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兩人離開了扇屋,但仍處在花街中,他們能否平安地突出重圍呢?

城太郎說道:“師傅,那邊就是花街的正門。扇屋的人說,那兒有好多吉岡門的人在把守,十分危險。”

“嗯!”

“所以,我們從其他地方出去吧!”

“可一到晚上,除了正門外,其餘的門都關上了。”

“我們可以翻柵欄逃走——”

“如果逃走,肯定會有損我的名聲。要是能對別人的話不聞不問,我們倒可以逃走,本來離開這兒也並非難事。可是,我卻不能那麽做,我要找準時機,堂堂正正地從正門走出去!”

“這樣啊!”

城太郎雖然有些不安,但他知道在武士的世界裏,“恥辱”重於一切,所以也沒再反對。

“不過,城太郎!”

“嗯?什麽事?”

“你是小孩,沒必要跟我冒險。我從大門出去,你可以先溜出花街,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我出去。”

“您倒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了,剩我一個人怎麽出去呀?”

“可以從那邊的柵欄上翻過去。”

“隻有我?”

“是的。”

“不要!”

“為什麽?”

“師傅剛才不是說過——那樣會被別人說成膽小鬼的!”

“誰也不會那麽說你。吉岡門是針對我武藏一人,跟你毫無關係。”

“那麽,我在哪兒等你呢?”

“柳樹馬場附近。”

“您一定要來喲!”

“嗯,我一定會去。”

“您不會又一聲不響地跑了吧?”

武藏看了看周圍,說道:“我不會騙你的。來!趁現在沒人,快點翻過去吧!”

城太郎環視了一圈,快步跑到黑漆漆的柵欄下。可是,那些圓木柵欄的高度足足是他身高的三倍。

(不行啊!這麽高,我怎麽翻過去啊!)他仰頭看了看柵欄,眼神中流露出無奈。此時,武藏不知從哪兒提來一個木炭包,放到了柵欄下。

城太郎見狀心想,即使踩著木炭包,也夠不著呀!武藏順著柵欄縫向外窺視,默默地思考著什麽。

“……”

“師傅,柵欄外有人嗎?”

“外麵有一片蘆葦地,有蘆葦的地方肯定有水坑,你跳的時候要小心點!”

“水坑倒沒什麽關係!隻是柵欄太高,我夠不著呀!”

“現在不隻是正門,就連柵欄外的一些重要的地方,也有吉岡門的人看守。外麵很黑,你跳下去的時候要格外小心!說不定會突然從什麽地方飛過來一把刀呢——你踩著我的背上去,先在柵欄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麵的狀況後再往下跳。”

“知道了。”

“我先把木炭袋子扔過去,你看那邊沒什麽動靜,才能跳下去喲!”

說著,武藏讓城太郎騎到自己的脖子上。

“能夠到嗎?城太郎!”

“夠不到呀!”

“那你站到我的肩膀上試試!”

“可我穿著草鞋呢!”

“沒事,你就站上去吧!”

於是,城太郎按武藏所說,兩隻腳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這回能夠到嗎?”

“還是夠不到呀!”

“你可真麻煩!不能跳到柵欄上頭的橫木那兒嗎?”

“沒辦法呀!”

“實在不行的話,我就用雙手把你舉起來吧!”

“這能行嗎?”

“就是再有五個、十個城太郎也沒問題!喂,準備好了嗎?”

武藏讓城太郎的兩隻腳分別踩在自己的左右手上,然後就像舉鼎一樣,把他高高舉過頭頂。

“啊!夠到了!夠到了!”

城太郎終於爬到了柵欄上,武藏一隻手拿過木炭袋子,朝柵欄另一側丟了過去。

“砰”的一聲,袋子落到了蘆葦叢中——城太郎看沒有什麽異常,就跳了下去。

“什麽嘛!這兒哪有水坑呀!根本什麽都沒有。師傅,這邊就是一片荒原。”

“總之,你小心點吧!”

“那我們柳樹馬場見!”

隨後,城太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黑夜裏。

武藏一直把耳朵緊貼在柵欄縫上,直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

見城太郎安全離去,武藏終於放心了,隨即快步走開。

他沒有去昏暗的後街,而是故意朝著最熱鬧的街道走去,那條路正通往花街正門。他混跡在來往的人群中,看起來就像一個嫖客。

因為他沒戴鬥笠,所以剛邁出大門,就有人發現了他。

“啊!武藏!”

武藏此舉出人意料,埋伏在周圍的無數雙眼睛同時望向他。

正門兩側聚集著幾個轎夫,兩三個武士在一旁烤著火,同時觀察著出入的行人。

此外,編笠茶館的板凳上,以及對麵的小飯館裏,各有一組人在盯梢。每隔一會兒,這邊的四五個人就會和把守正門的人換班,他們一旦發現戴著頭巾或鬥笠的人從花街走出來,就會毫不客氣地察看對方的長相。如果是轎子,他們也會攔住並仔細檢查。

早在三天前,他們就這麽做了。

因此吉岡門的人確信,那個雪夜之後,武藏從未走出過這扇大門。

他們也曾跟扇屋的人打聽武藏的行蹤,但對方隻說沒有這個客人,便不再理睬了。

其實,吉岡門並非沒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證據,可他們擔心一旦得罪了吉野太夫,會引起眾怒。因為吉野太夫不僅是六條的名人,現在上至達官貴胄、下至平民百姓,沒有一人不喜歡她。如果事情鬧大了,人們一定會說武士成群結黨,攪鬧扇屋,從而給吉岡門惹來禍端。

所以,他們隻好舍近求遠,采取持久戰的策略。他們整日守在花街正門外,等著武藏自己走出來。為防止武藏喬裝打扮,躲在轎子裏或是翻柵欄跑掉,他們都做了充分的準備,可謂萬無一失。

然而,誰都沒想到武藏會如此堂而皇之地從正門走出來,吉岡門眾人見此情景,不禁嚇了一跳,甚至都忘了上前阻攔。

武藏毫無掩飾,因此吉岡門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

他邁開大步走著,不一會兒就走過了編笠茶館。約莫走出一百步的時候,吉岡門弟子中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殺呀——”

於是,眾人也高喊一聲:“殺呀!”

同時,八九條黑影擋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雙方終於開始了正麵較量。

武藏問道:“什麽事?”

他的回答有一種出其不意的強硬,同時他橫著退到路旁的一個小木屋前站好。

小木屋旁橫放著巨大的枕木,周圍堆著一大堆木屑。看來,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是不是有人在吵架呀?”

有個伐木工打開了門,朝外麵看了一眼。

“哇!”

那人嚇得立刻把門關上,還用門閂把門緊緊頂住。之後,屋裏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估計那人早已藏到了被窩裏。

吉岡門的人就像野狗召喚同伴一樣,又是打呼哨、又是大聲喊叫,眨眼之間一大群人就聚攏過來。由於夜色太黑,眼前這群人很容易造成聲勢浩大的假象,不過他們也絕不會少於三十人。

武藏被黑壓壓的人群團團圍住。

不,由於他背靠小木屋,所以應該說小木屋和武藏都被眾人包圍了。

……

武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敵人,暗暗估算對方的人數以及細微的形勢變化。

雖然對方有三十多人,但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對武藏而言,揣摩對方的心理並非難事。

正如武藏所料,沒有一個人敢單獨出擊。當對方以集體形式參戰,在多數人的步調達成統一之前,都是站在那兒胡亂吵嚷,還有人辱罵武藏。這些人簡直就像市井的無賴,他們罵武藏:“渾蛋!”“臭小子!”這些罵聲反而顯得自己更加懦弱、滑稽。沒過一會兒,吉岡門眾人就像鐵桶一樣,把武藏緊緊圍在當中。

武藏早就做好了準備,當對方叫罵之時,他已完全進入了戰鬥狀態。他敏銳地觀察出,這些人中誰比較強、誰比較弱,可謂成竹在胸。

他看了眾人一眼,問道:“是誰叫住我的?我就是武藏!”

“是我們,所有在場的人叫住你的!”

“這麽說你們是吉岡門的人嘍?”

“廢話!”

“不知你們有何貴幹?”

“這還用問嗎——武藏,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

武藏輕輕撇了撇嘴。

他從齒間發出的冷笑,頓時激怒了眾人,一種令人窒息的殺氣撲麵而來。

武藏提高聲調,繼續說道:“即使是睡覺,武士也可以隨時應戰。

所以,我隨時恭候你們。你們不明是非,挑起爭端,還故意裝腔作勢、假借武士道精神,簡直可笑至極——你們容我問一句,各位是想暗殺武藏,還是想正大光明地報仇?”

“……”

“我問你們,是跟我有深仇大恨,還是為了給清十郎和傳七郎報仇?”

“……”

如果武藏在言語、眼神及身體上露出一絲破綻,周圍無數的利刃肯定會像噴湧的洪水一樣將他吞沒。可是,並沒有人向他攻擊,眾人就像一串佛珠一樣,呆呆地串聯在一起。

此時,突然有人大喝一聲:“這還用說嗎?”

武藏掃了一眼說話人,從年齡、做派上來看,他一定是吉岡門的人。

沒錯,此人正是吉岡門的高徒禦池十郎左衛門。禦池十郎左衛門似乎打算率先動手,他躡著腳往前蹭著。

“你打敗了我的師傅清十郎,又殺了二少爺傳七郎,我吉岡門弟子豈容你再活在世上——而且,吉岡門因你而聲名掃地,我們數百弟子發誓要為師傅雪恥。我們和你並無私人恩怨,而是要為師傅討回公道!武藏,我們誓要砍下你的首級!”

“哦!你的確很有武士的風骨呢!衝這一點,我也得奉上自己的一條性命啊!不過,你們真的看重師徒情誼、要為吉岡門雪恥的話,為何不像傳七郎或清十郎那樣,堂堂正正地跟在下比試呢?”

“住口!你居無定所,如果我們不盯住你,你早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你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各位所見,我武藏一沒逃、二沒躲!”

“那是因為你被我們發現了!”

“什麽!如果我想躲起來,即便是六條這個小地方,我也能讓你們找不到!”

“你以為,吉岡門弟子會讓你就這麽出去嗎?”

“我知道各位會逐個跟我打招呼,可如果我們像野獸、無賴那樣在繁華之地械鬥,不僅有損於我個人的名譽,也會給全體武士抹黑。而各位口口聲聲說的師徒情誼,也會成為世人的笑柄,令師的名下會再添上恥辱的一筆——如果你們不在乎師門滅絕、武館解散,也不介意世人的恥笑,決心從此棄武,我武藏和身上這兩把刀願意奉陪到底。我會把你們變成一堆屍山!”

“你說什麽?”

這次說話的不是禦池十郎左衛門,而是禦池十郎左衛門身旁的一個正要抽刀的人。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板倉來了!”

在當時,板倉可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差人。

就連很多童謠都經常提到他。

一首童謠這樣唱道:

路上有人打架!

誰騎著棗紅馬來了?

啊!是伊賀四郎左,

打架的人跑了個精光!

還有一首童謠唱道:

伊賀大人既是千手觀音又是天目神1 ,既有千裏眼,又有一百個差役。

這些童謠的主角就是板倉伊賀守勝重。

最近,京都呈現出日益繁華的趨勢,各行各業都是一片大好景象。

這是因為京都的政治、戰略地位在整個日本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因此,京都逐步發展成為文化最發達的地區,但在思想領域裏,京都也是讓政客最頭痛的地方。

自室町時代以來,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大多棄武從商,作風也日趨保守。現今,德川和豐臣各據一方,虎視眈眈地期盼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此外,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武家,也各自擴展勢力,門下都養了一大批浪人。

由於德川和豐臣都在積蓄力量,所以很多浪人都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像螞蟻般四處鑽營。

隨著浪人數量的激增,以賭博、敲詐、行騙、拐賣為生的無賴也日益增多,飯館和妓女的驚人數量也加劇了此類案件的發生。不知從何時起,世上出現了很多消極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他們將織田信長所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化作一場夢!”當作信條。因為擔心自己隨時會死去,所以一味沉溺於酒色中。

1 天目神:日本神話人物。——譯者注而且,這些虛度光陰的人還對政治、社會發展牢騷滿腹,他們表麵認為德川和豐臣旗鼓相當,但隻要形勢稍有變化,他們立刻會見風使舵、趨炎附勢,連京都的奉行官也對此無能為力。

到底還是德川家康獨具慧眼,請來板倉伊賀守勝重擔任京都的所司代。

自慶長六年開始,勝重手下就有三十名捕快、一百名差役。據說勝重上任之時,還發生了一個小故事。

當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狀時,並沒有立刻答應。

“我得回家跟我的妻子好好商量一下,再答複您。”

於是,他趕回家中,將此事告訴了妻子。

“很多達官顯貴榮耀一時,最終卻落得家破人亡,曆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思其原因,多半是家族、妻室拖累所致。我之所以先和你商量,就是想讓你給我立個誓約,無論我做所司代還是當市長,你絕不過問半個字,這樣我才可以上任。”

“我一個女人怎麽插手你的事呀?”

於是,他的妻子鄭重其事地發了誓。

次日清晨,勝重換好衣服,準備進城。妻子看到他的內衣領子翻了出來,正要幫他整理好時,勝重突然嗬斥了一句:“難道你忘了自己的誓約?”他要求妻子重新發誓,然後才進城見家康複命。

正因為勝重抱定決心,所以行事公正、執法嚴明——這樣一來,很多手下都十分討厭他,說他是恐怖的上司,可老百姓卻把他當成父母官。隻要有勝重在,大家就感到安心。

言歸正傳,剛才不知誰大喊一聲:“板倉來了!”此時,雙方正是劍拔弩張之時,肯定沒人會開這種玩笑。

所謂“板倉來了”,其實來的是板倉的手下。

如果官吏要來插手此事,可就麻煩了。想必是周圍巡邏的差役,看到此處異樣,才趕過來看個究竟吧!

可是,剛才大喊一聲的人到底是誰呢?如果不是自己人,莫非是過路人的提醒?

於是,禦池十郎左衛門及吉岡門弟子都朝喊聲的方向看過去。

“等一等!”

突然,有一個年輕武士分開人群,站到了武藏和吉岡門眾人之間。

“啊?”

“你是……”

眾人深感意外,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這個留著前發的少年身上。

對方顯得不可一世,似乎在說:“就是我!你們應該記得我這張臉!”然後,佐佐木小次郎說道:“剛才我在花街正門下轎時,聽到路人說一夥人在群毆,沒想到是這件事,你們不是一直想以多欺少嗎?當然,我既不是吉岡門的人,也不是武藏的朋友——可我也是個武士,又身為劍客,為了全體武士的聲譽考慮,我想我有資格說幾句話。”

這一番慷慨陳詞,與他留著前發的外表極不相稱。而且,他說話的口吻和環視眾人的眼神,也是狂傲至極。

“在此,我想問各位一句,如果板倉大人的手下來到這裏,看到一群人在街上舞刀弄槍,然後抓住你們要求寫認罪書,這對你們雙方不都是奇恥大辱嗎?要是驚動了官吏,他們肯定不會把這次群毆當作簡單的事件處理——所以說現在地點不對——時間也不對。各位都身為武士,如果你們擾亂社會治安,就會給全體武士的臉上抹黑。現在,我代表武士們奉勸各位,不要在此動武!若想用武力解決問題,就依照比武的規矩,另選時間和地點吧!”

吉岡門眾人被佐佐木小次郎的口才征服了,他們個個沉默不語。禦池十郎左衛門等他一說完,便朗聲答了一句:“好!”

“您說的沒錯——不過,佐佐木小次郎閣下,您能保證武藏在比武之前不會逃跑嗎?”

“要我擔保也可以。”

“我們可不接受這種模棱兩可的承諾。”

“可是,武藏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你是不是想讓他跑掉?”

“胡說八道!”

佐佐木小次郎怒喝一聲。

“萬一有閃失,你們盡可以全算到我頭上!而且,我也沒理由庇護這個人,如果武藏在比武之前,臨陣逃脫或是離開京都,你們可以在城中張貼告示,以讓他無地自容!”

“不!如果隻是這樣,我們無法答應!如果你能保證到比武之前,一直看著武藏,我們今晚就立即罷手。”

“等等,這個我得問一下武藏!”

說著,佐佐木小次郎回過頭去。他知道,武藏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現在四目相對,他一邊瞪著武藏,一邊慢慢逼近。

……

……

盡管雙方尚未開口,眼神中已是火藥味十足,就像兩隻角鬥前的猛獸。

兩人的脾氣秉性相差甚遠,他們彼此認可,又互相畏懼,同樣的年輕自負、性情乖張。

此時,他們就像在五條大橋初見時一樣,彼此戒備。無須開口,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僅通過眼神就已充分明白了對方的想法。這完全是一場無聲的決鬥。

不過,他們最終還是開了口。

佐佐木小次郎首先說道:“武藏,你覺得如何?”

“什麽事?”

“剛才,我給吉岡門眾人開出的條件。”

“我同意!”

“很好!”

“不過,我還有點不同的看法。”

“你是不是不想讓我看管你?”

“無論是跟清十郎比武,還是與傳七郎的決鬥,我武藏從未退縮。

難道我會害怕這些殘兵敗將?”

“嗯。你的確是光明正大!我會記住你的話——那麽,你希望將比武定於哪天?”

“日期和地點都由對方決定吧!”

“真爽快——那在比武之前,你會住在哪兒呢?”

“我居無定所。”

“若是這樣,對方的挑戰書該如何轉交給你呢?”

“可以在這兒定下來。我一定會如期赴約。”

“嗯。”

佐佐木小次郎點頭應允,隨後退到後麵。同時,禦池十郎左衛門與其他弟子商量了片刻之後,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對武藏說道:“我們決定將比武時間定在後天早晨——寅時下刻。”

“知道了。”

“地點是比睿山道一乘寺村的山腳,藪之鄉下鬆——我們就在下鬆見麵。”

“一乘寺村的下鬆,好的,知道了。”

“現在能夠繼承吉岡門的人,隻有清十郎、傳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衛門之子源次郎了。不過,由於他年齡尚小,屆時我們會派幾名弟子隨同前往。在此,先跟你知會一聲。”

雙方約定好後,佐佐木小次郎敲了敲小木屋的門,走進屋中,對著那兩個瑟瑟發抖的伐木工命令道:“這裏應該有廢木板吧?幫我找一塊來,然後再釘上一根六尺左右長的木柄,我要做一個告示牌。”

木牌做好後,佐佐木小次郎叫吉岡門的人取來筆墨,自己大筆一揮將雙方約定之事寫在了木牌上。

然後,他將寫好的內容讓雙方過目,並建議把告示牌立在街邊,以將此事公之於世。

吉岡門弟子將告示牌立在了最顯眼的路口,武藏對此毫不在意,徑自朝著柳樹馬場的方向走去。

此時,城太郎正孤零零地站在馬場等武藏,他眼望四周,不停地歎氣。

“真慢啊!”

不時有轎子疾馳而去,偶爾還有幾個哼著小曲的醉漢,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師傅怎麽這麽慢啊!”

難不成?城太郎有些不安,邁步就往柳町的方向跑去。

此時,迎麵走來一人問道:“你要去哪兒?”

“啊!師傅!我看您一直沒來,所以想過去看看!”

“哦?我們差點就走兩岔兒去了!”

“正門那兒,有很多吉岡門的人吧?”

“是的。”

“他們沒對您怎麽樣嗎?”

“嗯,沒有。”

“他們沒想抓住您嗎?”

“嗯,沒有。”

“是嗎?”

說著,城太郎抬起頭看了看武藏臉上的表情,接著又問道:“這麽說來,什麽事都沒發生嘍?”

“是的。”

“師傅,不是那邊,去烏丸大人的官邸應該走這條路。”

“啊!是嗎?”

“師傅也想盡快見到阿通姐姐吧?”

“是的。”

“阿通姐姐一定會大吃一驚!”

“城太郎!”

“什麽事?”

“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個小客棧,是在哪個鎮子裏?”

“是北野吧!”

“對了!是在北野的後街!”

“烏丸大人的府宅可氣派了!那種小客棧根本沒法比呢!”

“哈哈哈!客棧怎麽能比得了呀!”

“現在正門已經關了,我們可以從用人進出的後門進去。如果跟他們說我師傅來了,說不定光廣大人會親自迎接呢!師傅,那個宗彭澤庵和尚的心可真壞!他故意說話氣我,還說師傅的事情不管也罷。他明明知道師傅在哪兒,卻偏偏不告訴我。”

城太郎知道武藏話不多,即便師傅默不作聲,他仍舊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不多時,兩人便來到了烏丸府的附近。城太郎用手指著後門對武藏說:“師傅,就是那裏!”

武藏也停下了腳步,城太郎接著說道:“您看到那邊圍牆上映出的燈火了嗎?阿通姐姐的房間就在北邊。燈還亮著,也許阿通姐姐還在等著我呢!”

“……”

“師傅,我們快進去吧!我去叫門房開門!”

說著,城太郎就要跑開,武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還不到時候啊!”

“為什麽?師傅!”

“我就不進去了,你幫我給阿通姑娘帶幾句話!”

“啊?怎麽回事?那師傅為何要來這兒呢?”

“我是為了送你回來。”

城太郎天生敏感,一直擔心事情會有什麽變化,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擔心變成了現實。突然,他大聲喊道:“不行!不行!”

“師傅,您不能這樣啊——您怎麽能不進去呢!”

他抓著武藏的手腕,拚命往裏拽,阿通就在門的另一邊,無論如何他都要把武藏帶到阿通麵前。

“別嚷嚷!”

暮色低垂,烏丸府內一片寂靜,武藏不想驚擾別人的美夢。

“好了,你好好聽我說!”

“不聽!不聽!師傅剛才不是說要跟我一起去的嗎?”

“不是已經跟你一起來這兒了?”

“隻到門口怎麽能行?我不是跟你說要去見阿通姐姐!師傅哪能教徒弟撒謊呢?”

“城太郎,不要大喊大叫,你冷靜下來聽我慢慢說。師傅馬上又要迎來一場決鬥,生死尚不能預料。”

“身為武士,就要時刻準備奔赴死地——這話您不常說嗎?而且,這也不是您的第一次決鬥呀!”

“沒錯!我常掛在嘴邊的話,由你口中說出,反而讓我有一種受教的感覺——可是,隻是這次比武,我抱定了九死一生的信念,所以不能去見阿通姑娘。”

“為什麽?為什麽?師傅!”

“即使告訴你,你也理解不了,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了。”

“真的嗎?師傅馬上就會有性命之憂?這是真的嗎?”

“這件事不要告訴阿通姑娘喲,她現在生病,應該讓她好好休養,盡快康複,然後給自己找一個好歸宿。城太郎你把這些話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其他的一概不要提起。”

“不要!不要!我偏要說!這種事我怎麽能不告訴阿通姐姐——無論如何,師傅要跟我一起進去!”

“你真倔強!”

武藏甩開了他的手。

“可是師傅!”

城太郎大哭起來。

“可是!可是!那樣的話,阿通姐姐實在太可憐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訴她,她的病情一定會加重。”

“所以,我才讓你那麽說。現在見阿通,對彼此真的沒什麽好處。

所謂的武學修行,就是要克服自己的脆弱、學會忍受痛苦,用千難萬險來磨礪自己,否則你的修行就不會成功!城太郎,如果你經不起這種考驗,就無法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武者!”

“……”

看到城太郎低頭啜泣的樣子,武藏心一軟,一把將他擁入懷中。

“身為武士,常常生死難料。我要是死了,你再找一位好師傅。對阿通姑娘也是如此,我不能去見她,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好歸宿,一定能理解武藏這番苦心。喂!那邊牆裏的燈還亮著呢!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間嗎?她一定很寂寞,你快點回去吧!”

武藏說了一大堆,城太郎也終於體諒到了師傅的苦衷。雖然他還在哭,但慢慢轉過身子背對著武藏,看來他多少聽進去了一些。他覺得阿通很可憐,但也無法再勉強師傅——這簡直讓他進退兩難,那顆幼小的心靈在顫抖著、嗚咽著。

“那這樣吧,師傅!”

突然,城太郎不再捂著臉哭泣,一下轉過身來麵對著武藏。他要使出最後一招——死纏爛打。

“你完成修行後,一定要來見阿通姐姐喲!隻要您覺得自己的修行已經可以了,就要來找她呀!”

“那時已經……”

“那是什麽時候呢?”

“我也不知道呀!”

“兩年?”

“……”

“三年?”

“修行之路是永無止境的。”

“那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見阿通姐姐了?”

“如果我天賦異稟,也許有達成的一天;如果天資不夠,恐怕花了一輩子時間還是愚鈍之人——更何況,我還要去比武呢——即將奔赴死地之人,怎麽可以和前程似錦的姑娘約定未來呢?”

武藏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而城太郎也沒完全弄懂師傅的話,他一臉詫異地說道:“所以師傅,您不需要約定什麽,隻要跟阿通姐姐見一麵就行!”

說完,他顯得很得意。

和城太郎說得越多,武藏就越感覺到自身的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這樣!阿通是個年輕姑娘,而我也是個年輕男子。跟你實說吧,要是我去見阿通,她一哭我就沒轍了。一看到她的眼淚,我的決心就會崩潰。”

武藏突然想起在柳生莊,眼望阿通離去的情景——當時,自己的心情就像今晚一樣矛盾。可是,他的感受已大不相同。

之前的他滿懷豪情,隻知道一味奮勇向前。無論是在花田橋,還是在柳生莊,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阿通的感情。而現在的武藏,心智逐漸成熟,內心也有了柔軟的一麵。

他懂得了生命的可貴,因此也開始恐懼。他知道,世間並非隻有學武一條路,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尋人生的真諦。天地如此之大,自己的一點小成就根本不值一提。從吉野身上,他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她們的想法——與其說他害怕麵對女性,不如說他害怕麵對自己的內心——尤其是麵對阿通時,他根本無法抑製自己的情感——而且,自己也必須為她的今後打算。

此時,城太郎仍在一旁默默抽泣,他似乎聽到武藏說了一句:“你能理解我嗎?”一直用胳膊捂著臉的城太郎,猛然抬起頭來,然而眼前隻剩下一片無盡的黑暗。

“啊!師傅!”

城太郎一直跑到圍牆的轉角,但武藏已不見蹤影。

十一

他大喊一聲,但此時已於事無補了。城太郎把臉靠在圍牆上,放聲大哭。

……

他一心一意地信任大人,到頭來卻不得不違拗自己的意願。即便他理解師傅的苦衷、服從師傅的決定,但內心仍懊悔不已。

他不停地哭泣著,連嗓子都哭啞了,肩膀一個勁兒地顫抖,大聲地抽泣讓他禁不住打了幾個嗝。

此時——

後門外也站著一個人。那人披著鬥篷,聽到暗處傳來哭聲,便慢慢走近城太郎。

“城太郎?”

對方滿腹狐疑地問了一聲。

“這不是城太郎嗎?”

隨著第二次問話,城太郎抬起頭來。

“啊!阿通姐姐!”

“你怎麽哭了——還在大門口?”

“阿通姐姐,你的病還沒好,怎麽跑到外麵去了?”

“你還問呢!你也太不讓人省心了!出去也不打聲招呼,你到底去哪兒了?眼見天都黑了,你也沒回來。最後大門都要關了,還不見你的影子。你不知道我多擔心哪!”

“所以你就跑出來找我?”

“萬一你出了什麽事,我怎麽睡得著呀!”

“真是大傻瓜!你自己的病還沒好呢!要是再發燒怎麽辦?趕快回房休息吧!”

“你到底為什麽哭呀?”

“一會兒告訴你。”

“不,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快點告訴我!”

“你先回房躺下,我再告訴你。阿通姐姐,快點去休息吧!如果明天你的頭又疼了,我可不管了!”

“好,我馬上回房躺下,你能不能先透露一點兒,你是去追宗彭澤庵師父了吧?”

“嗯。”

“你問他武藏在哪兒了嗎?”

“我討厭那個沒感情的和尚!”

“那麽,你知道武藏在哪兒嗎?”

“嗯。”

“你已經知道了?”

“別再問了!快點回去休息,好好休息——一會兒再說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如果你不說,我就一直站在這兒,不回去了!”

“哎呀!”

城太郎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皺皺眉頭,拉著阿通的手說道:“你和師傅為什麽要這樣為難我呀?阿通姐姐,如果你不躺下,好好用冷毛巾降溫,我就不說!快進去吧!要不我扛也要把你扛回**。”

於是,他一手抓著阿通,一手用力敲門,大聲嚷道:“值班的!值班的!病人從屋裏跑出來你們也不管——趕快開門,要不然她又要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