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下次換自己要攻擊這個陣地前夕,他們派特使到上尉那裏去:

“上次我們支持你……”

“沒錯……”

“我們為你射擊了300發子彈……”

“沒錯……”

“能不能把那些子彈還給我們呢?”

光明磊落的上尉,決不能因為對方的心地善良而占他們的便宜,於是他把彈藥還了回去,雖然這些子彈以後有可能會射向自己。

人的真實就是可以把人變成像樣的人。有人知道這個關係中的品格、勝負中的公正性,以生命為賭注,根據敬意做出這個互相交換,達到自己的一種高貴。也有人嘩眾取寵,跟對頭一樣的阿拉伯人炫耀地拍肩以示友愛,阿諛他們的同時又在心裏侮辱他們。如果前者把自己的高尚品格和後者的庸俗假意進行對照,而你認為他們不對時,前者應該也隻會對你抱以些許不屑的憐憫。而對的是他。

然而憎恨戰爭的你們,也應該同樣是正確的。

要理解人及其各種欲望,就要通過其擁有的本質去了解他,不能因為真實的明顯不同而互相對立。是的,你們是正確的,你們全都是正確的。道理用任何事情都可以證明。把世界發生的不幸全都歸咎於駝背的人也有他的道理。如果我們向駝背宣戰,不久就可以找出對他們激昂的理由,亦即我們作戰是對駝背的罪惡複仇。再說,駝背也是會犯罪的。

要嚐試將這個本質的事物抽出來,人有必要暫時忘掉各種分裂。因為分裂一旦獲得承認,就會引出一本不可動搖的真理聖典,以及由那聖典引發出來的瘋狂信仰。可以將人分成左派和右派,法西斯與民主主義者,這種區別是很難指責的。但是眾所周知,真實是世界單純化的東西,絕對不是創造混沌。真實是在全世界找出共通事物的話語。牛頓絕對不是像解謎那樣,“發現”長久隱藏起來的規律,牛頓完成的是創造性工作。他創造出既能表達掉落在草地上的蘋果,同時也能表達太陽上升的人的話語。真實絕對不是用來論證的,而是為了將事物單純化。

互相爭論意識形態又有什麽用處呢?或許一切的意識形態都可以證實,但一切的意識形態也有可能被推翻。而且這種爭論,隻會將人的幸福導向絕望。再說,在我們周圍,人都顯示出了同樣的願望。

即我們想獲得解決。一次又一次打進鶴嘴鎬的人,想從自己揮下的每一次鶴嘴鎬知道一個意義。而且侮辱囚犯的鶴嘴鎬的每一鋤,與讓探險家變成偉大的探險家的鶴嘴鎬的每一鋤完全不同。鶴嘴鎬挖下的地方,並不一定存在刑場,行為中並沒有醜陋。隻要不把挖下鶴嘴鎬的人跟人類的共同體結合起來,尚未具備意義的鶴嘴鎬挖下的地方才存在刑場。

而我們是想從那樣的刑場逃出來的人。

現在歐洲有兩億人生活毫無意義,卻希望活著。工業讓他們失去了農民的傳統語言,把他們幽禁在巨大的貧民窟裏,這些貧民窟就像塞滿了一列列黑色車廂的調車場。他們在工人街深處等待覺醒。

其他的有些人,被卷進先驅者的喜悅、宗教家的喜悅、學者的喜悅全都被禁止的一切職業的齒輪中。人相信隻要給他們衣服穿,給他們食物吃,滿足他們的一切欲望就夠了。這樣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製造出了庫特裏納式的小市民、鄉村政治家,以及內在生活全無的技術者。人給予他們教育,卻沒有給予修養,形成了對教育的一種曲解,認為教養的意義就是將公式囫圇吞棗。即使是技術學校的劣等生,在自然及其規律方麵,也知道的比笛卡兒和帕斯卡還多。但他是否具有和他們相同的推理演算能力呢?

雖然程度上有些許差異,但所有的人都同樣感受到想要重生的欲望。但有些生存之道卻是蠱惑人的。當然讓人穿上軍服可以鼓舞人,也確是事實。穿上軍服,他們應該就會唱歌頌戰爭的歌,會和戰友分享麵包。他們應該也會找到自己在尋求的承擔大事的氣概,但是他們會因這個遞出來的麵包而喪失生命。

可以將古代的木偶從地下挖掘出來,讓顯示力量的古代神話複蘇;也可以讓泛日耳曼主義和羅馬帝國的神秘複蘇;可以讓德國人以自己是德國人和貝多芬的同胞而陶醉。通過這個,可以讓在船艙工作的工人也感到樂在其中。當然這比從那些工人當中塑造出一個貝多芬來,要簡單多了。

但是這種偶像是肉食動物的偶像。為了知識的進步,或者為了治病而失去生命的人,自己死了,但同時也為生命做出了貢獻。為擴張領土而獻出生命,也許很偉大,但今天的戰爭自稱是在促成擴張其實是在破壞。在今天,要為全體種族注入活力,已經不是隻流少量的血那麽簡單。自從有了飛機和炸彈後,戰爭隻不過是一種血肉模糊的外科手術:互相躲在水泥牆做成的藏身處中,無可奈何地每晚送出機隊去轟炸對方的心髒部位,破壞其生命根源,癱瘓其生產及貨物流通。勝利屬於最後腐爛的那邊,但通常是雙方同時腐爛。

我們在以沙漠化告終的世界裏,渴望尋找同誌。在與同誌分享著麵包的滋味裏,讓我們承認了戰爭的價值。但我們並不需要戰爭來獲得朝向同一目的並肩競爭的熱情。戰爭欺騙了我們,憎恨並不會為競賽的激昂添加任何事物。

為什麽要互相憎恨呢?我們同樣都是通過這個地球運送的連帶責任者,是同一艘船的成員。要產生新的綜合,各種文化的對立或許是美事也說不定,但文化互相憎恨則未免太荒謬了。

既然得到解放的方法是幫助我們意識到一個可以把我們彼此聯結在一起的目標,那就應該在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地方尋找它。為病患看病的外科醫師,並非傾聽那個病患訴說生病的痛苦,而是想由這個病患去治療人類。外科醫師說的是普遍共通的語言,同時可以捕捉原子和星雲、思考近乎神諭的方程式的物理學家也是一樣,對於窮牧羊人也同樣可以這樣說。因為在星空下謙遜地守護著數隻羊的牧羊人,如果能正確認識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應該就會發覺自己並非隻是仆人。他是哨兵。而且每個哨兵,其雙肩上都擔負著國家的安危。

這個牧羊人是否會想認識自己扮演的角色,你曾懷疑嗎?我在馬德裏戰線,曾經拜訪過離戰壕隻有500米,設立在小山上,用簡單的石牆環繞起來的學校。一個下士在那裏教植物學。他手指著虞美人的脆弱器官,這吸引了一些長胡子的信徒,他們抖落身上的泥土,不顧炮火,爬上山來向他膜拜。在下士周圍聚集後,他們盤腿坐下,以手握拳支著下巴,凝神傾聽。他們時而皺眉,時而咬牙切齒。他們不懂上課的內容。但是一旦被說“你們是野人,你們才從原始人的洞窟踏出一步,還不快趕上人類”,他們就拖著沉重的腳步,一心焦急地追趕上去。

不管那有多小,當我們認識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時,我們才有可能幸福,在那個時候,我們才能和平地生、和平地死,因為賦予了生命意義,才會賦予死亡意義。

死如果在正確的秩序中,也是非常美好的。比如普羅旺斯的老農夫,在自己的世代結束之際,將自己擁有的山羊和橄欖樹分給兒子們,而兒子們也依照他們的順序,分給他們的兒子們。在農民的血統中,人死也隻是死掉一半。每個生命都像豆莢一樣,總會輪到它爆裂開來,把種子撒播出去。

我曾經近距離看過三個農夫在母親臨終的床邊侍候,那當然是很悲痛的。因為臍帶要被第二次剪斷,這是第二次解開一個世代和別的世代的連接。這三個兒子看現在的自己是孤獨的,知道從現在起,什麽都要非學不可,知道自己失去了節日時快樂團圓的餐桌,知道自己失去了倚靠的中心。但是我也同時發現了這個事實:經過這個訣別,他們也被第二次賦予了生命。他們依照他們的順序,在將指揮權交給現在在中庭玩耍的那群孩子之前,這些兒子也在他們的順序中成為主導,成為集合點,不久也將成為長老。

我看著那個母親,看著這個神情嚴肅、安靜的雙唇緊閉的老農婦,看著這副變成石質麵具的臉。我從那張臉認出兒子們的臉。這副麵具在做出他們的臉中發揮了作用,這具肉體在做出這些肉體、出色的人類標本中起了作用。而現在她有如破裂開來,休息著,種子被取走的豆莢般。他們的順序,不管是兒子們還是女兒們,應該都會以他們的血肉,鑄造出新的生命。在農村,生命綿延不絕。母親死了,母親永遠活著!

雖然悲痛,但是這個世代交替的景象又有著非常純樸的美,它把一具具白發蒼蒼的美麗遺骸拋在路上,通過脫胎換骨,向我尚未知曉的真理挺進。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緣故,那天晚上,那個小村莊的喪鍾傳達給我的耳朵的,並不是絕望,而是謙遜、溫柔的喜悅。它用同樣的聲音來慶祝喪禮和洗禮,再次宣告了世代的傳承交替。在聽到這位可憐的老太婆和大地的婚禮曲時,人們感到的隻是一片恬靜。

就像這樣,類似一棵緩慢生長的樹,從這個世代傳給另一個世代,這既是生命,同時也是認識。這是怎樣神奇的升華呀!從熾熱的岩漿,從星星的細粉,從經過奇跡發芽的生命的細胞,我們誕生出來,隨後一點兒一點兒地提升自己,直到能譜寫大合唱為止,直到能測量銀河為止。

那個母親絕對不是隻傳達生命。她教給兒子們一句話,她把經過好幾個世紀累積起來的知識教給他們。這份她也受人之托的精神遺產,這世襲的傳統、觀念、神話,這就是一切洞窟的野蠻人跟牛頓和莎士比亞不同的地方。

那個西班牙士兵在炮擊中趕去教授植物學,梅摩斯趕到南大西洋,以及促使某人致力於寫詩的,正是這樣的匱乏感。我們在這種匱乏感中感受到的是:係統的建立尚未結束,我們必須將自己和宇宙意識化,我們必須在黑暗中放下舷梯。相信人是利己的,可是以不關心作為智慧的人卻不知道這點,還把一切都否認得那樣智慧!同事們呀!我的同事們呀!我做你們的證人。我們會在什麽時候才能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呢?

4

在這本書快要結束時,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郵政飛行的黎明時分,幸運受到指名之後,我們準備蛻變為人時,那些年邁的公務員組成了歡送的隊伍。事實上,他們跟我們是相同的。他們隻是不知道自己是饑餓的而已。

沉睡的人實在太多了。

數年前,漫長的火車之旅中,我想把自己關閉在列車裏三天。整整三天,那有如受到海水刷洗的小石子般的噪聲,始終糾纏著我。淩晨1點左右,我從列車頭走到列車尾。臥鋪車廂空****的,一等車廂也空無一人。

隻有三等車廂坐滿了受到法國驅趕返回故鄉波蘭去的數百名波蘭勞工。我跨越躺著的身體從走廊往回走,停下來注視著。我站在燈光下,看著這個有如共同寢室般,發出軍營或拘留所的氣味的車廂,沒有隔間的客車車廂中,隨著列車行駛搖晃的雜亂的一群人。這群人仿佛墜進噩夢般的模樣,要返回原來的貧困中。幾顆頭發剪得短短的巨大腦袋,在座席的木質椅背上左右搖晃著。男人、女人和小孩子,全都在他們的睡眠中受到威脅,就像是對這些動搖、噪聲的責備,朝左邊或朝右邊翻著身。他們並沒有在熟睡中得到安寧。

看著這個光景,我心裏不禁思忖:由於經濟上的巨變,從歐洲的一端被搖到另一端,從有小庭院的法國住慣了的小房子——有一次我曾經從這些波蘭人礦工家的窗戶上看到三盆天竺葵——被拖離出來的他們,似乎已經失去了一半的人性。繩索鬆弛的行李中,隻裝著他們的廚具、寢具和窗簾。他們在法國生活的四五年中愛撫過的、疼愛過的一切事物,貓、狗和天竺葵,都不得不放棄。他們隻帶回來了廚具。

由於太過疲倦,幾乎讓人以為是不是睡著了的一個孩子,在吸著母親的奶。生命在這場旅行的愚劣和混亂中,繼續傳達。我看著那個父親,他禿了的腦袋像石頭一樣沉重。在凹凸不平的工作服裏,他蜷縮著身體,睡得很不舒服。這男人像一團泥,和半夜躺在菜市場板凳上那些沒有人形的流浪漢沒什麽兩樣。看著這個光景,我心裏想著:問題不存在於這個貧困中、這個髒汙中、這個醜陋中。不止如此,與這相同的男女,有一天相識了,或許是男的向女的露出微笑;工作結束後,也許他手裏拿著花去和她見麵,內向、笨拙的他,也許因為害怕會被拒絕而發抖。但是女的由於天生嬌豔嫵媚,所以對自己的美麗充滿自信,想必要逗逗他,讓他不放心。而現在,男的已經淪為一架挖土或敲釘的機器,而過去他的心中也曾有過甜蜜的煩惱。他們兩人會變成像現在看到的這樣有如一包黏土似的令人不解:他們是通過怎樣的模具,才會變成這副模樣的呢?簡直就像是被塑形的機器打造過似的。動物即使老了也還是會保留其優雅。難道人類是美麗的黏土,所以才會被破壞殆盡的嗎?

我夾雜在睡眠混濁的人們之間,繼續旅行。整個旅途都充斥著沉重的鼾聲、不容易聽清楚的悲歎聲,以及無法忍受用這邊的側身睡而嚐試睡另一邊的人的笨重的鞋子劃著地板造成的模糊噪聲,並且仍然隱約聽到海水滾動小石子般沒完沒了的伴奏聲。

我在一對夫妻前麵坐下來。在那個男的和女的之間,小孩子勉強擠到一個小小的凹洞熟睡著。小孩子邊睡邊翻身,那臉在燈火前浮現出來。噢!多麽可愛的臉呀!這對夫妻生出了一種黃金果實來。這樣衣衫襤褸的兩人居然能生出美和魅力的傑作。我在這個光滑的額頭、這個尖翹的可愛嘴唇的溫柔表情上俯身,自言自語地說:這才是音樂家的臉,這才是少年莫紮特,這才是美麗的生命保證。即使是傳說中的小公子們,也和這個少年沒有任何不同之處,隻要受到保護、受到疼愛、受到教育,這個少年沒有任何事情是無法完成的!花園裏,若是出現新的玫瑰變種,園丁們就會忙得人仰馬翻。人們會把那玫瑰跟別的分開,人們會培養那玫瑰,人們會盡心照顧那玫瑰。但是沒有照顧人類的園丁。少年莫紮特的命運也跟別的孩子相同,要被金屬塑形機打造;莫紮特要在酒吧的腐敗中,把腐敗殆盡的音樂,作為自己最大的喜悅。好不容易才出現的莫紮特,這樣一來也萬事皆休了。

我返回自己的車廂。我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命運煩惱。現在煩惱我的,並非慈悲心, 也不是為永遠不斷破裂的傷口悲傷。擁有那傷口的人並不會有感覺。在這個狀況中,被破壞的人、受傷的人,並非個人,而是有如人類般的什麽人。我不相信憐憫。現在折磨著我的是園丁的見解。現在折磨著我的,絕對不是貧困。人在貧困中的話,久而久之就跟在懶惰中相同,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中東人當中,好幾代都住在汙垢裏,甚至有人感到舒適。現在我煩惱的是即使施舍肉湯,也還是無法治愈的某些事物。我煩惱的並不是那個凸,也不是那個凹,也不是那個醜;如果說出來,那是在這些人各自心中受到屠殺的莫紮特。

隻有精神的風吹在黏土上時,才會創造出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