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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把我藏在飛機裏,帶到馬拉喀什去……”
在朱比角的每天晚上,那個摩洛人的奴隸一定會重複這個簡短的請求。每當說完這個,他都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完成了一切事情,於是開始盤坐著為我泡茶。這也就意味著可以平靜地過一天了。他感到很安心,因為他已經向唯一能夠治療自己的醫生坦承,也向唯一能夠救贖自己的神祈禱過。他在茶壺上方低著頭,反複回想著自己一生的遭遇,馬拉喀什的烏黑土地、粉刷成玫瑰色的家及那份清貧的家產。對我的沉默,對我拖延始終不賦予他生命的這個事實,他都沒有生氣。原因是:他相信我們不一樣,我是移動的馬力,像風一般,遲早會把他的命運吹起來。
然而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飛行員,在朱比角當過兩三個月的機場場長,全部財產隻有背對西班牙堡壘的一間營房,以及營房裏的一個洗臉盆、一個裝著鹽水的水瓶和一張不大的床,我對自己的能力真沒有什麽自信。
“巴克老爹,以後再說吧……”
每個奴隸都叫巴克,所以他也是巴克。雖然被俘虜了四年,但他還是不死心。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是一個國王。
“巴克,你以前在馬拉喀什做什麽?”
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應該還在馬拉喀什生活,他從事的一定是收益頗豐的職業。
“我是趕牲畜的,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在馬拉喀什,官員經常叫他去:
“我有公牛要賣,穆罕默德,幫我帶到山那邊去。”
不然就是:
“我在原野上有1000隻羊,幫我帶到高地的牧場去。”
於是巴克手執橄欖樹牧杖,指揮著牲畜遷徙。他一個人負責這一大群羊,一邊要讓懷孕的母羊跟得上羊群,製止羊群快跑,一邊又要督促偷懶的羊跟上速度,他在羊群的信賴和服從中向前走。隻有他知道它們要去哪兒,隻有他能依照天上的星星認路,懂得羊群不可能知道的科學體驗,他不必和任何人商量就決定什麽時候休息、什麽時候喝水。夜間,羊群睡了,他的膝蓋埋在羊毛裏,對著這些脆弱、無知的東西心生憐憫,是醫師、是先知,也是王的巴克在為自己的臣子祈禱。
有一天,阿拉伯人向他走過來說:“跟著我們把牲畜帶到南方去。”
他們讓他走了很遠的路,三天後,當他被帶進幽深山路的敵對領域邊境時,就被他們抓了,而且被取名為巴克給賣了。
我也認識一些別的奴隸,並且每天都到他們的帳篷裏去喝茶,在那裏打著赤腳,躺在那厚厚的地毯上,那地毯可是他們遊牧民族的奢侈品。他們在地毯上方搭蓋自己暫時的家,我就這樣回味著一天的行程。在沙漠中,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炙熱的烈日下,人們向著日暮、向著清風徐徐走去,它抹去了你身上的汗水,吹拂著你的四肢。炙熱的烈日下,人和牲畜既可以走向飲水場,也可以走向死亡。因為無所事事也從來都不是消極的。這裏每天都讓人覺得非常美妙,就像通往大海的道路。
我和那些奴隸也很熟。主人從寶物箱中拿出爐子、茶壺和杯子後,他們就會進到帳篷來。那沉甸甸的箱子裏,真是無奇不有,比如遺失鑰匙的大鎖、沒有花的花瓶、廉價的鏡子、陳舊的武器等。這一切東西都在沙漠中沉淪了,讓人不禁聯想起遇難船隻的碎片。
然後奴隸一言不發地把幹枯的小樹枝放進爐子裏,吹燃木炭,再往茶壺中灌滿水,這對小姑娘來說很簡單,但他卻動著幾乎可以連根拔起山毛櫸的肌肉做著這麽簡單的活兒。他非常穩重,已習慣於這樣重複的工作:泡茶、照顧駱駝、準備夥食。在炙熱的太陽下,朝著夜晚走去;在光禿冰冷的星星下,則期望有炙熱的太陽。四季更替,夏天期待冰雪,冬天期盼烈日。而在這像蒸籠一樣的熱帶國家,真是令人同情。但這個沙漠在白天與黑夜中讓人類從一個希望到另一個希望間的往返也是幸福的。
有時候黑人奴隸會蜷縮在門口,享受著晚風的洗禮。在這個俘虜的深沉的肉體中,回憶不再出現。即便是被綁架的情景,也隻能回想起把他推進永恒黑暗中的那個人的手臂、叫喊和拳頭而已。從那時開始,他像盲人般,既看不到水流遲緩的塞內加爾河,也看不到摩洛哥南部的白色城池;像一個聾人,聽不到懷念的聲音,在奇妙的睡眠中墮落。這個黑人並非不幸,他隻是麻木了。隻要墜落進這個遊牧民族的生活圈內,跟著他們到處飄**,一輩子都會被捆綁在他們所描繪的沙漠的生活軌道中。以後,他和他的過去、他的家、他的妻兒有什麽關聯呢?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對於他而言,親人的存活等同於死亡。
長期沉溺在刻骨銘心的愛情中的人,一旦失去愛情,就會對自己高貴、孤獨的生活感到厭倦。於是他們對生活漸漸妥協,在平凡的戀愛中創造出他們的幸福。對於他們來說,跌到穀底也不過如此,忍氣吞聲,委身過安穩的生活也很好。奴隸會以主人的炭火餘燼為傲,主人會對奴隸說:“喝了吧!”
那是在疲勞、炙熱中得到的解放,肩並肩進入傍晚的清涼。因為這樣,所以主人對奴隸是親切的。當主人把一碗茶給奴隸喝時,奴隸感激不盡,甚至去親吻主人的膝蓋。奴隸也不會被鐵鏈捆住。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他忠心耿耿!他甘之如飴地否認自己是受到追趕的黑人國王,他隻是一個幸福的俘虜。
但終有一天他會獲得自由。當他變得蒼老沒有用處,不值得提供吃穿後,他就會徹底自由。整整三天,他在帳篷間走來走去,尋求工作的機會。他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衰弱,到第三天結束時,他溫馴地躺在沙地上。我在朱比角,看到過**著死去的奴隸。摩洛人在旁邊看著他們垂死掙紮,而在那漫長的時間裏,他們並沒有做什麽殘酷的事情。摩洛人的孩子,在這個黑色的身軀旁邊玩耍。每天隻要天一亮,他們就跑過去看他是否還在動。雖然覺得很有趣,但卻不會嘲笑他們年老的家仆,這是理所當然的。好像大家對他說:“你工作勤奮,有睡覺的權利,好好睡吧。”他躺在地上,感覺到暈眩般的饑餓,但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煩惱與不公。他慢慢地融進了土地,被太陽曬幹、被大地接受,30年的勞動,終於獲得長眠和入土的權利。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人,甚至沒有發出啜泣聲,事實上他原本就不是會泣訴的人。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無法感知的聽天由命的態度。就好像是山區的居民因為迷路筋疲力盡地躺在雪中央,被夢和雪籠罩全身的那種感受。讓我心痛的並不是他的痛苦,我不相信他會有痛苦。但是一個人死了,一個未知的世界也會一起消失,我思考著這個人心中消失的是怎樣的畫麵,思考著塞內加爾的耕地是什麽樣的,摩洛哥南部又是怎樣的城市,這些都一點兒一點兒地墜進遺忘中。這個黑奴的世界我無從得知,是不是不斷消失的隻是泡茶、帶牲畜去飲水場這類的悲慘勞動……這個奴隸的靈魂是不斷地沉睡,還是被回憶喚醒、偉大地死去?他那堅硬的腦袋,在我看來就像陳舊的寶物箱。我不知道收藏在那兒的是怎樣的彩絹,怎樣的節日回憶,怎樣的在遇難中被這個沙漠拯救的最無用的、無益的遺物。箱子在那裏,被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沉甸甸的。我不知道最後幾天,是世界的哪個部分離他而去,意識和肉體是怎樣消逝,最後一點兒一點兒變成夜晚、變成根的。
“我是趕牲畜的,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我知道的第一個勇敢的、不斷抵抗命運的人是被囚的黑人巴克。他在一夕之間被摩洛人奪走了自由,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般**著,但這對於摩洛人來說,根本算不上是什麽大事。因為神的暴風,也會在一小時之內將人的收成**得**然無存。隻不過和他的財物相比,摩洛人傷害的是他的人格。不過即使這樣,巴克也沒有死心。而他與其他奴隸的不同點就是:若是別的奴隸,一定會將為生活而不斷趕畜生、不斷勞動的記憶交給死神。
巴克沒有和別的奴隸一樣,等得累了,降服於平凡的幸福,而是不安於奴隸的身份。他不喜歡奴隸主人的親切,以及身為奴隸的喜悅。他的心中依然還保存著穆罕默德以前住過的家。盡管這裏沒有住人,顯得冷清,但別的人也甭想住進去。巴克就像在林蔭小徑的寂寥與乏味中至死不渝的白發管理員。
他沒有說:“我是穆罕默德·班·勞尚。”而是說:“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就這樣等待著被遺忘的人物複活,借以驅趕自己以前的麵目。有時,在夜的寂寥中,他所有的回憶都湧上了心頭:“半夜裏,我們的摩洛翻譯為我們講故事;半夜裏,當巴克說起馬拉喀什的事情時,哭了。”在孤獨中任何人的記憶都有可能被侵蝕。當他突然醒來,伸展了一下四肢,在沒有任何女人接近的沙漠中找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在沒有任何泉水湧出過的地方尋找泉水。巴克閉上眼睛,雖然住在粗布帳篷裏,住在那追逐風而活著的沙漠中,但他還是相信自己住在白色的房子裏,每晚都在以前那顆星星的照耀下。巴克帶著往日的柔情,來到我這裏,似乎認為那天即將到來。他很想對我說他已經準備妥當,也做好了返回家中的心理準備,現在隻等我的一個手勢。他微笑著,將他的打算告訴我,但這是我沒有想過的。
“明天是送出郵件的日子。如果能夠把我藏在前往阿加迪爾的飛機中……”
“可憐的老巴克,這是根本做不到的!”
因為我們住的地方,是在敵對領域裏。我們怎麽能夠協助他脫逃呢?誰也不知道摩洛人第二天會以怎樣可怕的屠殺去報複這一遠走高飛和侮辱。我獲得這個機場所屬的工程師羅貝格、馬歇爾、阿布格拉爾等人的協助,嚐試買下巴克,但是想要奴隸的歐洲人是很罕見的,於是摩洛人獅子大開口:“兩萬法郎。”
“你在開玩笑吧?”
“請你看看這家夥那粗大的臂膀……”
幾個月過去了。
不久,摩洛人的價錢降低了,加上我寫信呼籲法國朋友協助,我覺得我可以買回老巴克了。
那是個有趣的談判,共持續了八天。15個摩洛人和我,在沙子上圍成一圈坐著。有個名叫詹·兀德·拉塔裏的山賊,他既是奴隸主的朋友,同時也是我的朋友。他在暗地裏助了我一臂之力。聽從了我的勸告後,他不斷對奴隸主說:“賣掉吧!若是不賣,最後也沒用。那家夥病了。雖然剛開始看不出來,但它潛伏在身體裏,一旦發病,身體就會突然腫起來。所以還是賣給那個法國人吧。”
我答應了另外一個山賊拉吉,若是能夠成功把巴克買回來,我就給他回扣。於是他也不斷地**著奴隸主:“你用賣他的錢可以買駱駝、步槍和子彈,還能帶著軍隊和法國人打仗。這樣你從阿塔爾帶回三四個奴隸都不成問題。所以快把這樣的老家夥賣掉吧。”
就這樣,他們把巴克賣給了我。整整六天,我都小心翼翼地把他關在公司的營房裏,並嚴嚴實實地把門上了鎖。因為他要是在飛機來之前在門外溜達被摩洛人抓住,一定會被賣到更遠的地方。
終於,我讓他擺脫了奴隸的身份。這是一個偉大的儀式。伊斯蘭教的修士,原來的主人,以及朱比角當地的官吏都出席了,而若是在離堡壘外牆20米的地方,那三個山賊有可能會砍掉巴克的腦袋好尋我開心。但現在他們正滿懷熱忱地和巴克接吻,並在證明書上簽了名。
“現在,你是我們的兒子了。”
根據法律,巴克也是我的兒子。
巴克和四個父親一一親吻。
直到出發前,巴克都在公司的營房過著悠閑的囚犯生活。他每天告訴自己很多次,這是個簡單快樂的旅途。他在阿加迪爾下飛機,人們會在這裏給他一張前往馬拉喀什的巴士車票。就像小孩子玩探險家的遊戲一般,巴克玩著自由人的遊戲。他再次踏入人生,再度看到巴士、群眾,以及那些城市……
羅貝格作為馬歇爾和阿布格拉爾的代理人,要求與我見麵。基於關懷,他們認為巴克不能及時獨立。所以他們交給我1000法郎要我轉交給他,這樣巴克就可以慢慢找工作了。
這時候我想起了那些從事“慈善事業”的老貴婦。她們捐贈20法郎就要求感謝。飛機工程師羅貝格、馬歇爾、阿布格拉爾三人給予的1000法郎,既不是做慈善事業,也不要求感謝。他們不像前麵說的那些做著幸福美夢的女士那樣,而是出於憐憫而行動的。他們隻是協助一個人重獲尊嚴。他們和我一樣清楚,返鄉的喜悅一旦過去,在巴克麵前出現的第一個忠實朋友——貧窮,就會在不到三個月內,讓他在那裏的鐵軌上,大汗淋漓地拔枕木。那他返回後的生活倒是比不上我們在沙漠中過得幸福。但他有權在自己的家人中恢複原來的生活。
“老巴克,去吧!要成為有用的人。”
飛機顫抖著,準備出發。巴克最後一次眺望朱比角時感到無限荒涼。飛機前方聚集了200個摩洛人,他們想看看一個麵向人生出發的奴隸,會露出怎樣的神情。但如果飛機在前方出現不測,他們就打算把他重新抓回來當奴隸。
我們向這個帶著些許不安,要被送到人間的50多歲的嬰兒揮手道別。
“再見,巴克。”
“不對。”
“什麽不對?”
“不對,我應該叫穆罕默德·班·勞尚。”
我們曾拜托阿拉伯人阿布達拉帶巴克去阿加迪爾,而最後關於巴克的消息也是從他那兒知道的。
巴士隻在傍晚發車,於是巴克有一整天的時間。他在城市裏走了很久,一言不發。在阿布達拉看來,巴克似乎有些不安,顯然深受感動。
“你怎麽了?”
“沒怎麽……”
突然出現的休假讓巴克過於自由,所以他到現在對自己的複活還沒有真實感受。當然,他一定覺得是無言的幸福。除這個幸福感以外,今天的巴克和昨天的巴克也沒什麽不同。現在的他,應該和其他人同樣擁有分享太陽,以及坐在阿拉伯式咖啡館的綠色棚裏的權利。他在那裏坐下來,為阿布達拉和自己點了紅茶。這是他翻身後為自己做主的第一件事情。這個權勢改變了他的神情。然而服務生卻像做著最平凡的事情般,絲毫不覺得吃驚,為他斟了茶。但服務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斟茶,其實是在讚美一個自由的人。巴克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看看。”
他們登上俯瞰阿加迪爾的加斯巴赫山。
貝爾族可愛的舞娘朝他們走近。她們展現出十足的親切與溫柔,使得巴克感到重生。她們在不知不覺中,歡迎他進入新的人生。她們牽著他的手,給他獻茶;她們顯得很殷勤,就像對待其他男人那樣。巴克把自己重生的經過講給她們聽,但她們隻是溫柔地笑著。因為他高興,她們也為他感到高興。他想讓她們驚訝,於是又說:“我叫穆罕默德·班·勞尚。”但她們一點兒都不吃驚。因為每個人都有名字,而且有太多的人都是從遠方歸來……
他帶著阿布達拉在街上的猶太人的小攤前閑逛,眺望著大海,深切地感受到不管自己是往哪個方向走都是自由的……然而這個自由也讓他覺得苦澀,讓他明白了自己與世界有著怎樣的阻隔。
這時,正好有一個孩子經過,巴克愛撫著小孩子的臉頰,孩子笑得很甜。但那不是為了奉承而去疼愛的奴隸主的孩子。巴克給予愛撫的是個羸弱的孩子。那個孩子笑得非常甜,他讓巴克覺醒了,因為一個羸弱的孩子對自己笑得那麽甜,讓他覺得自己比以前對這個世界更重要了。他似乎隱隱約約看到了什麽,於是邁開大步走了過去。
阿布達拉詢問道:“你在找什麽?”
巴克回答:“不找什麽。”
當他在街道轉角遇到成群嬉戲的孩子時,停住了腳步。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於是默默地看著孩子們。接著他跑到了那個猶太人的小攤前,買了一大堆的禮物回來。阿布達拉看到他後,生氣地說:“傻子,錢要省著花!”
但是巴克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他神情認真地對每個孩子招手,讓他們來領禮物,於是小小的手伸向了玩具、手鐲和繡了金線的鞋套。孩子們拿到自己的禮物後,沒有禮貌地說聲“謝謝”就逃跑了。
阿加迪爾其他的孩子聽到這個消息,都跑了過來。巴克給他們穿繡了金線的鞋套。阿加迪爾郊外的孩子聽到這個消息後,起身歡呼,也向這個黑神跑來,拉著他那陳舊的奴隸服,索取禮物。於是巴克就破產了。
阿布達拉以為巴克“高興瘋了”。但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巴克所做的事情並不是分享巨大的喜悅。
現在他是自由的,所以他就擁有了人的基本財富——被愛的權利、隨心所欲闖**的權利、自力更生的權利。這樣看來,這點錢算什麽……深刻的饑餓,唆使他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與他們有著密切的聯係。阿加迪爾的舞娘,親切地對待著老巴克。但是他可以跟進入那家店時那樣輕鬆地走出來,原因是她們不需要他。阿拉伯的攤販和路上的行人,全都尊重他這個自由人,與他平等地分享陽光,但也隻是這樣,因為沒有任何人說,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自由的,但太過於無限製的自由,讓他在地球上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他欠缺那份人與人關係的牽連,如果他要打破這種關係,伴隨而來的就是眼淚、離別的悲傷、譴責和喜悅。也就是說,他欠缺把他和別人相結合,讓他變成有重負的無數關聯。然而現在,孩子們那數不清的希望重擔都壓在了巴克的心頭上。
在阿加迪爾燦爛的夕陽和黃昏的清涼中,巴克的統治時期開始了,這份清爽也是他唯一漫長等待的安慰。由於出發的時刻快到了,巴克像以前被羊群埋沒那樣,被孩子們形成的波浪淹沒了,留下世界上最初的航道痕跡。明天他將回到貧困的家人中,用他那年老的手臂擔起養活家人的重擔,這恐怕是無法完成的,但在這裏他將自己真正的力量放在了大地上。就像要在地上生活而身體卻過於輕盈的天使必須得在腰帶上縫進鉛塊,於是巴克帶著那些渴望金鞋套的孩子們的力量,艱難地向大地走去。
7
這就是沙漠。在蕭條的撒哈拉深處,上演著不為人知的戲劇,將人的熱情煽動起來。沙漠的真實生活,並非是追逐牧草部族的遷徙,而是持續進行的遊戲。歸順的沙漠與反抗的沙漠,差異是多麽大呀!但對於人類來說,不也是這樣嗎?麵對迥然不同的沙漠,我想起了兒時的遊戲,想起了那個金色庭園,我們相信住著各種神的地方;想起那個怎麽也無法得知全貌、無法走遍的漫無邊際的王國。我們形成了封閉的文化,在那裏步行是特別的,事物也有特殊的意義,這在其他地方是不被允許的。當我們長大成人後,就要遵守別的律法生活,充斥著少兒身影的魔幻、寒冷、炎熱的庭園留下了什麽呢?現在他回到那裏,懷著失落的心情,沿著外側低矮的灰色石牆走著。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以為的無窮大空間的庭園原來在這麽小的外牆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進入無窮的世界中,因為他想去的是那個遊戲裏,而不是那個庭園。
然而抵抗區已經不複存在。朱比角、錫茲內羅斯、坎薩多港、哈姆拉幹河、蓋勒敏-塞馬拉大區,都已不再神秘。我們曾經朝它們奔去的地平線依次在消失,就像被溫暖的捕蟲網捉住就會失去美麗色彩的昆蟲一樣。追逐這些地平線的人,沒有被幻影迷惑。當時我們追求那種發現時,也並沒有弄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追求微妙事物的蘇丹,也沒有錯,以致被擄來的美女一經觸碰就失去了她們翅膀上的金粉,在黎明的晨曦中消失在他的懷裏。有人在沙漠裏挖油井,靠他們的商品發財致富,而滋養我們的卻是沙漠的魅力。但他們來得太晚了。那些難以接近的棕櫚林,以及貝殼的新鮮粉末,它們已經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予了我們;它們給予的狂熱隻有片刻,而我們也就享受那片刻。
沙漠嗎?我曾經突然闖進它的中央。1935年,在長距離飛行前往亞洲的途中,我在埃及,在靠近利比亞沙漠邊境的內陸深處,被像黏鳥膠似的沙漠給抓住,那時候我已經有了死亡的心理準備。故事的經過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