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飛行員與自然的力量
康拉德即使談論台風,也幾乎不會描寫巨大的波浪、黑暗和暴風。他放棄使用這些素材。但是在中國移民擠成一團的船艙中,船左右搖晃地把他們的行李搖得四處分散,撞壞了木箱,將他們敝帚自珍的寶物弄得亂七八糟。在人生途中他們一毛錢一毛錢攢起來的寶物,全都非常相似,但這些充滿回憶的東西,全都陷入了一片混亂,回到無名和無序當中。康拉德對於台風隻向我們展示其戲劇性的一幕。
惡劣天氣過後,我們在女服務生的注視中,猶如聚集在羊圈裏一般,聚集在圖盧茲的小餐廳。當我們放棄談論地獄的念頭時,大家都承認要傳達我們的想法是多麽無力。我的經曆、動作、誇張的話語,一定會像小孩子的吹噓那樣,讓同伴露出一絲微笑,這絕對不是偶然。接下來我要描述的旋風,其惡劣程度,是我所遭遇過的最具有衝擊力的。然而一旦超越某個限度,我就隻能在描述強烈的亂氣流時,除了將不自然的誇張癖表現得淋漓盡致,什麽也無法傳達。
我慢慢理解了這種無力感存在的緣由。那是因為想要描述之人通常情況下隻是簡潔、直白地陳述,而並不打算將其用出神入化、戲劇性的方式呈現出來。講述者之所以無法還原當時的恐怖,是因為記憶需要重新整理,才能夠重現當時的恐怖場景,然而恐怖並不會在現實中現身。
雖然我在以下的故事中描寫了自然界各種力量的反叛,卻無法感同身受,正是基於這個緣故。
我從托勒勞的中繼站起飛,朝巴塔哥尼亞的柯莫德羅·裏巴達比亞飛去。在那個地方,猶如飛行在舊鍋子般凹凸不平的地表上空。任何地方的土壤大概都不會留下這樣的耗損痕跡。越過安第斯山脈的缺口受到來自太平洋高氣壓風的影響,飛機在寬約100公裏的峽穀中被掐住了喉嚨,在朝大西洋那邊加速通過時,又把一切都削走。在侵蝕嚴重的地區僅存的植物,像燃燒正旺的一片火海覆在土壤表麵。在飛機上可以俯瞰到四處都是風沙下的圓形山丘,邊緣如鋸齒般尖銳,還有呈船頭狀的群山聳立在那裏。
夏天有三個月的時間,地上測定的風速達到時速160公裏。我們非常了解這種風。我和我的夥伴,在越過托勒勞的曠野,靠近那種風吹襲的地區邊緣時,都可以從某種灰綠色的色彩中看出風的存在,預測到會有一股強烈的亂氣流。隨即我們將皮腰帶和背脊護革減少一個洞,重新扣緊。從那時起,艱難的飛行開始了,每走一步,都猶如陷入沼澤寸步難行。整個過程隻能用手來摸索。在風中整整一小時,肩膀被揪得發痛,我們從事有如碼頭搬運工的工作。一小時之後,風才停止。
我們的飛機最終熬了過來。我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翅膀的接合部。通常情況下隻要能見度良好,就不會有問題。我們的整個飛行並不具有戲劇性,而是真實發生的。
但是那一天,我並不喜歡天空的顏色。
天空是藍色的,透明的藍,但幾乎過於透明。太陽照在那磨損的大地上,將四處連骨頭都被舔得一幹二淨的山丘背脊照亮。沒有一絲雲,但是那透明的藍當中,混雜著比平常磨得還要亮的小刀的鈍重光輝。
麵對著身體的考驗,我很快就有一絲厭惡。天空的透明本身讓我發窘。
在陰暗的惡劣天氣中,可以看清敵人的模樣,可以測出其所在的範圍,可以準備好攻擊。在陰暗的惡劣天氣中,可以跟敵人扭打。然而在晴天的高空中,藍色的暴風亂流,有如土石崩塌般向飛行員攻擊過來,於是感覺自己腳下猶如虛空一般。
我也注意到發生的別的狀況。在群山相同的高度處,籠罩著的既不是霧靄,也不是蒸氣,更不是沙塵暴帶來的灰色帶狀物。我不喜歡那些由風帶往大海從而削取下來的銼刀屑。我把皮腰帶紮得緊緊的,一隻手操縱,另一隻手抓緊機身的框架。盡管那個時候,還飛行在寂靜的空中。
整個天空突然暗了下來。過往的經驗告訴我們真正的惡劣天氣就要到來了。既不是上下搖晃,也不是左右搖晃,沒有任何大規模的移動。飛行依然呈直線,保持水平。但是翅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那時不時停下來、幾乎沒有感覺的、極其平淡的衝擊,就像空氣中混雜著微量的火藥那樣,偶爾才會發生。
接下來,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迸濺開來。
之後的兩分鍾實在不值得一提。浮現在我的記憶中的,隻不過是幾個最初的念頭、推測的跡象、直接觀察到的事物。最初的兩分鍾無法創造出戲劇性的效果,因為缺乏戲劇生長的土壤。而我能夠做的,隻有將那些依照時間順序排列出來。
首先所麵臨的問題是無法繼續前進。我將機身向右傾斜以修正突然產生的偏流後,發現景色逐漸開始靜止,之後變成決定性的靜止,已經慢慢無法征服地表;機身已無法沿地形起伏飛行。大地看起來在傾斜、在轉動,但都是在同一個地方,然後機身就像是在磨損的齒輪裝置上打滑似的。
同時我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可笑的想法,但我的身體有可能完全暴露出來。在風中刻畫出軌跡,將亂氣流的旋渦對著我丟擲過來的那些山頂、山脊、群峰,看起來全都有如瞄準我的炮口一般。正因為如此,犧牲高度,在峽穀底尋求山的側腹保護的念頭,逐漸在我的腦海中形成。而且不管我願不願意,都一直在被地麵吸過去。
20分鍾後,雖然根據經驗知道地表風速已經達到每小時240公裏,可是被那樣的旋風第一次捕捉住時,我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悲劇性的事物。閉上眼睛,遺忘飛機和飛行,在真實情況下表現我的經驗的話,可以聯想到扛著行李保持平衡的搬運工,與鬆脫的行李進行惡鬥:扭動身體按住其中的一個行李,結果另一個行李開始掉落,一時間完全手足無措,很想鬆開兩隻手臂拋開所有的行李。在這種**的驅使下,任何跟危險有關的表象都沒有縈繞在心頭。這時,表象的最短距離規律發揮著作用——人將遭遇到的事情,關進能夠最快將那事情歸納起來的象征中。我是在拚花地板上滑倒,將堆積如山的陶器傾倒一空的搬盤子的人。
現在我被捕捉在峽穀中,不舒適的感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大。亂氣流當然沒有殺過人。雖然有“被亂流打到地麵上”的說法,但我們知道那隻不過是新聞記者的表達手法。怎麽可能會有一直吹到地麵的風呢?但是那一天,在那個峽穀底,我對機身的控製失去了四分之三。而且可以看到前麵的岩石前端,氣流從右往左搖動,然後突然飛上空中,刹那間出現在我的上方,接著又消失在地平線下方。
地平線……不,地平線已經不存在。我就像被關在亂七八糟擺著布景的劇院舞台後方似的。垂直、傾斜、水平,一切方向都混雜在一起。一百座橫亙的山穀使人看不清前方有什麽。還沒有來得及認清方向,新的暴風就讓機身回轉了四分之三,接著又回轉了360度。於是我必須再度從這個不對稱的世界逃離出去,那時候有兩個念頭浮現在腦海中。一個是發現。那一天,我第一次了解山中突然發生的由於沒有霧所以無法說明的某種飛機事故的原因。飛行員刹那間,在瘋狂舞動的景觀中,將山的斜麵誤以為是水平麵。另一個則是無論如何也非衝到海上去不可的固定觀念。海麵是平坦的,在海麵的話就不會相撞。
於是我改變了方向,如果可以將朝向東邊峽穀中無意識前進的那個舞動叫作改變方向的話。一切仿佛看起來沒那麽悲劇。我麵對無秩序展開搏鬥,麵對無秩序耗損身體。為了重建沒完沒了崩塌下去的紙牌的巨大城堡而耗損身體。我的監牢的一堵內牆仿佛朝我湧來大浪般的隆起,頂多也隻能使我懷著單純的恐懼。還有,從亂流中穿越過去時,山脊有如活的東西般對我設下絆腳陷阱,頂多隻能使我的心髒蜷縮成一團,而那些無形的火藥庫爆炸時也是一樣。在這些變化不定的感情糾葛中可以看出的明確感情,就是敬畏。我對那山峰心懷敬畏;對那尖銳的山脊心懷敬畏;對那圓形的山丘心懷敬畏;對跟我所在的峽穀相連,讓自己奔流般的風與已經在不斷將我拉去的風合流,想要引發莫名其妙的亂流的那橫亙的山穀心懷敬畏。
我察覺到自己並非在對風展開搏鬥,而是在和那山脊本身、那山頂、那岩石交戰。即使隔著距離,與我交戰的也還是那岩石。經過無形的延長作用,經過秘密的肌肉活動,我對抗的是那岩石本身。我知道前方右邊,薩拉曼卡峰麵向大海矗立著,可以看出那完整的圓形山丘外貌。顯然終於可以到海上去了!但是首先得穿過從這座山峰來的風下方。借用我們同夥的說法,就是穿過那個“落山風”。薩拉曼卡峰是巨人……所以我對薩拉曼卡峰心懷敬畏。
我有一秒……兩秒……的空當。我的思緒形成某個死結,變得封閉起來。我吃驚不已,眼睛睜得滾圓。整個機身都在震動,似乎在向旁邊延伸而去,而且不斷擴大開來。這時候可以保持水平,上升約150米,有一種解放感。40分鍾以後,無法上升超過60米的我,突然看到我的敵人在眼睛下方。機身仿佛在開水壺中震動著。大海呈現出遼闊的外貌,峽穀對著那大海、對著解救敞開……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遠在1000米之外的我,腹部受到薩拉曼卡峰來的強風一擊,一切全都亂套了,我被扔到了海上。
現在我將發動機開到最大限度,朝呈直角的海岸飛去。一分鍾之內,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是我並非來到海上,也就是經過驚人的咳嗽,有如從曲射炮的炮口被吐出來似的,被峽穀吐出來,朝著海的方向被驅趕出來。幾乎同時感覺到旋轉四分之三要到海岸的距離時,在我看來,那海岸在約10公裏的遠方,是個陌生的海岸,已經籠罩在藍色中。而清晰浮現在澄澈天空中的群山的鋸齒狀棱線,在我看來,就像堡壘的槍孔似的。在落山風的壓力下,我被推下去緊貼著海麵,立刻知道自己想要反抗的暴風的速度,察覺到自己的失策,但為時晚矣。即使將發動機開到最大限度,時速達到240公裏,也還是無法在波濤洶湧的海麵前進20米!
這種風襲擊熱帶森林時,會如火焰般卷走茂密的枝葉,呈螺旋狀爬升上去,就像拔蘿卜那樣將巨木連根拔起……在這裏,雪崩從群山的高處落下,將海壓碎。
正麵看著海岸線,將發動機開到最大限度,反抗著從山間的每一個縫隙吹出來的強勁的風,感覺就像是飛機盤旋在海上泛起的巨大波濤間般動**。
南美大陸在這個緯度已經變窄,安第斯山脈也離大西洋不遠。我不隻在海岸線的群山吹下來的風中掙紮,或許也在和從安第斯山脈上方向我擠壓過來的整個天空對抗。航線已經飛了四年,我這是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翅膀的抵抗力;還有,也害怕跟海麵相撞。並不是因為害怕在這個高度必定會朝水平方向擴大開來的下降氣流,而是擔心突然要被迫采取不情願的特技飛行態勢。每次遽然下降,我就懷疑相撞前是否能夠將機首重新拉高。而更擔心的還是——雖然那仿佛命中注定了的——最後燃料耗盡,單純的墜落。每一刹那,我都做好了燃料箱會停止操作的心理準備。事實上,由於搖晃得太過激烈,半滿的油箱和油管內的汽油,都呈吊在半空中的狀態,一再使得發動機停止。發動機發出的並非均勻的轟隆聲,而是長短各自不同的奇妙的摩斯信號。
這段時間,我緊緊抓住運輸機沉重的操縱杆,整顆心都被肉體的戰鬥奪走,已經隻能懷著極其單純的感情,不自覺地望著海麵風的痕跡。看到好幾個寬達800米的白色巨大斑紋,以每小時260公裏的速度向我逼近。在那裏落下的龍卷風撞擊海麵後四分五裂,造成水平的爆炸。
海是白色的也是綠色的。白色是那種砂糖粉的白色;有斑紋的地方,則是那種綠寶石的綠色。在那無秩序的混亂中,無法一一識別波浪。急流在海麵上流著,就像秋天風的巨大旋渦吹過即將收割的麥田那樣,風在那裏留下巨大的足跡。有時會有受到沙灘包圍的透明得近乎尋常的地方,從那裏可以看到綠色和黑色的海底。在那之後,那麵海的巨大玻璃,碎裂成無數的白色破片。
我當然認為已經完了。已經足足戰鬥了20分鍾,卻連100米也沒有挺進。在離海岸斷崖10公裏遠的地方飛行萬分困難,所以即使能夠再度靠近海岸,也還是無法抵抗亂流。我朝著向我“炮擊”的強烈氣流前進。但為什麽會感覺到恐懼呢?除了一個單純行為的表象,一切念頭都從我身上完全消失了。重新開始,再一次重新開始,重新開始……
有時會有片刻的延遲。或許那些延宕跟我遭遇過的最強烈暴風沒什麽不同,但比較之下,我在那期間感受到巨大的安心。可以感覺到反擊的急迫性也稍微減弱,我事先就知道那樣的延宕。我並非朝風比較平穩的地帶挺進。海麵上清晰呈現出來幾乎可以說是綠色的那個綠洲,在朝我流過來。我明確判讀出海麵上這個綠洲所傳達的信息。每次在暫時的延宕中,我恢複了思考的能力、感覺的能力。那時候我判斷出自己已經不行了,於是慢慢被恐懼捕捉了。看到新的白色攻擊向我推擁過來時,我陷入短暫的恐慌狀態中,那狀態一直持續到翻騰不已的海邊,撞到無形的風牆那一瞬間為止。於是我什麽感覺都消失了。
上升!即使這樣,我也還是繼續滿懷期望。有時候會認為那個綠色的無風領域擁有無限的深度。於是我再度懷著隱約的希望,“飛高看看……若是飛得更高,或許可以找到別的能夠讓我前進的氣流……那樣的話……”我利用強風的空當,試著急速上升。急速上升非常困難,落山風依然是可怕的對手。100米、200米……我心裏思忖著:“隻要達到1000米,一切就沒有問題了。”但是在水平線上,可以看到向我撲過來的成群的白色獵犬。於是我在不利的態勢下,放鬆韁繩,以免胸口挨揍,受到冷不防的撞擊。但為時晚矣。第一個絆腳陷阱就讓我翻了個大跟頭。天空看起來就像是光滑的圓穹似的,我在那上方無法保護身體。
人要怎樣才能對自己的手下承認說:我這個發現使我吃驚不已,身體有如凍僵般。我的雙手麻痹了,我的雙手一動不動,那雙手沒有傳來任何信息。或許很早以前就是那個狀態,隻是沒有察覺罷了。重要的是發覺那個問題,質問自己那個問題……
事實上,翅膀的扭曲影響到操縱裝置的電纜,不規則的震動傳達給了操縱杆。足足有40分鍾,我使出全力緊抓操縱杆,想要稍微減輕衝擊,擔心過大的衝擊會使電纜斷裂。但由於我抓得太用力,雙手已經沒有感覺了。
這是個怎樣的發現呀!我的雙手是別人的雙手。我看著雙手,動一根手指看看,手指照著我所表達的意思去做。然後我看著其他的手指,下了同樣的命令,但無法知道手指是否照我所說的做,手指無法傳達給我任何信息。我心裏想著:“即使手張開,也還是無法知道是否張開。”突然間,我看著手,而手緊握著。我感到恐懼。手和腦之間無法進行感覺交換時,要怎樣區別張開手的表象和想要張開手的決心呢?要怎樣將表象和意誌的行為,從雙方中識別出來呢?必須驅逐張開的手的表象,讓手各自不同地活著。必須讓手避開這個天大的**。於是我開始了仿佛可笑的連續祈禱般的念念有詞,這在飛行結束之前應該一次也不會中斷。那是唯一的念頭,唯一的表象。毫不厭倦、一再重複的唯一的詞句:“雙手握緊……雙手握緊……雙手握緊。”我的整個身體收縮在這個詞句裏。白色的海、亂氣流、鋸齒狀的山脊都已經不再存在,隻有雙手緊握;危險、旋風、找不到的陸地也都已經不複存在,隻有仿佛橡膠做成的不受控製的雙手,隻要鬆開操縱杆一次,就再也無法恢複幹勁兒,在海麵前方重新擺好架勢。
一切都懵懵懂懂。除了自己變得空****,什麽感覺也沒有。體力和想要戰鬥的意誌,也都變得空****。發動機持續發出長短各不相同的摩斯信號,以及有如撕裂布帛般的斷斷續續的聲響。沉默要是延長一秒鍾以上,就會覺得心髒似乎要停止跳動。泵不動……已經都完了!不,又動了起來……
從機翼的溫度計可以知道是零下32攝氏度。可是我從頭到腳都是汗。汗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這是怎樣的搖晃呀!過後才知道原來是蓄電池的鋼扣剝落,撞擊機頂,在那裏敲開了一個洞。這也是事後才知道的。另外,機翼的翼肋也剝落了;操縱設備的好幾條電纜,就像用銼刀磨過似的,連最後的銅絲都被磨斷了。
依然是空****的,也不知道巨大的疲勞之後的麻木,以及對休息的不吉利的憧憬什麽時候會遽然來訪。
關於這樣的狀態要說什麽好呢?沒什麽好說的。肩膀疼痛,非常疼痛,就像扛了過重的袋子後那樣。望望下方,一個綠色的斑紋中,可以從鏤空處看到那淺得幾乎能夠看清一切的底。但是風用膝蓋一頂,就將那光景擊得粉碎。
戰鬥1小時又20分鍾後,我成功上升了300米。在稍微靠南邊的海麵上,可以看到拖著長長的尾巴有如藍色的河般的東西。我決定要飄到那條河那裏。在那裏,雖然不能前進,但也不會後退。隻要在某種相互作用下受到保護一直抵達那條路,或許就可以朝向海岸緩緩溯流而上。因此我往左邊順流而去,風的強度仿佛也減弱了。
飛機前進了10公裏,足足花了一小時,之後就像藏在斷崖的陰影中似的南下;現在在朝向陸地的上空,朝著中繼站的方向試著上升。飛機成功維持在300米的高度,依然受到可怕的惡劣天氣的影響,但已經無法與以前相比。結束了……
中繼站可以看到120名士兵的身影,他們是因旋風來襲為了我而被召集過來的。我在他們的注視中降落。經過一小時的苦鬥,我們把飛機收進機庫裏。我從駕駛席上下來,對夥伴什麽也沒說。很困。緩緩動著手指看看,但還無法喚回知覺,頂多隻是像剛才那樣感到可怕。是否感到可怕了呢?隻不過是碰上奇妙的光景罷了。奇妙的光景?怎樣奇妙呢?不知道。天空是藍色的,海是雪白的。由於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回來,所以或許應該說是冒險,但是無法捕捉遭遇到的事情。“白色的……雪白的……不,請想象更白的海……”隻是增加形容詞的數目,根本沒有什麽可以傳達。像那樣的結結巴巴,根本什麽也無法傳達。
之所以什麽也無法傳達,是因為可以傳達的東西全都付之闕如。幾乎要把五髒六腑剔除出來般的念頭,在這個肩膀的疼痛中,並沒有棲宿一絲戲劇性,薩拉曼卡的那個圓錐形山峰中也沒有。雖然我已經像塞滿的火藥庫般有太多要說的,但如果將它們說出來……大概隻會惹人發笑。我自己則是……對那座薩拉曼卡山峰心懷敬畏。那就是一切。那並不是戲劇。
除了人的問題,既不存在戲劇性,也不存在悲愴感。到了第二天,想象著從旋風的地獄逃生出來,在人類的大地上走著的自己的模樣,為冒險潤色時,或許我會感動。因為我會做一些實際情況上的小小改動;因為以手臂和腿跟旋風交戰過的人,是無法跟第二天的幸福的人做比較的。他太忙碌了。
在冒險中至少我有所收獲,帶來了小小的發現:即當感覺的傳達不能進行時,單純的表象和意誌的行為的區分得到了證實。
如果我說那個孩子受到不公平的處罰,或許會讓你的心動搖。但即使你卷進我所說的旋風的故事裏,或許你也不會受到折磨。與那相同,我們能夠每星期坐在電影院的觀眾席裏,去見證海上的空襲嗎?我們可以不感到害怕、很從容地去注視火山的熔岩席卷大地,形成夾雜著煤和灰的直達天際的旋風,連同閣樓裏的稻種、幾個世紀的遺產、家中的寶物和燒焦了的兒童的肉體毀滅殆盡,化為煙散布空中,緩緩使那烏黑的積雲增厚嗎?
但是隻要那肉體的戲劇本身不顯示其精神的意義,就不會觸及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