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漠中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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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作為撒哈拉沙漠天空中飛翔的飛行員,從這座崗哨飛往另一座崗哨,成為沙漠的俘虜,一連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都要不間斷地工作,不能返回祖國,像樂趣、柔情什麽的,是完全不存在的。這裏的沙漠根本沒有類似的綠洲,更別說花園、少女之類的了,這裏除了是荒唐的傳說,什麽也不是!當然不用說也知道,不久之後,我們結束勤務返回到那個可以繼續過著原來生活的遙遠國家,那裏有上千個姑娘在等著我們。在那裏,在她們的蛇、獴與書本之間,她們的靈魂出落得越發甜美,人也變得越來越迷人……
但是我知道孤獨的滋味。在沙漠生活的那三年,我經常感覺到人們一點兒也不會為在礦物式的風景中消耗自己的青春而感到懼怕或慌亂,反倒是感覺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整個世界在老去。樹木結出果實,土地讓麥子發芽,女孩兒都已是妙齡,然而季節在前進,必須得趕快回去……然而季節在前進,自己卻被留在很遙遠的地方……地上的財寶就像沙丘上的沙,從指間滑落。
通常,人們不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因為他們暫時生活在和平中。但當我們這些飛行員在抵達目的地的途中,不斷前進的風的重量壓在我們身上時,是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的。那時候我們像極了坐在充滿車軸轉動聲響的夜間快車的乘客,借著車窗外出現又消失的一小撮燈光,隻能看出周圍一帶田園的光輝、村莊的身影、明媚的風光。旅行中的人是無法掌握那些景致的。我們也一樣,腦袋有點兒昏昏沉沉,雖然已經在安靜的機場降落,但耳朵依然因飛行的聲音而響個不停,感覺還在飛機上。我們也依然能感覺到在風聲中跳動的心髒,不斷地被帶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除了沙漠,還有敵對者的領域。朱比角崗哨的夜晚,每隔15分鍾,時鍾由敲響的銅鑼聲精細地刻畫出來。崗哨兵一個接一個地發出洪亮的口令,互相提示,保持警戒。朱比角的西班牙堡壘,雖然孤立在抵抗區的內陸深處,但還是以這種方式,保護自己不受威脅或侵犯。而作為坐在這艘迷失方向的船隻上的我們,傾聽著這個口令一聲接一聲地擴散開來,像是有海鳥在我們上方飛翔。
然而,我們還是愛沙漠的。
乍看之下,沙漠或許隻不過是空虛和沉默罷了,那是因為沙漠尚未委身給交往時日尚淺的情人。就算是我們國家平凡的村子也是如此,如果我們不為它放棄世界殘存的一切,如果我們不了解那個村子的傳統、風俗習慣和競爭,那麽我們就不會了解那個村子為什麽是某些人心中的故鄉。更簡單地說,在我們身邊,如果有一個關閉在自己的修道房中,遵循著我們所不知道的規律而活著的人,那他就生活在猶如西藏深處的孤獨裏,以及任何飛機也無法把我們帶去的隔絕中。去看他的修道房又有何用?看到的也隻是空****的。而人類的帝國是在心中。同樣,沙漠也絕對不是由沙、杜瓦勒格族和武裝的摩爾人組成的……
但是今天我們知道什麽是幹渴了。於是就在今天,我們發現這口我們熟識的井在茫茫沙漠裏熠熠生輝。這如同一個看不見身影的女人給家裏帶來歡樂是一樣的。而這個井就像愛一樣,能傳遞到遠方。
開始時,沙漠沒有人影。但在不久後的一天,我們害怕賊匪來襲,想在沙地上判讀出他們所穿的長鬥篷留下的痕跡。於是賊匪也改變了沙漠。
我們遵守這個叫作沙漠的地方的運動規則。現在這個運動正在用自己的麵貌雕琢我們。撒哈拉沙漠,它在我們身上得以顯現其麵貌。接近沙漠並不是去拜訪綠洲,而是把一泓泉水變成我們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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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次去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沙漠的滋味。那時候裏克爾、吉約梅和我三人,被迫降在努瓦克肖特崗哨附近。當時毛裏塔尼亞這個小駐紮地,比汪洋大海上的孤島更遠離人類的生活。一個老中士和十五名塞內加爾士兵,一起被困在這裏生活。當我們來了之後,他像歡迎天上的使者一樣歡迎我們。
“啊!能夠跟你們說話,真是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
的確,他哭了,顯然非常高興。
“六個月以來,你們是第一批出現的人。糧食每六個月送來一次。有時候是中尉來,有時候是上尉來。上次來的是上尉。”
我們還一臉茫然。從準備好早餐、蜉蝣飛舞的達喀爾隻來了兩小時,人的命運就改變了。我們為哭泣的老中士扮演著鬼魂的角色。
“請盡情享用吧,能夠為你們端上葡萄酒,真是太高興了!上次上尉來的時候,我沒有葡萄酒可以招待他。”
我把這件事情寫在了一本書中,但那並不是虛構的故事。老中士對我們說:“那時候甚至沒能幹杯……我覺得真是太丟臉了,所以請求調職!”
幹杯!和從駱駝背上跳下來、大汗淋漓的朋友幹杯。咣當一聲,杯子相碰!六個月以來,他就是為了這個瞬間而活著的。一個月以前,大家就已經在保養武器,而且從地下室到閣樓,全都被擦得閃亮發光。幾天來,感到那喜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人們就站在哨所的平台上,毫不鬆懈地監視著地平線,等待著阿塔爾的移動部隊揚起灰塵靠近……
沒想到竟然沒有葡萄酒可以慶祝,不能幹杯。他覺得自己像做了不光榮的事情般……
“我希望他早一點兒來。我在等著……”
“中士,那個上尉現在在哪兒呢?”
這時候,中士指著廣大的沙漠說:“不知道在哪兒,上尉一直都行蹤不定!”
在崗哨的瞭望台上聊著星星度過的那一夜也是真有其事。除了星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欣賞。跟在飛機上看到的一樣,所有的星星都原封不動地在那兒。
在飛行時,若是夜晚過於美麗,人們就會沉醉其中,而忘記操作飛機。飛機機身就會一點兒一點兒向左傾斜。當我們在右翼下方看到一個村子時,卻還是相信飛機是水平飛行的。但沙漠中不可能有村子。那是在海上捕魚的船群嗎?但是撒哈拉的外海上,不可能有捕魚船。既然這樣,那是什麽呢?飛行員這才發現自己的錯誤,微微一笑,靜靜地恢複了機身。於是那個村子回到了應有的位置。人把那個不小心掉下來的星座掛回到原來的畫框裏。那是村子?是的,星星的村子。這是空中的情景,而從崗哨的頂端往下看,隻能見到凍僵般的沙漠與紋絲不動的沙浪。星座好端端地掛在空中。中士說的也是關於星星的事情:
“是的,我對方位很熟……那顆星星就是突尼斯的方向。”
“突尼斯是你的故鄉嗎?”
“不是!是我表妹的。”
他深深地沉默著,但任何事情都無法隱瞞我們。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到突尼斯去。”
那時候他走的是另一條路,而不是對準那顆星星的那條路。除非在遠征途中,依賴的井枯竭會讓他變得瘋狂。那時,那顆星星、那個表妹和突尼斯,應該都會摻雜在一起。那時他才會開始筆直朝星星的方向走,仿佛受了上天的啟示,開始凡人眼裏痛苦的征程。
“有一次,我曾經向上尉請假到突尼斯去看表妹。上尉說……”
“上尉怎麽說?”
“上尉說全世界到處都有表妹,還是近的方便,所以就把我派到了達喀爾來。”
“你的表妹漂亮嗎?”
“突尼斯的嗎?那是當然的。數一數二的金發美人。”
“不,我說的是達喀爾的那個。”
“啊!那是個黑人……”
中士呀!聽到帶著些許怨恨和寂寞的這個回答,我們真想緊緊擁抱你。
中士呀!對於你來說,撒哈拉沙漠是什麽呢?那是永遠對著你不斷走來的神,那也是在5000公裏的沙漠的那一邊的金發表妹的溫柔。
對於我們來說,沙漠是什麽呢?是在我們心中產生的東西,是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於是,那天晚上,我們也對一個表妹、一個上尉充滿了愛慕……
3
位於尚未征服的領土邊境,努瓦迪布並不是城市,那裏有的隻是崗哨、機庫,以及讓我們公司的工作人員使用的臨時營房。周圍的沙漠是那樣不可冒犯,所以盡管努瓦迪布的軍事設施脆弱不堪,但也還是固若金湯。若要攻擊這裏,首先必須通過沙與火焰的防地,等賊匪到達這裏時,已經精疲力竭,飲用水也已經耗盡。即使這樣,從可以回憶起的古代開始,在不知什麽地方的北邊,也還是不斷有朝著努瓦迪布進擊的賊匪。每次擔任指揮官的上尉來喝茶,都會攤開地圖給我們講述賊匪的前進路線,而他就像在講述一個美麗公主的傳說。隻不過這些賊匪,猶如被吸進沙漠中的水,一次也沒有抵達過。於是我們把他們叫作“幽靈賊匪”。晚上時,我們會把政府提供給我們的手榴彈和步槍子彈放在床下的箱子裏睡覺。就這樣,我們首先受到了貧困保護,沒有必要跟寂靜以外的敵人戰鬥。所以機場負責人盧卡斯日夜都開著電唱機。唱片從遙遠的那一邊,說著讓人快忘記的語言,奇妙地喚起了人們類似幹渴的那種沒有目標的淡淡寂寥。
今晚我們在崗哨享受美食。擔任指揮官的上尉自豪地讓我們參觀了他的庭院。事實上,那是上尉從法國收到的飛行了4000公裏來到這裏的裝著真正泥土的貨物箱。綠葉發出三片芽來,我們用指尖撫摸著,上尉說起那綠葉好像在說寶石似的,他說“這是我的花園”。當吹起會讓一切東西變幹燥的熱沙風時,人們就急忙把這個花園收進地窖裏。
我們住在離崗哨一公裏的地方,所以用過晚餐後,披著月光走了回去。沙漠在月光下是粉紅色的。我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麽一貧如洗,但沙漠是粉紅色的。就在此時,崗哨的叫聲喚回了沙漠的蕭瑟。整個撒哈拉都在畏懼我們的身影,都在盤問著我們,因為有一群賊匪,正在不斷地靠近這裏。
崗哨的叫聲在沙漠中回響。現在沙漠已不是一座空房子,因為摩爾人的商隊在招引著夜晚。
或許我們可以相信身體是安全的,但卻不盡然!疾病、受傷、賊匪……有這麽多的威脅在接近我們!人類是隱形射手在大地上的靶子。而塞內加爾的哨兵,猶如先知般,讓我們想起了這件事情。
我們回答:“法國人。”於是就從那個黑天使麵前過去了。於是我們的呼吸變得輕鬆起來。這個在我們心中的威脅使我們變得崇高!雖然那個威脅還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悠閑從容,但經過沙漠的軟化,世界已經變得截然不同。這個沙漠再度莊嚴起來。而讓它變得神聖的原因是賊匪永遠也不可能抵達這裏。
現在是夜裏11點,盧卡斯從無線電台回來,向我報告說有一架達喀爾來的郵政機會在夜裏12點抵達。機上一切順利。0點10分,郵件就被轉運到我的飛機上,而我將朝著北方起飛。在缺邊的鏡子前麵,我小心翼翼地剃著胡須,在脖子上纏著毛巾,不時眺望著門口,看向那**裸的沙漠:天氣晴朗,風平靜下來。我回到鏡子前麵,心裏想著:一連吹了幾個月的風靜止下來了,有時候它會把整個空氣攪亂。於是我開始做準備,把信號燈、高度計和鉛筆係在腰帶上,到今晚擔任我的通信員的聶利那兒去。他也像我一樣在刮胡子。我出聲叫他:“身體好嗎?”目前,身體當然很好,因為準備工作是飛行中最快樂的部分。忽然,我聽到“滋”的一聲,原來是蜉蝣撞上了我的油燈。但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心髒隱隱作痛。
我再次走到外麵眺望,一切都顯得清澈澄淨。機場附近的絕壁就像天亮了一般,清晰地浮現在半空中。井然有序的房子沉默地排列在沙漠的上方。這次有一隻綠色的蝴蝶在飛舞,兩隻蜉蝣撞上了我的油燈。於是我又受到了模糊情緒的襲擊。那或許是喜悅,或許是不安。總之,可以確定的是,那來自我的內心深處,才剛剛萌芽,有些模糊不清,像有人在遠方對我說話。或許出於本能,我又到外麵去看了看:風完全平息了,天氣依然涼颼颼的,但我提前得知了。我猜想,我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了等著我的東西,但或者是我弄錯了呢?天空和沙漠都沒有給我任何信息,對我說話的隻有兩隻蜉蝣和一隻綠色的蝴蝶。
我登上一座沙丘,麵向東方坐下來。如果我沒有弄錯,“那個”應該馬上就會到來。這樣的地方——離深處的綠洲有100公裏以上,蜉蝣來這裏做什麽呢?
沙灘上的源流物,成為台風在外海肆虐的證物。同樣,這些昆蟲告訴我熱沙的風暴、從東邊來的風暴、把那隻綠色的蝴蝶從遠方的椰子林趕出來的風暴,正在不斷地接近。飛沫已經飛向我這裏。東風吹了起來,很莊嚴,那是隱藏風暴的證據,是重大的威脅。那隱隱約約的氣息,還隻是輕微碰觸到我而已。我是波浪吞噬的最後界限。在離我20米的後方,沒有一頂帳篷在搖動。而炙熱的疼痛,唯一一次像死神的撫摸包圍了我。但我清楚地知道,在那之後的幾秒間,撒哈拉會吸進氣息,吐出第二口氣息來。然後3分鍾內,我們機庫的通風管會開始動起來。然後不到10分鍾,沙土就會飛向整個天空。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在沙漠吐出的火焰中起飛。
但現在讓我動心的並不是沙漠。現在讓我充滿喜悅的,是自己憑借蛛絲馬跡就能理解天地間的秘密語言;是自己像原始人那樣,把一些細小的動靜當作未來的預告;是自己能從一隻蜉蝣的振翅去判讀出天地之怒的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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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裏,我們曾經跟不歸順的摩爾人交涉過。他們從禁地潛出,那些區域隻有我們的飛機飛行時才能經過他們的領空。他們也是偶爾來朱比角或錫茲內羅斯的崗哨買砂糖和茶葉,隨後又隱沒在他們的神秘地帶。當他們來這兒時,我們曾試圖捕捉他們當中的數人予以馴服。
如果遇到有分量的頭領,我們就會取得公司首腦的同意,帶他們搭乘飛機去外麵看看世界,這是為了打擊他們的驕傲。屠殺俘虜並不是因為憎恨,而是因為輕蔑。如果我們在崗哨的邊界遇到,他們甚至沒有輕蔑對待我們,隻是把臉轉開吐口水。他們對自己的實力有著過度的自信,那是因為他們沉迷於自己的力量。一旦300支步槍的部隊做好戰鬥準備,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就會一再對我說:“你們住在這個走路要走100天的法國真是幸運……”
就因為這樣,我們讓他們搭乘飛機參觀。當中的三人,參觀了他們所不熟悉的法國。當他們陪伴我前往塞內加爾第一次看到樹木時,感動得放聲大哭,但他們就是那一類人。
當我去他們的帳篷拜訪時,他們正在不斷稱讚那個有**美女在花朵間跳舞的音樂廳。簡單地說,這些人連樹木、泉水、薔薇花都沒有見過。他們年老的首領們,最近為了這個陷入了深思。看著自己帳篷周圍一片沙海的撒哈拉,直到他們死去也隻是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快樂後,便開始向我們傾訴心事:
“總覺得比起摩爾人的神對摩爾人的親切來,似乎法國人的神對法國人要更親切!”
在那兩三個星期前,他們被帶到薩瓦省參觀。導遊把他們帶到巨大的瀑布前,那瀑布像一根編製起來的大柱子,發出咆哮如雷的聲響。導遊對他們說:“舔舔看。”
舔了之後才知道那是淡水。水啊!在這個沙漠中,去最近的井都得走上好幾天呢。即使終於找到那口井,也還得花上好幾個鍾頭的時間去挖掘井口的沙子,直到摻雜著駱駝尿的爛泥出來為止!水!不管是朱比角,還是錫茲內羅斯,或者是努瓦迪布,摩爾人的孩子從不乞討錢,他們隻是手執空罐頭瓶要水:
“給一點兒水嘛!一點點就好……”
“行行好吧。”
像金子般珍貴的水,隻要一滴,就可以從沙中誘出綠色的嫩芽。哪裏下雨,人們就會大遷徙到哪裏,這讓撒哈拉充滿了活力。許多部落前往距離他們300公裏遠的前方,向著不久就會發芽的區域走去……這個水對於努瓦迪布非常吝嗇,10年來一滴雨也沒有下過。而在這個國家,卻像從無底的井吐出全世界的儲水那樣,怒吼般地傾瀉下來。他們的導遊說:“到那邊去吧!”
但他們一動也不動。
“讓我們多待會兒……”
他們默不作聲,很嚴肅,一言不發,注視著這個盛大的神秘的地方。從眼前的山腹中迸濺出來的是生命,是人類的血液。這裏一分鍾流出來的水量,足以讓許多商隊複活。現在神在這裏顯示出身影來,許多渴得發瘋、狂亂地跳進海市蜃樓和鹽湖而喪生的商隊,為什麽要背對他而去呢?現在神打開了閘門,顯示出他的力量:三個摩爾人,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
“看多久也還是一樣吧?我們走吧……”
“請再等等。”
“等等,看什麽?”
“看水流完。”
他們打算等下去,等神為自己的瘋狂行動感到疲倦。他們認為原本就吝嗇的神,一定很快就會後悔的。
“可是這個水,從一千年前就沒停過!……”
所以今晚他們不去在意那個瀑布。最好漠視某種奇跡。不隻漠視,最好也不要去想,不然就會迷茫,而且再也無法相信自己的神了……
“反正法國人的神……就是……”
但是我非常了解自己的這些朋友。現在他們的信仰動搖了,幹勁兒消失了,同時衷心地想要歸順。他們期望接受法國會計部門提供的大麥,想要由法國的撒哈拉部隊保護自己的安全。一旦歸順,就會得到明顯的利益,所以有這個念頭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他們三人都與托拉查都督艾爾·馬姆同族(這個名字或許不對也說不定)。
在他還是我們的臣民時,我就知道他。因其功勳而被授予官方名譽,獲得總督賜予的財富,備受各部落尊敬。世上的財富,他似乎都不缺。然而一天夜裏,出乎意料地,他殺死了前往沙漠的隨行士官,奪走駱駝和步槍後奔向了敵對部落。
這種既勇敢又絕望的突然起義、逃亡,導致的結果是一個首領今後成為沙漠的通緝犯,不久就會像燃起的狼煙般,在阿塔爾移動部隊的槍火前消失。人們將他稱為叛逆之徒,而且為這樣瘋狂的舉動吃驚得睜大眼睛。
但艾爾·馬姆的故事,同時也是許多其他阿拉伯人的故事,也就是說,他老了。人一老,就會想很多事情。就這樣,一天傍晚,他察覺到自己和基督教徒簽下了讓自己致命的契約,玷汙了自己的手。
的確,仔細想想,大麥與和平,對他來說,究竟是什麽呢?失勢的武人,隻能屈身當牧羊人。但是現在他想起了以前他住過的撒哈拉,沙的每一道褶皺,都隱藏著威脅,連半夜行走時,前麵都要配備守夜警衛。於是他又想起了大海的滋味,人一旦嚐過就一輩子忘不了。
然而現在他卻沒有任何榮譽,失去了一切權威,在平穩無事的沙上徘徊。現在對於他來說,撒哈拉第一次成為沙漠。
或許他也曾經敬愛過被殺害的士官,但是對真主安拉的愛超越了一切。
“艾爾·馬姆,祝你有一個好夢。”
“願神保佑你!”
士官在沙上躺下,裹著毛毯,像在竹筏上臉朝向星星一般。現在所有的星星全都靜靜轉動著,整個天空顯示著時間的流動。現在月亮由自己的“睿智”導向虛無,向沙上傾斜。身為基督教徒的士官,不久就會沉睡。再過數分鍾,隻有星星在閃爍。這樣的話,要讓衰頹的種族再度回到過去的繁榮,要讓沙在光榮中燦爛發光,隻需讓這些基督徒發出一聲輕微的喊叫就可以讓他們永遠沉溺在睡夢中……再過數秒鍾,那樣做的話,新的世界就會從那無可挽回的事件中誕生出來。
他就這樣殺害了睡眠中優秀的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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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朱比角,克馬爾和他的弟弟姆揚招待了我。我在他們的帳篷裏喝茶。姆揚默默地凝視著我,他沒有解下覆蓋嘴唇的藍色麵罩,這是摩洛人的客套。隻有克馬爾說著話款待我。
“我的帳篷、駱駝、女人和奴隸,全都是你的。”
姆揚的眼光依然在我身上,他向哥哥那邊湊過去,說了兩三句話,又沉默了下來。
“他說什麽?”
“他說波納夫搶走了盧葛巴的1000頭駱駝。”
我還沒有跟阿塔爾駱駝部隊的波納夫上尉見過麵,但聽過他在摩洛人中的威名。他們談論他的時候很氣憤,但卻又把他當作神一樣。他的存在,讓沙漠變得高貴。但我仍然無法了解他是怎麽做到的。就在今天,他突襲南下途中的賊匪隊隊尾,搶走了他們數百頭駱駝,為了拯救被認為是安全的財產,他們不得不急忙轉身和他對抗。現在,他像從天而降般出現拯救了阿塔爾,駐紮在石灰質的高地,就像炫耀自己般矗立在那頂端,仿佛在說“想要的話就來拿好了”。由於他的威風實在難以抵擋,各部族為了麵子,都不得不出動,準備反抗。
姆揚凝視我的視線變得銳利,又和他哥哥說了幾句話。
“他說什麽?”
“說明天我們也要用300支步槍,向波納夫發動攻擊。”
我也似乎感覺到要發生什麽事情了。這三天,人們不斷地把那些駱駝往井邊拉去,那一再召開的集會,在我看來,就像人們在武裝看不見的帆船。讓船奔馳的海風,已經開始喧囂。因為波納夫,使往南走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光輝。於是我無法判斷,這種出發究竟帶著的是怨恨還是愛情。
在這個世間,有一個這麽優秀的敵人供你追逐,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而隻要是他出現的地方,附近的部族因為害怕與他發生正麵衝突,都立刻收好帳篷、聚集駱駝向遠方奔逃而去。隻有最遠方的部族,才會像陷入愛情似的感到暈眩。人們從和平的帳篷、女人的擁抱、幸福的睡眠中逃脫出來,然後往南方痛苦地走了兩個月,忍受著喉嚨幹渴得像火燒一般的痛苦,在風沙下蜷縮地等待著,期盼在一天的黎明時分,突然遇到阿塔爾移動部隊,如果得到了神的允許,斬殺波納夫上尉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克馬爾坦言:“波納夫非常厲害。”
我終於明白了他們的秘密。他們像渴望某個女人的男人,在夢中聽到她心不在焉的散步聲,並為她心不在焉的散步感到煩惱,而徹夜輾轉反側。這些人也和那樣的男人相似,非常在意波納夫遠方的腳步聲。他裝扮成摩洛人的基督徒,巧妙地繞開衝著自己而來的賊匪車,帶領著麾下200名摩洛賊匪潛入敵營。在這裏,任何一個部下都無拘無束地置身在法國勢力範圍外。就算是最沒用的人也能從他的奴役中醒悟過來,把自己供在石桌上獻給自己的真主而不會受到懲罰。在這裏,隻有這個神的威信能讓他們打消念頭。今晚,波納夫若無其事地在他們的沉睡中走來走去,這就是腳步聲響徹沙漠的原因。
姆揚依然在帳篷最裏頭,猶如青花崗石浮雕般紋絲不動地深思。他的眼睛發出耀眼的光芒,而他的短刀也已經不是件玩具了。自從加入賊匪軍,他的變化是多麽大呀!他感覺自己高貴得和以前無法相比,對我的輕蔑也使我為之一振。原因是,受仇恨的驅使,他想要和波納夫對抗,並將在明天的黎明時分出發,而這仇恨卻帶著愛的一切征符。
他再一次向哥哥那邊湊近,低聲說著話,然後凝視著我。
“他說什麽?”
“他說如果在離堡壘很遠的地方遇到,他要向你開炮。”
“為什麽?”
“他說你擁有飛機、無線電和波納夫,但你沒有真理。”
姆揚裹在他藍色的長袍裏,像尊雕像,動也不動地批判我。
“他說你像母羊一樣吃生菜沙拉,你的那些不知羞恥的女人在別人麵前露出臉,他都看到了好幾次。他說你從來不祈禱,如果你沒有真理,你的飛機、無線電和波納夫,又有什麽用處?”
我在這裏要稱讚這個摩洛人,因為他並非要維護自己的自由(因為在沙漠中,人經常都是自由的),也並非要維護眼前的財寶(因為沙漠是**裸的),而是要維護一個不為人知的王國。波納夫像個老海盜,在沙漠的起伏中,帶著部隊四處奔波,但也使朱比角的野營再也不是悠閑牧人的居所。波納夫旋風般的威脅震懾著四周,因為有他,夜裏人們開始聚在帳篷裏睡覺了。在南方,沉默讓人感到震懾,那是因為波納夫的沉默!而老練的獵人姆揚,豎耳傾聽在風中靠近的波納夫。
波納夫要返回法國時,他的仇敵並沒有那麽高興,反而哭了。就像他的出發把他們沙漠的一部分奪走似的。他們會對我說:“為什麽你的波納夫走了呢?”
“我不知道。”
波納夫和摩洛人用生命做賭注進行生死角逐,一賭就是好幾年。他把他們的規定當作自己的規律,用他們的石頭當枕頭入睡。在永無休止的追蹤中,他和他們一樣感受著星星和風混合而成的夜晚。現在,他要離開了,要讓對方知道他並不是身不由己地下這場賭注的,他光明磊落地從席位上起身。而被他棄置的摩洛人看到了,失去了賭命生活的信念。他們依然相信他:
“你的波納夫還會回來的。”
“我不知道。”
摩洛人認為他會回來的。歐洲的博弈、軍營的橋牌、晉升和女人都已經無法滿足他。從前的高貴就像誘餌一樣,引導他回到讓人每走一步心都怦怦跳動的沙漠,就像一步一步朝著愛的方向前進。在這裏,他認為自己隻不過是在探險,而終究還是要回到故鄉的,但後來他遺憾地發現:自己擁有的真正的財寶全都在沙漠中。比如:沙漠的魅力,夜晚,寂靜,這片風和星的家園。萬一哪天波納夫回來了,這個消息會在當晚傳遍敵對領域。摩洛人知道他就在撒哈拉的某個地區,和200個匪徒一起熟睡著。於是人們悄悄將駱駝牽到有井的地方,準備大麥,檢查槍托,這是受到那個憎恨,或者愛情的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