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今朝醉

本位田又八一口氣從五條跑到三年阪,已是滿頭大汗,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他的臉顯得紅撲撲的。

他走過滿是石塊的坡路,又穿過汙穢不堪的長屋門,來到菜地一頭的小屋。這裏正是阿杉婆常住的那家客棧。

“母親!”

他向屋內望了一眼。

“怎麽還在睡覺啊!”

他咂咂嘴巴,嘀咕了一句。

隨後,本位田又八坐到井邊歇了一會兒,又用井水洗了洗手和腳。

此刻,阿杉婆頭枕著手睡得正香,屋內鼾聲大作。

“簡直就是一隻懶貓,一有空就睡覺。”

本位田又八抱怨了一句。看似熟睡的母親,好像聽到了本位田又八的聲音,微微睜開眼睛。

“你說什麽?”

阿杉婆猛地坐起身。

“啊!您聽到了?”

“你瞎嘮叨什麽!睡眠可是我的養生之道。”

“您睡覺就是養生,我稍微休息一下,您就嗬斥我‘年紀輕輕的怎麽這麽沒精神!還不快去找線索’。可您自己卻在這兒睡午覺,這未免太過分了!”

“唉!你就體諒體諒我吧!盡管我心裏不服老,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啊——那晚我們聯手都沒能殺死阿通,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了。宗彭澤庵那和尚還扭傷了我的手腕,現在還疼呢!”

“我有精神的時候,您就嚷嚷累了;等您不累的時候,我又沒那股勁頭了!說到底都是白費力氣!”

“我不過休息一天而已,還沒老到不中用呢——我說本位田又八,最近可有武藏或阿通的消息?”

“都不用我去打聽,外麵早就傳開了——大概隻有像您這種關在家裏睡大覺的人,不知道吧!”

“什麽?外麵傳開了?”

阿杉婆湊過來問道。

“到底是什麽事?本位田又八!”

“武藏和吉岡門的人要舉行第三次比武。”

“哦,時間和地點呢?”

“花街的正門前立了一塊告示牌,地點並未詳述,隻寫著一乘寺村,時間是明天淩晨。”

“本位田又八!”

“幹嗎?”

“你是在花街正門附近看到告示牌的嗎?”

“嗯。那兒圍了一大群人呢!”

“這麽說來,你白天經常去那種地方閑逛嘍?”

“哪、哪有這回事?”

本位田又八急忙擺手說道:“我除了偶爾喝點小酒之外,早就改邪歸正了,最近我一直忙著四處打探武藏和阿通的消息。母親這樣猜忌我,真讓人傷心!”

阿杉婆突然有些心軟。

“本位田又八,別生氣!我剛才是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已決定痛改前非了——你剛才說,武藏和吉岡門的決鬥定在明天淩晨,這也太倉促了!”

“據說是寅時下刻,那時天還沒亮呢!”

“吉岡門中,有你認識的人吧?”

“認識是認識,可是,那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您有什麽事嗎?”

“我想讓你帶我去吉岡門的四條武館——現在就去,我們先準備一下!”

有時,上年紀的人很任性。明明自己剛才還在睡午覺,現在看到本位田又八剛坐下,就皺著眉頭大聲喊道:“本位田又八,快點啊!”

本位田又八根本沒準備要走,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您幹嗎這麽著急呀!又不是去救火!況且,您去吉岡門武館做什麽呀?”

“當然是去求他們幫忙呀!”

“幫什麽忙?”

“明天淩晨,吉岡門眾弟子不是要跟武藏決鬥嗎?我們可以加入其中,助他們一臂之力,哪怕隻砍武藏一刀,我也能解氣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母親,您在開玩笑吧?”

“你笑什麽?”

“因為您說得太輕鬆了!”

“我看就你不著急!”

“到底是我不在乎,還是您想得太簡單,隻要去街上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吉岡門那邊,先是清十郎敗北,後來是傳七郎被殺,這次的決鬥是關乎吉岡門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戰。現在的吉岡門已名存實亡,剩下的弟子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他們不在乎外界如何評價,已經公然表示要用盡一切手段把武藏殺死,為師傅報仇——也就是說,他們這次要多個人打一個人。”

“哦,原來如此。”

阿杉婆聽到這兒,很興奮,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縫。

“這麽說來,武藏這次是必死無疑嘍?”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武藏那邊肯定也會找一些幫手,如果吉岡門派出多人應戰,武藏也應該帶一些人去。今天,京都的人都在說‘這樣一來不就變成群毆,而不是比武了嗎?’——在那種亂哄哄的場合,誰會理你這個搖搖晃晃的老太婆呢!”

“嗯,說的也是。難道我們母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路追殺的仇敵倒在別人的刀下?”

“所以,我決定明天天亮之前趕到一乘寺村看個究竟——等到吉岡門的人殺死武藏之後,我們母子再上前跟他們講明武藏和我們之間的恩怨,然後再在屍體上砍下一刀給自己報仇,最後再拿走武藏的頭發或衣服等物。回到家鄉後,我們就說已把武藏殺了,如此一來我們就能揚眉吐氣了!”

“原來如此,你考慮得很周全,看來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阿杉婆坐直身子,說道:“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家鄉了。武藏一死,阿通就失去了依靠,隻要發現她,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她殺掉。”

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不住地點頭。看來,這個急躁的老人終於安靜下來了。

此時,本位田又八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對母親說道:“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醜時三刻起來就來得及。母親,雖然還沒到晚飯時間,能讓我先喝杯酒嗎?”

“喝酒?嗯,你去櫃台要些酒來,我也少喝一點,當作提前慶祝!”

“好吧!”

本位田又八有些懶得動彈,他手扶著膝蓋正要起身時,卻被窗邊的什麽東西嚇了一跳。

他看到一張白皙的臉從窗口一閃而過。他之所以吃了一驚,並不僅僅因為對方是個年輕的女性。

“啊!是朱實吧?”

他跑到窗邊。

朱實就像一隻無處可逃的小貓,驚慌地躲在樹蔭下。

“啊,是本位田又八哥哥嗎?”

她一臉驚恐,望向本位田又八。

從伊吹山遇到朱實時,她的身上就一直帶著鈴鐺,有時係在腰帶上,有時別在袖口。此時,那鈴鐺也隨著她不住的顫抖而丁零作響。

“你怎麽了?為什麽會在這兒呢?”

“我早就住在這家客棧了。”

“哦,我真沒想到。是跟阿甲一起來的嗎?”

“不是。”

“你一個人?”

“是的。”

“你不和阿甲一起生活了?”

“你知道祗園藤次吧?”

“嗯。”

“去年年底,她和祗園藤次一起私奔了。在那之前,我就離開了養母。”

鈴鐺微微作響,朱實用袖子掩麵哭了起來。也許是樹下光線較暗,朱實的脖頸和手指已不是本位田又八記憶中的模樣了。在伊吹山的艾草屋時,她渾身都洋溢著一種少女特有的光彩,而現在,那種清純的氣息已無處尋覓。

“是誰呀?本位田又八!”

身後的阿杉婆一臉狐疑地問道。

本位田又八回頭答道:“我以前跟您提過的,那個阿甲的養女。”

“那女孩為何站在窗外偷聽我們談話?”

“您別把她想得那麽壞。她也住在這家客棧,隻是恰巧路過,並沒偷聽我們說話。對吧?朱實!”

“嗯,是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本位田又八哥哥也住在這兒,不過,前幾天,我在這兒迷路的時候,見過一個叫阿通的姑娘。”

“阿通已經不住在這兒了。你跟她說什麽了嗎?”

“我們根本沒說話,不過後來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本位田又八哥哥留在家鄉的那個未婚妻吧?”

“嗯,我們以前是訂過婚。”

“那本位田又八哥哥是因為養母才——”

“從那以後,你就一直一個人嗎?你變了不少啊!”

“就因為養母,我才吃了這麽多苦。因為感念她的養育之恩,我一直忍耐著。去年年底發生了一件事,我實在無法再容忍下去,就一個人從住吉逃走了。”

“那個阿甲,竟把你我這樣的有為青年迫害到如此地步。畜生!等著瞧吧,她一定不得好死!”

“可是,今後我該怎麽辦呀?”

“我的前途也是一片灰暗啊,我曾對那個女人說過,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給她瞧瞧,唉!如今我也是一事無成啊!”

兩人隔著窗戶,互訴衷腸。阿杉婆一直在整理行李,此時,她咂咂嘴說了一句:“本位田又八!本位田又八!幹嗎跟別人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今晚我們不是要離開這裏嗎?你快點過來幫忙吧!”

朱實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又怕阿杉婆不高興,便說道:“本位田又八哥哥,我先走了!”

隨後,她就悄悄地離開了。

不一會兒——

這間廂房就亮起了燈。

晚飯時,夥計送來了酒菜,還把賬單放在小盤裏拿了過來。客棧的夥計、老板都一一前來與本位田又八母子道別。

“今晚您就要離開了,在此期間,我們招待不周,還望海涵,下次來京都時,請一定再來光臨啊!”

“好、好!說不定我們還會來的。從去年年底到現在,沒想到,在這兒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我們真是舍不得您啊!”

“老板,我們馬上就要走了,我來敬您一杯!”

“不敢當,老夫人,您是要回故鄉嗎?”

“不是。不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

“聽說您要半夜出發,為什麽選那個時間呢?”

“是臨時有急事,對了,您這裏有沒有一乘寺村的地圖呀?”

“一乘寺村?!不就是在白河那頭,靠近比睿山的那個小山村嗎?

你們為何半夜三更趕去那裏?”

本位田又八急忙打斷老板的問話:“你就別問那麽多了!隻要給我們畫一張路線圖就行了。”

“知道了。正好我們這裏有個夥計是從一乘寺村來的,我去叫他畫一張詳細的地圖。不過,話說回來,那裏可是個地廣人稀的村子喲!”

此時,本位田又八已經有些醉意,見老板如此認真,他有些不耐煩。

“你就不要替我們擔心了!我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

“抱歉——那麽請您二位慢慢準備吧!”

隨後,老板搓著手,退了出去。

此時,在客棧正屋和這間廂房周圍,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個夥計一眼看到老板,便慌忙開口道:“老板,有沒有看到一個人跑過來?”

“什麽人?出什麽事了?”

“就是那個——前幾天獨自住進上房的姑娘。”

“哦?她跑了?”

“傍晚時我們還見過她呢,可現在,房間裏卻——”

“人不見了?”

“是的。”

“真是一群廢物!”

店老板仿佛被熱湯燙到一樣,臉色驟變,跟剛才在客人麵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他厲聲罵道:“人都已經跑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第一眼看見那個姑娘,就覺得有問題——可你們竟讓她住了七八天之後,才發現她身無分文——客棧豈不要賠光了!”

“實在對不起。當初,我看她是個姑娘家——沒想到竟被她騙了!”

“要是光賠點食宿錢也就算了。你們快去看看客人們丟什麽東西沒有。唉!真是氣死人了!”

說著,老板無奈地咂著嘴,向黑漆漆的門外張望著。

母子倆一邊喝著酒,一邊等待深夜的到來,他們麵前已堆了好幾個酒壺。

此時,阿杉婆先拿起飯碗說道:“本位田又八,你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喝完這杯就好了!”

他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說道:“我不吃飯了。”

“至少也得吃點泡飯啊!要不身體會受不了的。”

此時,在菜地和胡同口周圍,依然能看見提著燈籠的夥計進進出出。阿杉婆嘀咕了一句:“好像還沒抓到呢!”

“剛才在店老板麵前,我怕受牽連,所以什麽都沒說。那個沒付賬就逃走的姑娘,不就是白天跟你在窗口說話的朱實嗎?”

“估計是她。”

“阿甲教出來的女兒,一定不是什麽正經人。以後即使碰見,你也不要搭理她。”

“可是仔細想想,那姑娘也挺可憐的。”

“你可以同情別人,但不能平白無故地幫她付賬。離開這兒之前,我們就裝作不認識她,知道嗎?”

“……”

本位田又八好像想起了什麽事,他撓撓頭,隨即躺了下來。

“那個可惡的女人!一想到她,那張臉仿佛就浮現在天花板上,事實上,誤我一生的人既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而是那個阿甲!”

阿杉婆聽到這兒,不由嗔怪道:“你胡說什麽!如果你去找阿甲報仇,不但無法贏得家鄉人的尊敬,反而會使家族聲譽受損。”

“唉!世上的事真讓人煩心哪!”

此時,店老板提著燈籠來到走廊。

“老夫人,現在已是醜時了。”

“哦,我們該出發了!”

“現在就要走嗎?”

本位田又八伸著懶腰問道:“老板,剛才那個沒付錢的姑娘抓到沒有?”

“沒有。連個人影也沒找著!本來我看她長得標致,心想即便她沒錢也會有人替她付賬,所以就讓她住了進來,沒想到卻上了她的當。”

本位田又八走出房外,一邊係鞋帶一邊回頭問道:“喂!母親,您幹嗎呢?平時總是催我,這會兒自己卻磨磨嘰嘰的!”

“你等得不耐煩了?別著急嘛!喂!本位田又八,那個東西在你身上嗎?”

“什麽東西啊?”

“就是我放在行李旁的錢包呀——住宿費是用腰兜裏的錢付的,而所有盤纏可都放在錢包裏了!”

“我沒看到什麽錢包呀!”

“咦?本位田又八,快過來!行李上係著一個紙條,上麵寫著‘本位田又八哥哥’呢!……什麽……她可真不要臉,紙上寫著:看在我們相識的情分上,請恕我不問自取之罪。”

“啊——一定是朱實偷的!”

“偷盜是不可原諒的。老板,客人遭到偷竊,客棧應該負責吧!請幫我們想想辦法!”

“哦,如此說來,老夫人認識那個逃走的姑娘嘍——要是那樣,您就把她的欠賬一並付清吧!”

聽老板這麽一說,阿杉婆瞪圓兩眼,急忙搖頭否認。

“你、你說什麽呢!我才不認識那個小偷呢!本位田又八,你再磨嘰下去,雞都要打鳴了!快走!我們趕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