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韻

武藏一聲不響地離席,來到走廊上,可是扇屋太過寬敞,他一時間不知該往哪兒去,隻能獨自閑逛。

為了避開喧鬧的客房,武藏不知不覺走到了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前,這裏好像是儲藏室,要不就是工具房。想必這裏距離廚房很近,因為屋子四周昏暗的牆壁和柱子上都透出一種廚房特有的油煙氣。

“啊!這位客官,您不能來這兒喲!”

就在此時,一位侍女從小屋裏走出來,正好迎麵碰上武藏,她伸開雙手,擋住了武藏的去路。

在席間天真可愛的侍女,這會兒卻麵帶怒色,仿佛自己的地盤被別人侵犯了。

她大聲斥責道:“您真是會找麻煩!客人不能來這兒!快回去吧。”

本來這些青樓瓦肆之所,總是將美好的一麵呈現給客人,現在被客人看到了汙穢不堪的一麵,這令小侍女非常生氣。同時,這個不懂規矩的客人也讓她心生輕蔑。

“哦……不能來這兒呀?”武藏問道。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侍女往外推著武藏。

武藏看了一眼這個侍女,說道:“啊!你不就是剛才那個摔倒在雪裏的靈彌嗎?”

“是的。客官,您要是因為上廁所才迷了路,我可以帶您去!”

說著,靈彌牽著武藏的手,就要往外走。

“不用!我沒喝醉,隻是想到那屋裏吃一碗茶泡飯。”

“吃飯?”靈彌瞪大著兩眼問道。

“如果您要吃飯,我會給您端過去。”

“可是,難得大家喝得那麽高興——”

聽武藏這麽一說,靈彌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道:“說得有理!那我就給您端到這兒吧!您想吃什麽?”

“不要別的,給我兩個飯團子就行了——”

“隻要飯團子嗎?”

於是,靈彌跑到裏麵,取來了武藏要的食物。而武藏就在那間小黑屋子裏,吃完了晚飯。

“從後院能出去吧?”

武藏問了一句,隨即站起身,朝著後廊的出口走去。靈彌見狀嚇了一跳,忙問道:“客官,您要去哪兒呀?”

“我馬上就回來。”

“您說馬上回來,可是從那裏出去……”

“從正門走太麻煩了!如果讓光悅先生和紹由先生知道,不僅會讓他們掃興,還會囉唆一大堆。”

“那我把那兒的門打開,讓您出去。您可要快點回來啊!您要是不回來,我準會挨罵的。”

“好的,我一定盡快……如果光悅先生問起,你就說我去蓮華院附近見朋友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不是應該,是一定要回來啊!因為您要見的那位太夫,可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呀!”

說完,靈彌打開了雪掩的柴門,把武藏送出門外。

在妓院附近,有一間名為編笠的茶館,武藏走進去詢問是否有草鞋。可是,這家店是專門賣鬥笠給那些流連花街的男子來遮臉的,並不出售草鞋。

“非常抱歉,能否請您幫我買一雙來?”

武藏拜托茶館的女子幫自己去買鞋,他則坐在板凳上等著,並重新緊了緊腰帶。他脫下羽織,仔細地疊好,還跟茶屋夥計借來紙筆寫了一封信,放到了那件羽織的袖口裏。

“老伯!”武藏喊了一聲坐在爐旁的老人。

“能否請您幫我保管一下這件衣服——如果我亥時下刻(23點)還沒回來,就請您將衣服和裏麵的信一並交給扇屋的光悅先生。”

“好的。這是小事一樁,我會幫您保管好的。”

“請問現在是酉時下刻(19點),還是戌時(20點)?”

“還沒那麽晚呢!今天下雪,所以天黑得比較早。”

“我離開扇屋之時,正好聽到座鍾打點。”

“這麽說來,現在應是酉時下刻了吧!”

“還這麽早啊!”

“太陽才剛下山呢——看看街上的人流,就知道了。”

不一會兒,茶館的女子帶回了草鞋。武藏仔細調整好鞋帶的長度,然後套在了皮襪上。

為了表示感謝,他付了很多茶錢,店家還送了他一頂鬥笠。武藏隻是把鬥笠拿在手中,高舉過頭頂為自己擋著雪。那比花瓣還要柔軟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中。

在四條河岸附近,住家的燈火稀稀落落。祗園樹林裏也是雪跡斑駁,難辨道路。

林子裏時不時能看見點點燈火,那是祗園樹林裏的燈籠或禦燈1 。

神社的正殿、廂房都是一片死寂,隻是偶爾能聽到雪落在樹枝上發出的輕微聲響,隨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走吧!”

一群人在祗園神社前稽首叩拜,隨後蜂擁走入了正殿。

此時,從花頂山的寺廟傳來五聲鍾響——正好是戌時。也許是因為下雪,今夜的鍾聲聽起來格外動人心魄。

“二少爺,草鞋的帶子是不是太緊了——天太冷,鞋帶綁得太緊會崩斷的。”

“不用擔心!”

答話的人正是吉岡門傳七郎。

在他周圍的十七八個人,都是吉岡家的至親和弟子。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太過寒冷,眾人不住地打哆嗦。隨後,大家簇擁著傳七郎,朝著蓮華院的方向走去。

在抵達祗園神社之前,傳七郎就已做好了決鬥的準備。他用毛巾把頭發束緊,還用束衣帶將衣袖固定好。

“草鞋……在這種天氣,綁草鞋隻能用布帶呀!你們都給我記住了!”

傳七郎口中不斷呼出陣陣白霧,和眾人一起踏雪前行。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名弟子已親手將挑戰書交給了武藏,上麵寫明了比武的時間和地點。

1 禦燈:供奉在神佛前的燈。

地點:蓮華院後身

時間:當日戌時下刻(21點)

不等到次日——而是今晚戌時下刻,這個時間是傳七郎經深思熟慮之後決定的,而且吉岡門的眾親戚和弟子們也都認可。

他們認為,不能再猶豫了,如果讓武藏跑掉,恐怕今後再也沒機會在京都抓住他了。此時,這群人中唯獨不見太田黑兵助,原來他一直在堀河船橋的灰屋紹由家附近監視著武藏的行蹤,之後又尾隨他去了扇屋。

“是誰?好像有人過來了!”

傳七郎嘀咕了一句,起身走到蓮華院後麵的廂房,看見遠處有一堆篝火映著雪光熊熊燃燒。

“大概是禦池十郎左衛門和植田良平。”

“什麽,禦池和植田良平也來了?”

傳七郎覺得,這兩個人來了反而會礙手礙腳。

“隻是對付一個武藏,卻來了這麽多人。即使我們報了仇,世人也會說我們以多欺少呀!”

“不會的。等比武一開始,我們就立刻躲到一旁。”

蓮華院的佛堂外有一條長長的走廊,俗稱三十三間堂。有人說這段走廊的長度正好是箭能飛到的距離,因此有人在這裏安上箭靶,把這裏當作練習弓箭的絕佳場所。於是,越來越多的人身背弓箭,獨自來到此地練習。

傳七郎對此地早有耳聞,因此才約武藏在此比武。他親自到過蓮華院,發現這裏不但是練射箭的好地方,而且是比武的絕佳場所。

蓮華院內地勢遼闊而平坦,幾乎很少見到雜草和千裏竹,地麵上積著一層薄雪,周圍幾棵孤零零的鬆樹,更平添了院內肅穆、莊嚴的氣氛。

“哦!”

先行抵達的弟子正在生火取暖,看到傳七郎走過來,他們立刻起身迎接。

“很冷吧?現在距比武還有一段時間,您先坐下烤烤火吧!一會兒再準備也不遲。”

他們正是禦池十郎左衛門和植田良平。

說完,植田良平就坐了下來,傳七郎也一語不發地坐在火堆旁。其實,一切準備工作早在抵達祗園神社之前就做好了。此時,傳七郎雙手煨著火,活動著手指關節,時不時發出嘎巴嘎巴的響聲。

“我們來得太早了。”

傳七郎那張映著火光的臉上,漸漸露出殺氣。

“剛才,我們在路上看到一家茶館。”

“這麽個大雪天,店家早就關門了吧。”

“如果去敲門,他們會開門吧——誰去那兒打點酒來?”

“啊?打酒?”

“沒錯!沒有酒可不行……太冷了!”

說著,傳七郎又湊近火堆,蹲了下來。

無論何時何地,傳七郎身上總帶著酒味。今晚的比武關係著一個家族,甚至是一個門派的生死存亡,在比武即將開始之際,喝酒到底是有助於他增加戰鬥力,還是削弱戰鬥力?弟子們猶豫不決。因為此時飲酒與往日大不相同,他們不得不慎重從事。

很多弟子認為,在這冰天雪地裏,喝點酒能舒筋活血,有利於比武。

“二少爺都已經這麽說了,恐怕不好違拗他吧!”

於是,兩三個弟子急忙跑去買酒。不一會兒,酒就買回來了。

“哦,酒來了!任何東西都比不上酒呀!”

傳七郎把酒放到燃盡的火堆裏溫著,然後倒進碗裏,暢快地喝了一大口,隨後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

一旁的弟子非常擔心他又像往常一樣,喝過了量,從而耽誤正事。

不過,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傳七郎喝得很少,畢竟生死攸關的大事近在眼前,雖然他表麵裝作若無其事,心裏卻比任何人都緊張。

此時,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喂!是武藏嗎?”

“他來了嗎?”

那些圍在火堆周圍的人,好像同時被人踢了一腳似的,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那衣袖帶起的紅色火星,隨著夜風飄散在漫天飛雪的夜空。

同時,在三十三間堂另一頭出現的黑色身影,揚起手答道:“是我!”

說著,那黑影靠了過來。

原來,來人是一位身背弓箭的年老武士,他把褲腿撩起,塞在腰間,周身幹淨利落。此人是源左衛門,為壬生1 一帶頗具威望的老人。

弟子們看到他,都低聲議論起來。

壬生源左衛門是吉岡憲法的親弟弟,也就是清十郎和傳七郎的親叔叔。

“哦!原來是壬生叔叔,您怎麽來了?”

傳七郎萬萬沒想到,他會連夜趕到這兒,臉上現出驚愕之色。源左衛門走到火堆旁,說道:“傳七郎,您真的要和武藏比武嗎……見到你之後,我放心多了。”

“我也想和叔叔商量一下。”

“商量什麽?吉岡門的名聲已危在旦夕,你哥哥也成了殘廢,如果你再不采取行動,我都不答應啊!”

“請您放心!我不會像哥哥那麽軟弱!”

“這點我相信。我知道你不會輸的。我特地從壬生趕來,就是為了給你打氣的——傳七郎,你不可太過輕敵,很多人都說,那個武藏是個極其凶悍的人。”

“我知道。”

1 壬生:京都市中京區。

“不要急於取勝,一切都交給老天吧!萬一有什麽意外,我源左衛門也會給你收屍的。”

“哈哈哈!”傳七郎大笑起來。

“叔叔,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說著,傳七郎拿出酒碗。

源左衛門沒吭聲,喝了一碗之後,看了看周圍的弟子。

“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麽?該不會想幫傳七郎助陣吧——如果不是,就趕快離開。這是一場一對一的比試,一堆人守在這兒倒顯得我們未戰先懼了。即使贏了,也會被人說閑話……時間快到了,你們跟我一起退到別處吧!”

此時,遠處的鍾聲又在眾人耳邊響起。

已經是戌時了,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

(武藏是不是出門晚了?)

傳七郎環視著光亮如晝的四野,獨自坐在快燃盡的火堆旁。

在壬生叔父的提醒下,弟子們都走開了,雪地上隻留下幾行斑駁的腳印。

偶爾會聽到“撲哧”一聲,那是三十三間堂房簷上的冰柱落地的聲音。每一次聲響,都讓傳七郎更加警覺。

忽然,一個男子從對麵的樹林飛奔過來,那動作就像鷹一般敏捷,他快步來到傳七郎身邊。

此人正是一直監視武藏的太田黑兵助,他負責聯絡弟子、匯報武藏的行蹤。他是最後一個返回的弟子。

今晚的大事已迫在眉睫,這一點單從太田黑兵助的臉色就能知道。

他還沒站穩腳跟,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來了!”

此刻,傳七郎已起身站在火堆旁——聽到這兒,他又問了一遍:“他來了?”同時,他下意識地將火堆踩滅。

“武藏那小子離開六條柳町的編笠茶館後,就冒雪上山來了。他走得很慢,這會兒才翻過祗園神社的外牆,進到院裏來了——所以我先抄近路趕過來,那個磨磨嘰嘰的家夥應該也快到了!您要做好準備!”

“好的……太田黑兵助!”

“是。”

“你也到那邊去吧!”

“其他人呢?”

“不知道。你在這兒很礙眼,退到一旁吧!”

“哦……”

太田黑兵助雖然答應一聲,但無法就此離去。傳七郎利落地踩滅餘燼,走出廂房。太田黑兵助目送他離開,隨後縮身躲到了正殿的地板下。

寒風順著地板的縫隙刮進來,那風出奇地冷。太田黑兵助緊緊抱著膝蓋,刺骨的寒冷讓他的牙齒不住打戰。他極力告訴自己,這都是寒冷所致,但全身仍抖個不停,仿佛憋著尿一樣。

(真奇怪!)

此時,外麵的光線比白天還亮,傳七郎站在一棵距三十三間堂百步遠的鬆樹下,急切地等待著武藏的到來。

太田黑兵助算了算時間,武藏早該到了,怎麽還不見人影?雪勢雖然減弱了一些,但仍紛紛揚揚地下著,寒冷刺骨。篝火徹底熄滅了,傳七郎的酒也醒了,遠遠可見他焦躁不安的眼神。

啊!傳七郎突然被什麽東西嚇了一跳,原來從那棵鬆樹上落下一大堆積雪,仿佛傾瀉而下的瀑布。

在這種情形下,哪怕是一秒的等待也很難熬,傳七郎的焦慮不言而喻。

太田黑兵助也是同樣的心情,他必須要為自己說的話負責,所以一直忍受著徹骨的嚴寒,強壓心底的焦慮,暗暗想著“再等一會、再等一會”。可是,依然不見武藏的身影。

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從地板下出來,朝著對麵的傳七郎喊了一句:“武藏到底怎麽回事啊?”

“太田黑兵助,你還在呀!”

傳七郎也感到事有蹊蹺,他們走到了一起,環視著四周白茫茫的世界。

“沒有人哪!”

傳七郎暗自納罕。

“他不會跑了吧?”他又嘀咕了一句。

“不!絕不可能……”

太田黑兵助立刻否定了這種推測,並極力向傳七郎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啊!”

正聽太田黑兵助說話的傳七郎,突然看向一側,隻見兩個人從蓮華院的廚房走了出來。他們手裏的燭光隨風搖曳,拿著燭燈的是一個和尚,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那兩人打開院門,站在三十三間堂長廊的一頭,低聲交談著。

隻聽那個和尚說道:“入夜之後,寺裏各處都是門窗緊閉,所以我不太清楚。不過,傍晚的時候,確實有幾個武士在這兒生火取暖,也許他們就是您想要找的人。可是,這些人現在卻不見蹤影了。”

另一個人很有禮貌地道了謝:“多謝您帶我來,打擾您休息了,實在抱歉……那邊樹下站著兩個人,可能就是在蓮華院等我的人。”

“那麽,您就過去問問吧!”

“您帶我到這兒就可以了,請回吧!”

“你們是相約在此賞雪的嗎?”

那人笑笑答道:“嗯,是的。”

和尚吹熄了手上的蠟燭,說道:“恕我多言,如果您要在廂房附近生火取暖,請留意餘火是否完全熄滅了。”

“我知道了。”

“那我告辭了。”

說完,和尚關上門,徑自走回廚房。

留下來的那個人,站在原地沒有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傳七郎。由於他站在廂房的廊簷下,再加上雪地反光,所以傳七郎和太田黑兵助並未看清來人是誰。

“太田黑兵助,那是誰?”

“是從廚房走出來的。”

“好像不是寺裏的人。”

“奇怪!”

於是,傳七郎和太田黑兵助同時往三十三間堂的方向走了二十幾步。

而站在正殿一端的黑影,也移動著腳步,來到長廊中間才停下。他用束衣帶勒緊衣袖,繩結打在左臂腋下。傳七郎在沒看清對方之前,毫無警覺地向前移動著。突然,兩人腳步變得僵硬,立在雪地裏一動不動。

傳七郎大口喘著氣,大喊了一聲:“啊!武藏!”

雙方相對而視。

武藏!

當傳七郎發出這聲喊叫之時才發現,武藏所處位置已占據了絕對優勢:

首先,武藏站在走廊上,這裏要高出外麵好幾尺,而傳七郎所處位置正好完全暴露在敵人麵前。

其次,武藏身後是三十三間堂的牆壁,絕對安全。如果敵人左右夾擊,走廊的牆壁可以成為一道天然屏障,使武藏沒有後顧之憂,專心對付正麵的敵人。

相反,傳七郎的背後卻是一望無際的雪地,即便知道武藏沒帶幫手,但背朝空地,還是讓他有所顧忌。

所幸,太田黑兵助還在他身邊。

“退走!退到一邊去!太田黑兵助——”傳七郎揮著袖子說道。與其讓他在一旁礙手礙腳,不如叫他退到一邊去把風,以確保自己能和武藏一對一地進行比試。

“可以開始了嗎?”武藏問了一句。

他的語氣平靜如水。

傳七郎見到武藏的同時,不由恨得咬牙切齒,暗暗罵道:“就是你這家夥!”他一來是因為手足受到武藏的羞辱;二來是因為人們經常拿武藏來跟自己比較,這令他十分氣惱。在他心裏,武藏不過是一個鄉下武士罷了,哪有資格跟自己相提並論。

“住口!”

傳七郎大吼一聲,他有如此反應也不奇怪。

“你憑什麽問這句話?武藏,你已經遲到了!”

“你並沒有說一定要在戌時下刻鍾聲敲響的時候呀?”

“少狡辯!我早在此地等候你多時了——你快下來!”

傳七郎所處位置不利,無法全力出擊,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隻是一味引誘對方出擊。

“現在——”

武藏輕輕答了一句,那鷹一般銳利的雙眼一直在尋找適當的戰機。

傳七郎在見到武藏之後,全身的細胞才活躍起來。而武藏見到他之前,就已做好了戰鬥準備,可以說武藏做到了先聲奪人。

這一點,從他的戰術布置上就可以看出來。首先,他故意沒按常規路徑穿過寺院,而是叫醒了值班和尚給自己引路,不經院內,沿著寺裏的建築來到正殿的走廊。

之前,他走上祗園的石階時,看到了雪地裏雜亂的腳印,於是靈機一動,待身後跟蹤之人離開後,他沒直接來到蓮華院的後院,而是故意從正門進入。

他向僧人打聽了入夜後的情況,並喝了些茶取暖,待比武時間稍過,才突然出現在敵人麵前。

這是武藏戰術中的第一步,而下一步就是如何麵對傳七郎的挑釁。他可以按照對方的要求直接出擊,也可以自己製造戰機。總之,勝敗僅一線之隔,如果過分相信自己的智慧與體力,反而更容易身敗名裂。

“你已經遲到了!還沒準備好嗎?這兒並不適合比武。”

麵對焦躁的傳七郎,武藏顯得格外沉著。

“我這就過去!”他答了一句。

怒則必敗!傳七郎並非不曉得這個簡單的道理。但一看到武藏傲慢的神情,他平時的警覺與理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過來!到這邊寬敞的地方來!互相通報姓名後,光明正大地比試一番!我傳七郎最瞧不起狡詐、膽怯之徒——如果你比武之前就怕了,就根本沒資格站在我傳七郎麵前。”

他高聲怒罵著,武藏隻是含笑不語。

“傳七郎,早在去年春天,你就已是我的手下敗將了。今天,我會再次將你砍倒。”

“胡說!你何時何地將我打敗了?”

“大和國的柳生莊。”

“大和?”

“是在一間名叫綿屋的澡堂裏。”

“啊!是那次!”

“當時在澡堂裏,你我都沒拿武器,但我在心裏估算著你我的實力。後來,我用目光將你斬為兩段,但你卻什麽反應也沒有。如果你在別人麵前誇口說自己憑一把劍闖**江湖,他們可能會相信。在我武藏麵前,你這番言論無異於滑稽之語!”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原來是這些愚不可及的話。哼!聽起來很有趣嘛!你的自我感覺也太良好了吧!過來,站到我的對麵!”

“傳七郎,你用的是木劍還是真劍?”

“誰會用木劍,當然是要真刀真槍地比試!”

“如果你用木劍,我會從你手中搶過來,然後把你砍倒。”

“別吹牛皮了!”

“那麽……”

“喂!”

接著,傳七郎用腳跟在雪地上劃出一條兩米長的斜線,示意武藏站在另一側。可是,武藏卻沿著走廊走了四五米之後,才來到雪地裏。

然後,兩人同時向後退了二十多米。此時,傳七郎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大喝一聲,同時“咻”的一聲輕響,那把為他量身定製的長刀朝武藏橫掃過去。

刀的落點十分精準,但並未將對方砍為兩段。因為武藏移動的速度,要快過那把刀——不!是遠遠快過刀的速度。同時,武藏從腋下抽出了兵刃。

隻見兩道白光在黑夜中交錯閃動,對比之下,那從空中飄落的白雪倒顯得慢吞吞的。

二人一招一式,就像變幻無窮的音階一樣,有慢、有變,也有快。

快若風卷殘雲,變似殘雪狂舞,慢如鵝毛紛飛。

……

……

就在武藏和傳七郎抽刀出鞘的一瞬間,兩人就打鬥在一起。一時間,隻見刀影晃動、刀光灼人,地上的雪花隨二人的腳步四散飛揚,形成一團雪霧。幾個回合過後,兩人同時後退,定睛一看——居然哪一方都沒有受傷,白森森的地麵上沒有一滴血跡,這真是不可思議啊!

……

……

此時,兩把刀尖僅相距九尺左右,可任何一方都沒再次逼近,那段距離似乎凝固住了。

掛在傳七郎眉毛上的雪花化成了水,順著眉毛流入了眼中,他皺著眉頭,臉上的肌肉擰在了一起,然後又重新瞪大了雙眼。兩個瞳仁似乎要從眼眶中飛迸出來,就像熔爐那兩扇熾熱難當的鐵窗。同時,他極力調整著呼吸,就連呼出的氣體也像熔爐風箱抽出的風一樣滾燙。

(糟糕!)

傳七郎和對方剛一交手就感到後悔。

“為何今天要采取正麵進攻的架勢?應該像往常一樣以上示下用力劈過去!”

傳七郎後悔不已,無法像平時一樣做出正確的判斷,他隻聽見體內血液汩汩的流動聲。他全身的毛發豎起,肌肉緊繃,處於緊張的迎敵狀態。

他很清楚,自己並不擅於持刀正麵進攻,每當他要抬肘舉刀刺向對方時,武藏就已經判斷出自己的動向,所以隻得作罷。

此時,武藏也用刀對著敵人,不過他的手肘十分放鬆。傳七郎彎曲手肘時,關節會發出“哢哢”的聲響,而武藏的肘部卻十分柔軟,移動靈活。而且,傳七郎的刀不時改變著位置,時動時靜,而武藏手裏的刀卻紋絲不動,以至於在刀背與護手牌之間積起了一小堆雪。

武藏知道,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他暗自祈禱八幡神能幫自己尋得對方的破綻、找到進攻的時機,他計算著對方呼吸的頻率,誓死要戰勝對方。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而傳七郎依然如巨石般立在眼前。

(這個……)

看著對方魁梧的身影,武藏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壓力。

(敵人更勝一籌啊!)

武藏心底這樣想著。

當初在柳生城,被四高徒圍攻之時,他也有過類似的自卑感。每當他麵對柳生派、吉岡門這些武林正宗時,就會明顯感到自己所創的劍法既無劍勢,又不通劍理。

現在——傳七郎的這套劍法,不愧是武林魁首吉岡憲法平生之傑作。它簡單中蘊含複雜、豪放中更顯嚴謹,堪稱無懈可擊。若單從對方的氣力和注意力下手,實難找出破綻。

比較而言,武藏的劍法就顯得半生不熟,如果匆忙出招,反而會先暴露自己的弱點。

武藏並非有勇無謀之人。他無法充分施展引以為傲的自創劍法,又不能一直僵持下去,僅是簡單的防禦就已讓他喘不過氣了。

他不停思考著,如何能找出對方的破綻。

漸漸地,他雙眼充血。

(八幡大神!)

他祈求著勝利的降臨。

(一定要贏!)

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頓時湧上心頭。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會陷入混亂的旋渦而無法自拔,最終一敗塗地。武藏並沒想這麽多,他突然意識到,如此心急隻會讓自己更加危險,這也是他數次瀕臨死亡總結出的經驗——他立時清醒過來。

……

……

雙方依然對峙著。白雪落在武藏的頭發上,也落到了傳七郎的肩上。

……

……

此時,武藏的眼中已不見巨石般強悍的敵人,也看不到自己。他知道,要想達到物我兩忘之境,必須先從腦中除去好勝的念頭。

傳七郎距自己大約有九尺遠,刀尖與刀尖之間,隻有雪花靜靜飄落——那雪花就像自己的心一樣,輕飄飄的;那刀尖間的距離,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無限延展著,已分不清哪裏是天地,哪裏是自己,他的身心早與天地融為一體。

不知何時,傳七郎又向前走了幾步,那段飄雪的距離被縮短了。同時,武藏的刀尖分明感到了對方的殺氣。

“——哇!”

突然,武藏用力揮刀向後砍去,太田黑兵助的腦袋應聲落地,那聲音仿佛是糧食袋子被刀捅破一樣。

那宛如酸漿果大小的人頭,從武藏身旁一直滾到傳七郎眼前。就在屍首倒地的一刹那,武藏猛然高高躍起,對著傳七郎的胸口飛踹過去。

十一

“啊——呃!”傳七郎一聲慘叫,劃破了四野的沉寂。那聲嘶力竭的喊叫,突然戛然而止,空中隻回**著模糊不清的尾音。傳七郎高大的身軀,踉蹌著後退幾步,“撲通”一聲栽倒在慘白的雪地裏。

“等……等一下!”

倒在地上的傳七郎蜷縮著身子,萬念俱灰,臉埋在雪地裏呻吟著。

可此時,武藏已從他身邊走開了。

隻有躲在遠處的弟子們回應著他。

“啊!”

“二少爺!”

“不、不得了了!”

“大家快過來呀!”

咚咚咚!一陣腳步聲響起,無數黑影如潮水般,踏雪狂奔而來。

他們正是壬生源左衛門和其他吉岡門弟子,這些人一直躲在遠處,極為樂觀地等待著比武的結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爺!”

“傳七郎!”

無論怎麽呼喚、如何施救都為時已晚。

太田黑兵助的右耳到嘴附近被橫砍一刀,而傳七郎的頭部被斜劈了一刀,傷口從頭頂一直延伸至顴骨。

這兩人都是一刀斃命。

“我早說過,不能太輕敵。傳、傳七郎,這個、這個,傳七——”

壬生源左衛門抱著侄兒的屍體,明知已無力回天,但胸中的悔恨之情實在難以平複。

沒一會兒工夫,那滿是腳印的雪地就被血染成了桃紅色——壬生源左衛門隻顧著傷心,這會兒才想起責問眾人。

“對手在哪兒?”他怒喝了一聲。

其實,其他人一直在尋找武藏,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他的蹤影。

“不在這兒!”

“他不在了!”

聽到如此回答,壬生源左衛門氣憤不已。

“怎麽會不在?”他咬牙切齒地反問道。

“我們過來之前,明明看到有個人影站在這兒的!難道他長翅膀飛了不成?此仇不報不但吉岡家不答應,就連我也無顏麵對世人啊!”

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弟子中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同時手指著一個方向。

雖然是自己人發出的喊聲,大家還是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並向那人手指方向看去。

“武藏!”

“哦!是他嗎?”

“嗯”

霎時,四周一片死寂,比起天地寰宇的安寧,這種人群中的寂靜更讓人心悸。每個人腦中都是一片空白,他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影,卻不知該如何行動。

原來,武藏將傳七郎擊倒之後,一直站在最近的廂房下。

然後——

他背對著牆壁,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隨後,他慢慢向旁邊走去,邁步走上三十三間堂西邊的走廊,緩步走到中間位置才停下腳步。

他掃視著對麵的人,心想他們會不會打過來?

看到對方並無進攻的意圖,武藏便邁步向走廊的北角走去,隨後消失在蓮華院的側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