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綠洲

我已經說了很多有關沙漠的事情,但是在把沙漠說得更多之前,我想先談談那個綠洲。現在在我心中浮現身影的那個綠洲並非遠在撒哈拉沙漠深處。飛機的另一個奇跡就是會一下子將人帶進神秘事件的正中央。在飛機上,人從窗口看下去,猶如生物學家般,看著名叫都市的人類蟻巢。人以平和的心情看著平原正中央呈星星狀展開的、像動脈那樣運送田園養分的道路交叉口的市街。但是高度計的指針搖晃一下,下方那片遙遠的綠色森林就變成了整個世界。人成為沉睡在庭院的一個草坪囚犯。

測量隔閡的並非距離。我們國家的庭院圍牆,可能比中國的萬裏長城隱藏的秘密更多,而一個小女孩的靈魂,經過沉默,比起由幾百裏的沙保護的撒哈拉深處的綠洲,有可能受到更多保護。

我想訴說自己經曆過的在世界某個地方的短暫停留。事實上,那是阿根廷的一個名叫康科迪亞的地方,但別的什麽地方也可以,因為神秘遍布所有的地方。

我在一處原野降落,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從現在起要活在童話中。不管是載著我向前奔馳的這輛老型福特,還是收留我的這對穩重的夫妻,都看不出有什麽與眾不同。

“今晚請在我們家過夜……”

然而道路一轉彎,突然出現一片沐浴在月光中的樹林,以及這棟位於這些樹後麵的房子。這是多麽奇妙的房子呀,矮卻結實,簡直就像城堡似的。這座傳說中的城堡,給人的感覺是似乎一穿過門廊,立刻就會提供如修道院般和平、踏實、安穩的臨時住宿處。

這時兩個姑娘出現了。她們就像站在禁止進入的王國入口處的兩個法官似的,以嚴厲的眼神凝視著我。年輕的那個鼓起臉頰,手執綠色木棍敲著地麵。介紹完畢後,兩人擺出奇妙的挑戰態度,一言不發地伸出手給我握,接著就消失了。

我感到既有趣又奇怪。一切都很單純、靜悄悄的,就像一個秘密的開始。

父親簡單地這樣說:“兩個都是野丫頭!”

我們進入屋子。

我曾經對巴拉圭首都的鋪路石之間露出的那些諷刺的草葉感興趣。那是雖然眼睛看不到但卻明顯存在的處女林的部下,是來刺探消息的,看看人類是否依然占領著城市,看看那些鋪路石全都被挖掉的時節是否還沒有到來。我很喜歡這個除了多得出奇的豐饒什麽也沒有表達的頹廢形式。但是現在進入這棟房子一看,讓我佩服不已。

因為這裏一切都頹廢,而且非常壯觀,猶如覆滿蒼苔的老樹由於年代久遠而龜裂;就像從十幾個世代前起,情人們就已坐在那裏的木頭長椅上似的;地板磨損,門板蛀蝕,椅腳彎曲。隻不過這裏雖然完全沒有修補,但卻被打掃得非常幹淨,一切都被打磨得發出清潔的亮光。

也因此,客廳的表麵如滿臉皺巴巴的老太婆似的,帶著異常的緊張氣氛。牆壁的龜裂和天花板的隙縫全都讓我歎為觀止,其中地板更是讓我敬佩不已。雖然地板這裏有破洞,那裏像船的舷梯那樣搖搖晃晃,也還是被打磨得晶亮發光。真是奇妙的房子。完全感覺不出自暴自棄和慵懶苟且,隻會讓人產生異常的敬意。或許每年的嶄新東西,隻會不斷給這個家中的氣氛、表情的複雜性、友誼的熱忱,以及從沙龍到餐廳去的路增加危險。

“小心!”

那是一個洞,家裏的人提醒我,他們說那樣大的洞讓我摔斷一條腿是很容易的。這個洞不是誰的責任,這是時間做出來的。這個洞有著王者般的風範,打從心底瞧不起一切推托之詞的氣質。家裏的人沒有對我說:“要修補這樣的洞非常簡單,不過……”也沒有說——雖然這是事實——“簽了30年契約向市政府租了這棟房子。所以整修應由市政府負責,隻不過雙方都非常頑固……”家裏的人沒有果斷說明。這種落落大方讓我感到非常高興。家裏的人隻是對我簡單地說:“的確有點兒荒蕪……”

口吻極為輕鬆,讓我認為這些人並不怎麽把這些放在心上。不妨想想看,若是泥水匠、木匠、家具工和油漆工組成的隊伍,帶著最褻瀆的工具,闖進像這樣的過去中,不到一星期,就把這個家改造成你完全不認識的、別人家的樣子,那將會是怎樣的情景?那難道不會成為完全沒有神秘性,也沒有腳下的圈套和地板下的陷阱——這樣和市政府的接待室有什麽不同?

在這個魔術般的家中,姑娘們當然會消失。這個家中閣樓裏的儲藏室不知道將會如何吸引人,因為客廳裏已經顯不出儲藏室的豐富性。就連打開櫃子,也都有可能會飛出發黃的信、曾祖父時代的成捆收據,以及比家裏全部的鎖都還要多的鑰匙,而且每一把鑰匙都和鎖不配。這真是美妙的無用的鑰匙,讓人的理性慌亂,夢想著地窖、藏在那裏的小櫃子,以及裏麵的金幣的鑰匙。

“到餐桌那裏去吧!”

我們在餐桌前坐下來,不管在哪個房間裏,都可以聞到線香般飄逸的古老書庫的氣味,比全世界所有的香料都還要芬芳。提著油燈走路更是讓我高興。那都是沉甸甸的真正的油燈,像我遙遠的少年時代,他們把油燈從每個房間提來提去,每次牆上都有美妙的影子在晃動。他們在那影子中隱約顯現光的花束和黑色的棕櫚葉。最後油燈的位置確定下來,光的沙灘冷靜下來,夜在周圍細心服侍,傳來地板的吱呀聲。

兩個姑娘像剛才消失時那樣,神秘地、悄悄地出現。她們矜持地入座。也許剛才她們是在喂自己的狗和小鳥,把自己的房間朝晴朗的夜空敞開,在晚風中享受草木的香氣。現在她們攤開餐巾,用眼角監視著我,謹慎地思考著:要不要把我加進她們的寵物當中。因為她們養著一隻大蜥蜴、一隻獴、一隻狐狸、一隻猴子,甚至還養了蜜蜂。這些動物很和睦地住在一起,營造出新的地上樂園。她們統治地上一切的生物,用小小的手愛撫它們,喂它們食物,喂它們水,說故事給它們聽。從獴到蜜蜂,全都乖乖地不動,豎耳傾聽。

我料想會看到兩個如此年輕活潑的姑娘,使上她們全部的批判精神和細致敏銳來對眼前這個男子給出一個快速、秘密和決定性的評價。在我的少年時期,我的姐姐們也是像這樣給在自己家裏的餐桌上第一次出現的客人打分數。大人的會話一中斷,立刻就會聽到打破沉默的聲音:“十一分!”

而且除了姐姐們和我,誰也感受不到這句話的樂趣。

正因為我有這個遊戲的經驗,所以感到些許不安。正因為感覺到審判我的是有眼光的法官,所以我越發感到不安起來,因為這一定是熟知一切的法官:既能夠分辨動物,也能夠欺騙天真的動物;可以從腳步聲看出她們的狐狸心情是好是壞,也能判讀人心中的變化。

事實上,我非常喜歡她們那琢磨過的好眼力,以及她們那非常誠實的小小靈魂,但即使這樣,若是她們的心能夠移到別的遊戲上去的話,我不知道會有多麽高興呢!盡管如此,我還是由於害怕“十一分”,為她們遞上調味的食鹽,給她們斟葡萄酒。而且每次抬起眼睛,我都能找到身為難以收買的法官的她們的溫柔的矜持。

即使奉承也是徒勞,因為她們不知道什麽是虛榮。她們雖不虛榮,卻自視甚高,所以說什麽奉承話聽在她們耳朵裏都不算是誇張的恭維。我甚至沒有說明自己的職業以顯示偉大。因為對平常隻是檢視巢中的雛鳥羽毛是否長齊,向窗戶下經過的朋友說早安讓對方吃驚的她們來說,爬到七葉木頂端的枝丫上去,就已經如同在天空中翱翔一樣危險了。

我的兩個仙女就這樣一言不發,一直注視著我用餐,由於頻頻遇到她們偷看我的視線,我不知不覺閉上了嘴巴。因此沉默持續了片刻。在這沉默期間,地板上似乎傳來不知是什麽的輕輕口哨聲,餐桌下發出窸窣聲,隨即又沉默了。我吃驚地揚起雙眼。於是她們似乎很滿足試驗的結果,隻不過打算使用最後的試金石。她們用年輕、野性的牙齒咬著麵包,那個妹妹若無其事,似乎存著天真的念頭。如果我是為此而吃驚的野蠻人,她就打算要好好嚇我一下,說明道:“那是蝮蛇。”

隨後她就閉嘴不說話了,簡直就像在說,隻要不是傻瓜,這樣的說明應該已經夠了。她的姐姐投出有如閃電般的一瞥,要判定我的第一個動作,並且兩人都把世界上最溫柔、誠實的臉,對著盤子。

“哦……蝮蛇嗎……”

這幾個字非常自然地從我的口中飛出來。從我的褲襠之間滑過去,掠過我的小腿的是真正的蝮蛇……

幸好我粲然一笑,微笑毫無顧慮地露出來。她們似乎感覺到了。我微笑著,很快樂,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家,並且對那條蝮蛇想知道得更多。那個姐姐助了我一臂之力:

“餐桌下的洞裏有窩。”

“到了晚上11點左右,它們就會從外麵回來。白天都出門覓食。”

這次換我悄悄凝視她們的臉。那嫻靜的臉龐後方,隱藏著慧敏和無言的安詳。她們所具備的出色特質讓我衷心佩服……

今天我猶如做夢般回想起來,這些事情現在也變成遙遠的往昔。那兩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兒,後來怎樣了呢?或許結婚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她們是否變了呢?從姑娘變成女人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在新的家中,她們在做什麽呢?她們以雜草和蛇為對象的友情,變成怎樣了呢?那時候她們參與的似乎是某種宇宙的事物。然而有一天,女人的本性在這些姑娘身上蘇醒,於是一再想得十九分。十九分成為內心深處的重荷,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傻子。於是她們那樣敏銳的眼力,出生以來第一次看錯,把美麗的亮光投給那個傻子。如果那個傻子口中吟詩,她們一定立刻會以為他是詩人。相信他理解到處都是洞的地板,認定他會愛獴,以為他會為蝮蛇在餐桌下自己的兩腳之間抖動尾巴的不見外感到高興。然後把自己那天然的花園般的心,給予隻能愛人工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花園的他。就這樣,那個傻子把仙女變成奴隸帶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