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牡丹

吉野款步走出房間,出現在眾人麵前。隻見她身著淡黃色素底和服,腰間係著一條黑緞腰帶,頭發梳成家常的發髻,臉上薄施脂粉。

“啊!真漂亮呀!”

“簡直貌比天仙!”

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吉野。

比起那個被金屏風、銀燭台環繞,身穿桃山刺繡和服、濃妝豔抹、巧笑嫣然的待客高手,此時出現在尋常百姓家中、打扮素雅的吉野,更顯得清純美麗、儀態萬方。

“哦!一看到你,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

就連一向挑剔的紹由,也不由得讚美起來。由於這裏故意拿掉了坐墊,所以吉野請眾人一起到爐旁圍坐。

“大家也都看得出,這座房子在山裏,所以沒法好好招待各位。不過在這寒冷的雪夜,最好的款待莫過於圍在爐旁取暖了,我準備的柴火足夠我們聊到天亮。而且,這些木柴連火盆都不會熏黑,所以各位不用擔心,請隨意坐吧!”

原來如此——

先讓眾人踏雪而來,再讓大家烤火取暖,這大概就是她所謂的款待吧!光悅點頭表示認可,紹由、光廣和宗彭澤庵也隨意盤著腿,坐在爐旁烤火。

“那位先生也請過來吧!”

吉野一邊招呼著武藏,一邊讓出位置。

四方形的火爐,圍坐了六個人,難免顯得有些擠。

從剛才一進屋,武藏就一直恪守禮節。在當今日本,吉野太夫的知名度僅次於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她的芳名遠揚天下,要比出雲的阿國更受民眾喜愛。而且,她還比大阪城的澱君更有才氣、更親切,所以也就更為有名。

她所接待的那些客人,不過被稱為“買醉之人”,而以才色為生的吉野則被人們尊稱為“太夫”。聽說,平時會有七個侍女服侍她洗澡,兩個婢女為她修剪指甲。可是,光悅、紹由、光廣等買醉之人,以如此有名的女性為玩伴,究竟樂趣何在呢——武藏實在搞不懂。

其實,在看似無聊的遊戲中,賓主相處也有著一定的禮儀,對於不諳此道的武藏來說,一切都顯得很不自在,特別是第一次涉足脂粉圈,更讓他不知所措。每當吉野那雙亮如秋水的明眸望向自己時,他就麵紅耳赤、心跳加速。

“您為什麽那麽拘謹呢?請來這邊坐吧!”吉野連連讓座。

“那麽我就不客氣了。”武藏戰戰兢兢地坐到了吉野身邊,學著眾人的樣子,笨手笨腳地烤起火來。

當武藏坐好後,吉野瞄了一眼他的袖口,然後趁大家談笑之時,悄悄取出懷紙,使勁在那袖口上揩了幾下。

“啊!真不敢當!”

武藏若不出聲,根本沒人注意到。他低頭看了一眼袖子,向吉野道了聲謝,這樣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吉野的手上。

她手裏折好的懷紙上,滿是紅色的印記。

光廣瞪大眼睛,脫口而出:“啊!那不是血跡嗎?”

吉野淺笑著答道:“不是,隻是一片紅牡丹花瓣而已。”

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個酒杯,隨意喝著酒。柔和的爐火跳動著、搖曳著,周圍六個人的臉上也是忽明忽暗。盡管屋外冰天雪地,屋內卻是溫暖如春,望著眼前的火焰,眾人都陷入了沉思。

……

眼看柴火將燃盡,吉野從身邊的炭籠裏取出幾根木柴,放入了爐中。這些木柴均長約一尺,而且非常纖細。

眾人發現,這些木柴既非鬆木也非雜木,它極易燃燒,而且火焰的顏色相當美麗。

(咦?這到底是什麽柴火呢?)

也許有人會想到這個問題,可此時,眾人都陶醉在那絢麗奪目的火焰中,根本無人問及此事。

吉野隻不過添了四五根木柴,整個屋子就已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晝。

那光亮的火焰,就像隨風搖曳的白牡丹一樣。有時,紫金色的火光與鮮紅的火焰交織在一起,熊熊之勢灼人心魄。

“太夫!”

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添的柴火——到底是什麽木料的?

恐怕不是普通的木柴吧?”

正當光廣問話之時,溫暖的小屋內彌漫著一種馥鬱的芳香,那一定是木柴燃燒產生的香氣。

“是牡丹樹。”吉野答道。

“啊?牡丹?”

這個回答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一提到牡丹,大家都會想到那嬌豔、美麗的花朵,牡丹樹怎能用來做木柴呢?眾人半信半疑,於是吉野將一根木柴遞給光廣。

“請各位過目!”

然後,光廣將這根木柴拿給紹由、光悅看。

“原來如此,這就是牡丹樹啊,難怪呢!”

吉野隨後又說道:“周圍這片牡丹園,早在修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幾株牡丹已是上百年的古樹。為了讓這些古樹開花,每到冬天就必須要砍斷一些蟲蛀的枯枝,以便長出新芽——因此那些枯枝就成了現在的木柴,不過這種柴火可不像那些雜木一樣,一次能砍伐很多。”

“當我剪短這些枯枝,放入爐中燃燒時發現,它的火焰美麗極了,而且毫無嗆眼的黑煙,同時還發出怡人的香氣。牡丹不愧為花中之王,即便枯萎變成了木柴,也是那麽與眾不同。活著的時候擁有絕世芳容,死後還能化作怡人心脾的柴薪——這才是萬物生靈的價值所在,可世間又有幾人能像牡丹木柴一樣?”

說到這兒,吉野無奈地感歎道:“我遠遠比不上這牡丹哪!一輩子過得渾渾噩噩,年輕時還能以姿色示人,年老色衰之後,不過變成一堆無用的白骨。”

牡丹柴薪吐著白色的火舌,熊熊燃燒著,爐邊的人早已忘記了此時已是深夜。

吉野又說道:“實在沒什麽招待各位的。不過,灘市的美酒和牡丹木柴還有很多,請盡情享用。”眾人感到十分滿意,尤其是早已厭倦奢華的灰屋紹由,更是讚不絕口。

“怎麽說沒東西招待呢!這可是國王般的享受啊!”

“能否請諸位每人留下幾個字呢?就當作日後的紀念。”

說著,吉野拿出硯台,研起墨來,侍女走到隔壁房間鋪好毛氈,並在上麵展開宣紙。

“宗彭澤庵和尚,難得太夫一片誠意,你就寫點什麽吧!”

光廣替吉野央求宗彭澤庵先動筆,宗彭澤庵點頭答應,同時說道:“還是請光悅先生先來寫吧!”

光悅一言不發,跪坐在宣紙前,提筆畫了一朵牡丹。而宗彭澤庵則在上方的空白處題了一首和歌:

國色天香,

須珍惜。

愛憐之花,

終凋零。

光廣見此,便題了一首戴文公的詩:忙裏山看我,

閑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總不及閑。

隨後,吉野在眾人的勸說下,也提筆在宗彭澤庵的和歌下寫了幾個字:縱然怒放,

難掩寂寞。

芳華散盡,

有誰堪憐。

紹由和武藏隻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並沒有人強迫他們題字,這對武藏而言,實在求之不得。

此時,紹由看到隔壁房間的牆角處放著一支琵琶,他便提議吉野來彈奏一曲,以為今晚的聚會畫上句號。

其他人也附和著:“正該如此,太夫一定要彈上一曲喲!”

見眾人如此央求,吉野並沒推辭,立即抱起琵琶。她的舉止十分自然,既非有意誇耀,也非故作謙虛,給人以不卑不亢之感。

隨後,她起身離開火爐,懷抱琵琶走到隔壁昏暗的小屋裏,坐在了榻榻米上。爐旁的眾人也都屏氣凝神,靜靜地聽她彈奏起《平家琵琶曲》的一段(《平家物語》中的琵琶曲)。

爐中的火光漸漸弱下來,屋內的光線也變暗了,眾人都沉醉在樂曲中,早忘了向爐子裏添柴。雖然這種琵琶僅靠四根弦來調整音階,但彈奏的曲調卻是千變萬化。即將燃盡的爐火,偶爾騰起一絲微弱的火焰,把人們的注意力又重新喚回到現實。

一曲終了,吉野麵帶微笑著說道:“我獻醜了!”隨後放下琵琶,重新坐回爐旁。

此刻,眾人起身準備回去。武藏見狀,就像得到特赦一樣,終於鬆了一口氣,搶先跨出房間。

吉野向每位客人道別,唯獨沒跟武藏打招呼。

正當武藏要跟隨眾人走出門時,吉野突然輕輕拉住他的衣袖說道:“武藏先生,請在這裏留宿。無論如何,今晚我是不會讓你走的!”

聽他這麽一說,武藏像個大姑娘似的羞得滿臉通紅。盡管他裝作沒聽見,但那窘迫、不知所措的神情可逃不過眾人的眼睛。

隨後,吉野又問紹由:“先生,我能留這位客人在這兒住一夜嗎?”

“好啊!當然行啊!你招待得那麽周到,我們怎麽能不通情理呢!

光悅先生,你說對嗎?”

武藏慌忙推開吉野的手說道:“不!我要和光悅先生一起回去。”

說著,他就要走出門去。不知為何,光悅也勸武藏道:“武藏先生,您別這麽說,還是留在這兒過夜明天再走吧——既然太夫如此挽留,你就不要推辭了。”

其他人也都勸武藏留下。

武藏心想:大家把我這個不擅風月、對女人毫無經驗的人留在這裏,一定是想拿我取笑,這肯定是那些達官貴人的惡作劇。但他抬眼一看,吉野和光悅兩人都是一臉認真,絲毫沒有戲弄自己的意思。

除了吉野和光悅之外,其他人都忍不住拿滿麵通紅的武藏開玩笑。

有的人說:“你是日本最幸福的男人嘍!”還有人說:“我真想替你留下呀!”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揶揄武藏。突然,從後牆根的角門處跑進一個男子,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

(出了什麽事?)

大家發現事有蹊蹺。

原來,這個男子是扇屋的用人,他受吉野之托去六條附近打探消息。眾人沒想到,吉野考慮得如此周到。因為光悅在白天時就跟武藏在一起,再加上剛才在爐旁見到吉野幫他擦拭袖上的血跡,所以他已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其他各位先生應該很安全,隻有武藏先生不可隨意離開六條。”

那男子氣喘籲籲地說著。隨後,他又向吉野太夫和眾人報告了自己打探的消息,語氣中難免有些誇張。

“現在,整個花街隻留了一個出口,那些全副武裝的武士把守在正門。從編笠茶館到林蔭道的附近,也都是武士,他們一組有五人或十人,個個麵露凶光,黑壓壓地聚在那兒。據說他們都是四條武館的人,附近的酒館、店鋪都嚇得關門歇業了,還有更嚴重的呢!據說從六條到馬場一帶,有一百多個武士等在那兒呢!”

那男子說著說著,牙齒就禁不住打起戰來,聽他說到一半,就能推測出事情已是非同小可。

“辛苦了!您可以回去休息了!”

吉野讓那男子退下之後,對武藏說道:“也許您聽了這番話後,不願被人稱作貪生怕死之人,而更堅持要走。不過,請您少安毋躁!即便今夜被人說成膽小鬼,隻要明天再做回好漢,不是一樣的嗎!更何況,今晚您是來此遊玩的,玩的時候就要盡情享樂,這才方顯男兒本色呀——現在,對方正張開網等著您送上門,如果您避開這一危機,並不會有損於您的威名。相反,如果您執意闖入他們的圈套,才會被世人譏笑為莽夫之勇,而且還會給六條的花街帶來麻煩。如果您與各位先生一同出去,恐怕大家也會受您連累,甚至還會受傷。請您三思,今晚就把自己交給我吧,我吉野一定會好好侍候您的!各位一路保重,請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