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6

人在這裏沒有水似乎可以活19小時。可是從昨天傍晚起,我們喝了什麽呢?隻在黎明時分喝了幾滴露水!當然那場東北風還是繼續吹著,顯然多少延遲了我們的蒸發。這風還有助於高空烏雲的形成。啊!若是那雲能夠來到我們這裏的話,若是能夠降下雨來的話!但在這個沙漠中,是絕對不會降雨的。

“普勒伏,把一具降落傘剪成三角形,用石頭壓住,在地麵上攤開。如果風勢沒有變,黎明時分,用布拭取,或許能夠集滿一個燃料箱的露水。”

我們在星星下方並排六塊白色的三角布。普勒伏拆下一個燃料箱。我們隻等待天亮了。

普勒伏在殘骸中找到一顆神奇的橘子。我們一人分一半。我高興得幾乎要瘋了,但是需要20升水的時候,一顆橘子實在太少了。

躺在夜晚的火堆旁,我凝視著這個燦爛的果實,對自己說:“世人不知道一顆橘子有多麽珍貴……”我又說:“我們被宣判了死刑。然而這次也是一樣,這個確鑿的事實並不妨礙我的喜悅。我手中緊握住的這半顆橘子,是我一生最大的喜悅之一……”我仰麵躺著,啜飲自己的果實,數著流星。有一陣子,我感到無窮盡的幸福。我又自言自語:“我們現在遵從其秩序活著的這個世界,如果不深陷絕境,是無法知曉其奧秘的。”現在我才知道死刑囚犯的那一杯朗姆酒、一支香煙的意義。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麽死刑囚犯要收受那樣細微的東西,但他實際上從那裏享受到許多快樂。如果他微笑,人們會以為這個死刑囚犯很有勇氣,但是他是因為朗姆酒很好喝而微笑。別人並不知道,他改變了角度,把這最後一小時當成了他的整個人生。

我們收集到大量的水,大約兩升。幹渴呀!再見。我們得救了。我們要喝水啦!

我從燃料箱中,舀了一錫杯。然而這水呈“漂亮”的黃綠色,並且從第一口開始,我就知道其可怕的味道。因此雖然為幹渴而苦惱,但在喝進這一口前,我首先倒抽了一口冷氣。雖然早已料到大概就像喝爛泥似的,可是這個有毒的金屬氣味,還是比我的幹渴要強烈。

隻見普勒伏有如在仔細尋找什麽般,凝視著地麵,來回兜著圈子。突然間,他趴倒下去吐了,然後依然繼續來回兜著圈子。30秒後輪到我。我抽搐得非常厲害,跪倒下去,手指插進沙中嘔吐。我們彼此一句話也不說,15分鍾內,我們就這樣掙紮著,吐出些許膽汁來。

終於結束了。我隻是偶爾有惡心的感覺,但是我們失去了最後的希望。我不知道這個失敗是降落傘的油漆造成的,還是燃料箱沉澱的氯化物造成的。我們應該用別的器皿,或者別的布。

快點兒!天已經亮了。出發!我們要離開這個受到詛咒的山丘,大步、筆直地向前走去,直到倒地為止。我以安第斯山中的吉約梅為榜樣。事實上從昨天起,我就不斷想起他的經驗。我違反了絕對不可以離開飛機殘骸附近的那個嚴厲命令,已經可以斷定人們不會到這裏來尋找我們了。

另外,我們也知道自己並非遇難者。遇難者是等待我們的人!是受到我們的沉默威脅的人,是已經因可怕的錯誤而在悲歎的人。我們不能不朝他們奔過去。吉約梅從安第斯山的遇難中生還時,他也對我說:他是朝向遇難者趕去的!這真的是世界性的事實。

普勒伏說:“如果我不是有家人,早就躺下來了。”

我們朝著東北偏東方向筆直走去。若是我們迫降前已經過了尼羅河,那麽我們現在應該正一步一步進入阿拉伯沙漠內陸深處。

這一天的事情,我隻能回想起些許。我回想起來的,隻有自己的匆忙:朝一切事物的匆忙,朝自己的沒落的匆忙。我也回想起自己是凝視著地麵走去的,我已經對海市蜃樓深惡痛絕;我們不時以羅盤修正方向,為了振奮精神,我們也不時躺下來;我把為了準備過夜帶來的雨衣,丟棄在什麽地方。除了這些,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的回憶在黃昏的涼爽降臨後,才又能夠連接起來。我也變成有如沙一般的東西,一切都在我的身上消失。

日落後,我們決定夜宿。我也知道今晚若是沒有水就沒命了,所以必須走更遠。但是我們帶來了那個降落傘的布製圈套,如果那個毒不是因為油漆,明天早晨我們應該可以喝水。不妨在星星下,再度攤開捕捉夜露的圈套看看。

可是北方的天空中,今晚完全沒有雲。而且風的味道變了,風的方向也變了。沙漠溫熱的風,已經在碰觸我們的肌膚。這是猛獸的覺醒,我感覺得出來,它在舔我們的手、我們的臉……

我如果再走下去,已經走不上10公裏了。三天以來,完全沒有喝一滴水,我走了180公裏……

可是正要停下來時,普勒伏說:“看,那確實是湖水呢!”

“你也瘋了!”

“日暮的這個時間,怎麽可能出現海市蜃樓?”

我什麽也不回答。從很久以前起,我已經決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許那不是海市蜃樓,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一定是我們的瘋狂的發明。為什麽普勒伏現在還相信呢?

普勒伏堅持說:“地方很近,大約20分鍾就可以到,我去看看……”

他的頑固讓我生氣:

“去吧!去呼吸新鮮空氣吧……因為那對健康有益。隻不過你的那個湖即使存在,也是鹹水,要有心理準備。即使不是鹹水,也是在很遠的地方。總之,那樣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普勒伏眼睛直視前方,已經走起來。這種難以抵抗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看著普勒伏走去,我心裏想著:“也有一頭撞進火車頭下方去的夢遊症患者。”我知道得很清楚,普勒伏應該不會回來了。被空虛給予的眩惑捉去,他應該無法回來才對。我會在不遠的前方倒下去。而他則在那邊,我在這裏,分別死去,但是這種事情一點兒也不重要!

我從這個對自己感受的毫不關心中,看出非常不好的預兆。有一次幾乎溺斃時,我感受到和這相同的心平氣和。不過我決定利用這個平靜的心情寫下遺書。我趴在石頭上開始寫。遺書寫得優美得體。遺書中,我不斷羅列出賢明的忠告。重讀一遍時,我隱約感覺到虛榮和喜悅。別人大概會說:“真是偉大的遺書,這個人死了實在可惜!”

我也想了解自己的生命。我試著在口中弄出唾液來,我已經有幾個鍾頭沒有吐唾液了?我已經沒有唾液了。嘴巴一閉上,黏稠的物質就堵住嘴唇。那物質幹了以後外側形成堅硬的塊狀物,但我還可以吞東西,而且我的眼睛還沒有發眩。若是周圍的景色開始變得眩目起來,那麽我的生命就隻剩下兩小時了。

夜色徹底變濃。從前一天晚上開始,月亮變大了。普勒伏沒有回來。我仰躺著,一直思索像這樣的顯而易見的事情。我在自己的腦海中找出一個古老的回憶,我努力要讓那回憶變清晰。我那個時候……我那個時候……我那個時候坐船出航!我在前往南美途中,像現在這樣躺在甲板上。桅杆前端在星星之間,非常平靜地上下左右搖晃著。這裏雖然沒有桅杆,但我也還是在坐船出航,朝著跟自己的努力無關的方向駛去。奴隸掮客把我捆起來,扔進船中。

我想著沒有回來的普勒伏,我一次也沒有聽過他的哀歎,這真是太好了。我應該無法忍受別人泣訴。普勒伏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咦!他在離我500米的地方搖晃油燈!他找不到腳印了!我沒有可以回答他的油燈,我站立起來,大聲叫喊,但是他聽不到。

第二盞油燈在離那裏200米處點亮,還有一盞,第三盞油燈,咦咦,簡直就像狩獵般出來找我!

我叫道:“喂!”

但他們似乎聽不到。

三盞油燈一直在互相交換信號。

今晚我的腦筋很清楚,感覺也很舒暢,心情也很平靜。我集中精神看著。油燈確實有三盞,在500米處。

“喂!”

但他們還是聽不到。

於是我一時不知所措。這是我感受到的唯一的不知所措。咦!我還能跑。“等一等。”啊,他們走掉了!他們去找別的地方了,可是我已經快要倒下去了!就在有那麽多臂膀來迎接我的時候,我卻跌倒在生命的門檻邊……

“喂!喂!”

“喂!”

他們在回答我呢!我氣喘籲籲,我氣喘籲籲,但還是跑著。我朝聲音的方向跑去。“喂!”我看到普勒伏倒了下去。

“啊!看到那麽多盞油燈時,我真是……”

“什麽油燈?”

是的,是那樣沒錯,他是一個人。

這次我沒有感到任何失望,隻有沉重的憤怒。

“你的湖水呢?”

“我越是前進湖水就離我越遠。我朝那湖水走了30分鍾,之後感覺太遠了。我就折返回來了,不過這樣一來,我越發確信那是湖水……”

“你瘋了,完全瘋了。啊!怎麽辦呢?為什麽你要那樣做呢……為什麽?”

你做的是什麽事情呀?為什麽做出那種事情呢?我懊惱得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懊惱什麽。然而普勒伏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想要水……因為你的嘴唇是那樣慘白!”

啊!原來如此,我的憤怒沉寂了下去……我就像剛醒來那樣,搓著自己的額頭。我感到落寞。

我平靜地說:“我看到三盞油燈,就和現在這樣看著你一樣,我看得非常清楚,絕對沒有弄錯……普勒伏,我看得非常清楚!”

開始時,普勒伏一言不發,最後他坦承:“是的,顯然已經不行了。”

在這個不含水蒸氣的空氣下,地表不斷冷卻。天氣已經非常冷了。我起身走著,可是不一會兒,我就感受到難忍的顫抖。我那失去水分的血液,循環變得不好,有如紮刺般的寒氣,沁透全身。這不單是夜晚的寒冷。我的下巴在打戰,全身哆嗦不已。手指震顫得非常厲害,無法使用手電筒。以前我並不怕冷,然而現在卻快要凍死,幹渴所造成的這個結果是多麽不可思議呀!

酷暑中,因為太累贅,我不知道把雨衣棄置在什麽地方了。可是風越來越大。我發現沙漠中,根本就沒有藏身之處,沙漠有如大理石般平坦。沙漠白天不會形成陰影,夜裏則把我們變得**,任憑風吹。沒有可以讓身體倚靠的一棵樹、一堵牆、一塊石頭,風有如視野良好的平地上的騎兵隊般四處追趕我。為了逃跑,我忙得不可開交。我躺下,我起身。但不管是躺下還是起身,我都處在冰的鞭打下。我已經跑不動,已經沒有力氣。我無法逃出殺人犯的手心,於是跪倒下去,雙手蒙住臉,埋進沙中。

過了片刻,我回過神來,起身。我朝自己的前方筆直地走去,全身依然顫抖不已!我在哪裏呢?是的,剛才我正在走著。遠處傳來普勒伏的聲音!他的呼叫聲讓我醒來……

我回到他那裏去,身體依然在顫抖、打嗝下拚命掙紮著。我自言自語:“這不是寒冷造成的,這是不同的情況。死期終於來臨了。”我失去太多的水分了。前天和昨天,單獨出去的時候,我走得太遠了。

因寒冷而死太痛苦了。我還是喜歡自己心中的海市蜃樓,那十字架、那樹木、那油燈,不知不覺間,那些東西變成讓我感到高興的東西。我不喜歡像奴隸那樣不斷遭受鞭笞……

我又趴倒下去。

我們帶來一些藥品。100克純乙醚、100克90度的酒精及一瓶碘酒。我喝下兩三口純乙醚試試,簡直就像在吞進小刀似的。接著喝一點兒90度的酒精試試,這個哽在喉嚨吞不下去。

我在沙中挖了一個洞,睡在裏頭,用沙把自己裹起來。隻有臉露在外麵。普勒伏撿來木片,燒了火堆,但很快就燒光了。普勒伏拒絕埋進沙中,他似乎用跺腳讓身體暖和,但這不是個好主意。

我的喉嚨發緊,這是很壞的征兆,但我的心情相當好。我很鎮靜,我很鎮靜地處在一切希望的彼岸。我在從事不情願的旅行,在星星下方,被捆在奴隸船的甲板上。然而我似乎一點兒都不感到自己是不幸的……

隻要不動肌肉,我就感覺不到冷。一動不動,我忘掉睡在沙下的自己的肉體,我已經不打算再動了,因為那樣的話,我應該就可以永遠不必受苦。實際上,人的痛苦隻有一點點而已……苦惱當然是有的,但其背後,事實上是疲勞和妄想如交響樂般地交織。因此一切都變成了畫本,變成了有點兒殘忍的童話。剛才風有如狩獵般四處追逐我。為了擺脫風,我像動物那樣兜著圈子四處奔逃。接著我呼吸困難起來,有如被人用膝蓋頂住胸口。對著這個天使的重量(1),我用膝蓋戰鬥著。在沙漠中,我一次也沒有感到孤獨過。現在我已經不再相信環繞在自己四周的東西,鑽進自己內部,閉上眼睛,睫毛動也不動一下。各種回憶的奔流,推擁著我流去,我可以感覺到奔流前往之處,平靜的思緒在等著我。河不就是流進深海中不久後就變得平靜的嗎?

我所愛的人們,再見了,人的肉體三天不喝水就很難活下去,但那並不是我的錯。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泉水的囚犯到這個程度。我沒料到人的忍耐力竟是如此薄弱。通常人相信人類是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筆直前進的,通常人相信人類是自由的,通常人看不到將人類和井相連的繩索,就像臍帶那樣,把人類和大地的腹部相連的那條繩索;離開井一步,人類就會死亡。

除了你們的痛苦,我沒有任何遺憾。總之,我是幸運的。萬一我能回去,我還打算重新開始。我需要活下去。城市已經沒有人類的生活。

我並不是在說有關航空的事情。飛機不是目的,隻不過是手段。人把性命豁出去並不是為了飛機。就跟農夫耕種,絕對不是為了他的鋤頭一樣。但是人通過飛機,可以離開城市和他們的會計師,看出農夫的真實。

人試著做人類的工作,這才知道人類的苦惱。人接觸風、星星、夜晚、沙和海,人麵對自然的力量,思索策略。人等待黎明,就像園丁等待春天那樣;人等待機場,就像等待神要賜予的樂園那樣。人在星星之間,尋找自己本來的身影。

我並沒有想要傾訴。三天以來,我走著,我幹渴,我追逐沙上的腳印,我把夜露當作自己的希望,我忘了自己住在地球上的什麽地方,我試圖找到同類。這一切正是生物應該擁有的關心。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認為這比選擇今晚要去的音樂廳更為重要。

我已經無法理解郊外列車上的市民,無法理解雖然相信自己是人類,但事實上經過他們沒有感覺到的壓力,已經退化成像螞蟻般的東西的那些人。他們空閑時,是以什麽充滿自己那愚蠢的星期日呢?

有一次,在俄國,我在一家工廠聽莫紮特作品的演奏。我把那件事情寫出來後,收到了200封咒罵斥責的信。我不恨比起莫紮特來更喜歡通俗鬧劇的人,他們不知道除了那以外的歌曲。我痛恨的是通俗鬧劇劇場的主人,我不能忍受人使人類墮落。

我在自己的職業中是幸福的。我認為自己是耕種機場的農夫。比起這個沙漠讓我感受到的垂死感,郊外列車上的感受要更為痛苦!總之,在這裏,不管怎麽說,我都是死得其所……

我沒有任何遺憾。我下了賭注,結果輸了。這對從事我們這個行業的人來說也很平常。無論如何,我總算是呼吸過海風了。

曾經品嚐過那種風的人,都忘不了這種滋味。我的同事們,難道不是那樣的嗎?問題絕對不在於過的是危險的生活。這個說法有些狂妄。我不喜歡鬥牛士,我愛的不是危險。我知道自己愛什麽,那就是生命。

天空已經發白。我從沙中伸出一隻手來,一個圈套在我伸手可及之處。我摸了摸,幹巴巴的。再等一等,因為夜露是在破曉時分降下的。然而天越來越亮,我們的布並沒有被打濕。看了這個,我的腦海中有些混亂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這裏的心幹涸了……幹涸了……整個幹涸了,所以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普勒伏,出發吧!我們的喉嚨還沒有完全堵死,非走不可。”

7

西風用19個鍾頭把人吹成人幹。我的食道還沒有徹底封閉,但是我感覺僵硬疼痛,那裏已經可以感覺到像是有什麽在搔癢似的。聽別人說起過的那個咳嗽不久應該就會開始。我等待著。舌頭礙事,比那更重要的是,我已經看到眩目的斑點。這個斑點變成火焰時,就是我倒地不起的時候。

我們利用黎明的清涼快步地走著。我們知道要是太陽出來,我們就走不動了;要是太陽出來……

我們沒有出汗的權利。不止如此,我們甚至沒有等待的權利。這個清涼,隻不過是濕度百分之十八造成的清涼。風從沙漠吹來,在這個虛偽的溫柔愛撫下,我們的血液慢慢蒸發。

第一天,我們吃了一些葡萄。三天以來,隻有半顆橘子、半塊蛋糕。即使有食物,我們要到哪裏去找咀嚼那食物的唾液呢?但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餓。感覺到的,隻有渴。另外,我還感覺到從現在起,顯然比起幹渴來,我應該會更加感覺到幹渴造成的結果。這個僵硬的喉嚨,這個石膏似的舌頭,這個口中的癢癢的感覺,以及難忍的味道。對我來說,這些感覺都是嶄新的。大概水可以治愈這個,但是我完全不記得將這個感覺和名叫“水”的那個救助法聯結起來的理由。雖然幹渴越發形成一種痼疾,但也越發變成不再是一個欲望。

我覺得泉水和水果的形象似乎已經不那麽讓人心碎了。我忘了橘子的燦爛,就像忘了自己的柔情。或許我已經把一切都忘光了也說不定。

我們坐下來,但還得再出發。我們放棄了漫長的跋涉,走了500米,就癱倒了下來。我非常喜歡躺在那裏,但還要繼續往前走。

景色改變了,石頭變得疏疏落落。現在我們走在沙上。前方兩公裏處有沙丘,上麵有幾個矮小植物的斑點。比起鋼鐵盔甲來,我還是喜歡沙。這是亞麻色的沙漠,這是撒哈拉。總覺得似乎很眼熟……

現在我們走200米就癱倒下來。

“無論如何都要走,一定要走到那棵灌木那邊。”

這個範圍很不合理。八天後我們為了尋找“沙漠熱風”號,開車追蹤自己的腳印,算出這個最後的逃離嚐試是80公裏,所以這個時候我走了將近200公裏。我怎麽還走得動呢?

昨天,我毫無希望地走著。今天,連毫無希望這句話都失去了意義。今天我們是為了走路而走路,公牛耕地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昨天,我夢見橘子林的天堂。但是今天,天堂對於我來說已經不複存在了,我甚至不相信有橘子存在。

我在自己心中,除了非常幹涸的感情,什麽也找不出來。我即將倒下去,但我卻不知道什麽是絕望,我甚至沒有痛苦。我為此感到遺憾,因為痛苦應該會像水那樣讓我覺得溫柔。人是憐憫自己的,人像朋友那樣安慰自己。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當人們找到我的時候,我兩眼赤熱,人們以為我曾大聲呼救,受過許多折磨。但是激動、懊惱和溫柔的折磨都還可以算是一些財富,而我已經一無所有。清純爛漫的少女,在她們初戀的夜晚,學會了悲傷並為之落淚。悲傷是和生命的顫動聯係在一起的,而我已經不再有悲傷……

沙漠,就是我。我不僅已經沒有唾液,就連對著沙漠哭泣的溫柔影像也不再出現。太陽在我身上,把淚腺烤幹了。

然而我看到了什麽呢?一陣希望有如海上的疾風般,從我上方吹拂而過。打擊我的意識前先來觸摸我的本能的這個信號,是什麽呢?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一切都改變了。這個沙的桌布,這些沙的起伏,以及那個隱約的綠色斑點,造出的不是風景,而是舞台。仍然空虛的舞台,但是一切都已準備妥當的舞台。我注視著普勒伏。他也跟我一樣驚呆了,但他還不知道自己感覺到了什麽。

我敢斷定,一定會發生什麽事情……

我敢斷定,沙漠恢複了活力;我敢斷定,這種空曠、這種沉默,突然間變成遠比公眾廣場的喧囂更令人感動的事物……

我們獲救了,沙上發現了人的腳印……

沒錯!我們曾經失去人類的蹤跡,曾經與世隔絕,曾經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孤苦無依、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遺忘,而現在,我們在沙地上,發現了人類的神奇的足跡。

“普勒伏,有兩個人在這裏分手……”

“有一頭駱駝在這裏跪下……”

“這裏……”

然而我們還是沒有獲救,隻是等待是不行的。再過兩三個小時,人們就再也無法救出我們了。一旦開始咳嗽,幹渴的腳步就會變得非常急速。可是我們的喉嚨即將……

可是我們相信這支商隊,相信不知在沙漠的什麽地方悠閑搖晃的這支商隊。

所以我們仍然繼續走去。這時候,我突然聽到公雞的歌聲。吉約梅曾經說過:“最後我在安第斯山中聽到公雞的聲音,我也聽到火車的聲音。”

公雞啼鳴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他的這句話,對自己說:“開始時眼睛欺騙我,那似乎是幹渴的結果。耳朵應該抵抗得更多……”

可是普勒伏抓住我的手腕問:“聽到了嗎?”

“聽到什麽?”

“雞叫聲啊!”

“這麽說……這麽說……”

這麽說,那還用說,笨蛋,這就是生命……

不久之前,我被最後的幻影捕捉住了。那是三隻邊追趕邊奔跑的狗,而普勒伏什麽也沒有看到。可是現在向這個遊牧人伸出手去的是我們兩個人,對著他氣喘籲籲的是我們兩個人,為這個喜悅而笑的是我們兩個人……

然而我們的聲音連30米外也傳不到。我們的聲帶已經幹涸。我們之間是在互相低語,我們甚至連這一點也沒有察覺!

可是從小山後麵現身的那個遊牧人和他的駱駝,現在竟然靜靜地遠去。這樣看來,也許他是一個人。殘忍的魔鬼讓我們看到他,又把他帶走……

然而我們已經跑不動了!

另一個遊牧人從那沙丘上露出側臉。我們呼喊著,但隻能發出低低的聲音。於是我們揮舞手臂,我們覺得自己是在用巨大的信號充滿天空。但那個遊牧人依然一直看著右邊。

可是突然間,他開始不緊不慢地轉過頭。他的正麵應該會朝向這邊,在那同一瞬間,一切都會解除。就在他會看到我們的那個瞬間,他應該會在我們身上去除幹渴、死亡和海市蜃樓。他已經開始在做會改變世界的四分之一的轉身。他每動一下上半身,每動一下他的視線,都是在創造生命。在我看來,他仿佛是神……

這真是奇跡……他從沙地上向我們走來,就像漂渡海上的神那樣……

遊牧人若無其事地看著我們,他雙手按住我們的肩膀。我們服從地躺下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種,沒有語言,也沒有歧視……有的隻是在我們的肩上放下天使的手的這個窮遊牧人。

我們的額頭埋進沙中等待著。現在我們趴在地上喝著水,頭伸進容器裏,仿佛小牛犢一般。遊牧人毫不害怕,不斷地要我們休息。可是他的手一鬆開,我們立刻又把臉埋進水中。

啊!水。

水呀!你沒有氣味,沒有顏色,也沒有風味,無法為你定義,人隻是不知道你,品嚐你。你不需要生命,你就是生命。你用難以言喻的喜悅滿足著我們。曾經被我們放棄過一次的所有能力,跟你一起,再度返回我們的身體。在你的恩寵下,我們身上幹涸的心泉,一切又都噴湧出來。

你是全世界最大的財寶,你也是最纖細的財寶,在大地的胎內,純粹到這個程度的你。在含氧化鎂的水泉上,人或許會死;在鹹湖邊,人或許會死;即使有兩升含分離鹽類的夜露,人或許還是會死。你不允許摻雜,你無法忍受不純,你是固執的神……

然而你在我們身上展開無限單純的幸福。

救助我們的你,利比亞的遊牧人呀!或許你將永遠從我的記憶中消失。我怎麽也想不起你的臉來。你是“人類”,所以你同時以所有人類的麵孔,出現在我的麵前。你一次也沒有凝視過我們的臉,然而你卻認識我們。你是值得敬愛的同胞。所以我想以我的順序,在所有的人類中認識你。

在我的眼中,你是充滿高貴和親切、具有給予水的力量的帝王。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敵人,都經過你向我這邊走來,所以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一個敵人也不存在了。

(1)雅各布和天使格鬥的故事。《創世記》第32章24~32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