體重好輕啊,輕得就像一隻貓一樣。那人雖然用布蒙住了臉,但是還是可以看清頭上的絲絲白發……

但是武藏顧不得這些了,他趕緊拿起枕邊的大刀追了出去。

“別跑!”

他跳下走廊。

“您好不容易來一趟,總要讓我知道是誰吧!別跑啊!”

武藏邊嘲笑著對方,邊邁開大步追趕著黑暗中的腳步聲。

但是武藏並不是真心要去追趕,他望著對方亂擺一氣的白色刀身,以及那顯眼的法師頭巾,禁不住嗤笑了一聲。

阿杉婆被武藏那麽一扔,身體傷得不輕,躺在地上呻吟不已。雖然知道武藏很快就會到跟前來,但她實在是沒有力氣逃跑了。

“啊,怎麽是阿杉婆您啊?”

武藏將她抱起。

武藏自己也感到很意外,趁著睡覺來刺殺自己的主謀,既不是吉岡門的弟子,也不是此山的執法僧,而是一位骨瘦如柴,自己同鄉好友的老母親。

“啊,我明白了!肯定是阿杉婆向中堂說了我的壞話。他們見您是一位如此勇敢的老婆婆,就對您產生了同情,於是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相信了您的話,決定將我趕出此山。於是您趁著月黑風高,前來刺殺我……”

“哎喲!疼死我了!武藏,事已至此,什麽也別說了。本位田家的武運已經終結,把我的頭砍了吧!”

阿杉婆痛苦不堪,隻能說出以上那番話語。

阿杉婆雖然拚命掙紮,但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而且撞到的地方還非常疼痛。自從住進三年阪的客棧,阿杉婆就一直感冒低燒,搞到現在腿腳都懶得動了,很顯然阿杉婆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健康。

再加上在她前往下鬆路口的途中,又遭到又八的遺棄,這深深刺痛了老人的內心,也間接影響到她的健康。

“快殺我呀!把阿杉婆的頭砍了吧!”

若考慮到她心理上的痛苦和肉體上的衰老,武藏會發現阿杉婆做這番掙紮並不是弱者的呼叫,同樣也不是口出狂言,而是她覺得事已至此,隻好速求一死。

但是,武藏卻說:“阿杉婆,痛嗎?……哪裏痛呢?……您快告訴我啊!”

武藏將阿杉婆的身體輕輕托起,放回自己的被褥,然後坐在枕邊,一直陪護到天亮。

天一泛白,小沙彌就送來武藏所委托的便當,同時也帶來了住持的催促:“雖然不該如此催您,但昨天中堂捎話過來,讓您早上盡快離開此地,所以您還是趕緊走吧!”

武藏意亦如此,他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行裝。可是他又犯愁了,這受傷的阿杉婆該怎麽處理呢?

武藏向寺裏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但對方怕阿杉婆留在寺裏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所以就提出了一個權宜之計:“前段時間,一位大津的商人運完貨物之後,就把他的母牛寄養在我們這裏了。他現在丹波路做生意。你用牛將病人馱到大津,然後把牛放到大津的碼頭或者批發市場就行。你看這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