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4

我非常愛撒哈拉。我也曾在敵對區域度過好幾個晚上。我曾經在這片金黃的曠野中醒來,風在沙地上留下層層沙浪;我也曾在沙漠中,靜靜躲在機翼下等待救援。但是和這次完全不能比。

我們走在彎曲的小山中腹,地麵由被烏亮的小石子外皮整個覆蓋住的沙形成。乍看之下,就像金屬的鱗片似的。而所有環繞我們的圓穹形沙丘,全都像盔甲般發出亮光。我們墜落進一種隻有礦物的世界中,我們被關在一種鐵的風暴中。

翻過第一座山嶺後,前方又出現同樣烏亮的山嶺。我們把腳拖在地麵上走著,以便作為待會兒返回時的路標。我們朝太陽走去。像這樣要向正東方走去的決心,違反一切的規律。因為不管是剛才的氣象報告,還是自己的飛行時間,全都要讓我相信我已經越過了尼羅河。事實上,有一次——雖然時間很短——我也曾試著朝西邊走去,但感覺到連自己也很難言喻的別扭。所以我把西邊的方向留到明天,也暫時犧牲掉應該會把我導向大海的北方。三天後,在一半人事不省的狀態中,我們決定放棄飛機,一直朝前走。更正確地說,是往東北偏東的方向走去。這個時候也同樣違反了一切規律,不止如此,也違反了一切希望。最後獲救時,我們才知道,不管朝其他哪個方向,我們也都回不去。因為比如是朝北方走去,會由於太過虛弱而無法到達海邊。我自己也覺得真是可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沒有任何線索可以用來決定選擇哪個方向,我會選擇這個方向的唯一理由,或許是我們在安第斯山中百般搜索的朋友吉約梅以同一個方向獲救的事實。也就是不知不覺間,這個方向對我來說,成為生命的方向。

走了五小時後,景色改變了。有一條沙河好像湧向一條峽穀,我們決定沿著這個穀底走。我們大踏步走去,因為要盡可能走得越遠越好,如果什麽也沒有發現,必須在日落前返回。但是我突然停下來:

“普勒伏。”

“什麽?”

“腳印……”

我們已經有幾小時忘記留下腳印了?如果找不到腳印,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我們走回去,但是朝著偏右的方向。走了一段距離後,我們就會垂直轉回最初的方向,這樣我們就又能找到我們原來在路上留下的腳印。

這條斷掉的線再度相連之後,我們又走起來。暑氣高漲,海市蜃樓隨之浮現。但那還隻是初步的海市蜃樓,巨大的湖出現在眼前,但當我們一靠近就消失不見了。我們決定舍棄沙的溪穀,爬上最高的圓穹去觀察地平線。我們已經足足走了六小時,應該總共走了25公裏。我們抵達那黑色圓形沙丘的頂端,然後在那裏默默地坐下。沙的溪穀,在我們的腳下,流進別的沒有小石子的沙漠中。從那沙漠反射出來的炫目亮光,燒炙著我們的眼睛。放眼望去,隻有虛無。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在光線的作用下,浮現出些許讓人放心不下的海市蜃樓。我看到堡壘、尖塔、線條筆直的幾何圖形。我還看到一大塊黑影,像一片植被,但它的上空籠罩著最後一團白天消散、夜晚複出的雲朵。那隻不過是一片積雲的影子罷了。

再前進也沒有用,這個嚐試不會引導我們到哪裏去。我們還是應該返回飛機那裏,那個紅白的標識或許被救援的同事看到了也說不定,雖然我一直也不對空中的救援抱有希望,但我覺得這是唯一留下來的救援之路。而且我們把最後的幾滴**留在那裏,我們必須把它喝掉。為了活下去,我們非回去不可。我們是這個鐵柵欄中的囚犯,由於口渴,隻擁有受到限製的小自由。

可是在認為或許終於向生命走去時,後退是多麽痛苦呀!在那各種海市蜃樓後方的地平線上,或許藏著無數真正的城市、淡水的運河和牧場也說不定。我明明知道後退是好事,可是一旦決定要執行時,卻覺得希望幻滅了。

我們在飛機旁邊躺下來。我們走了60多公裏,喝幹了剩下的**,在東方什麽也沒有看到,並且也沒有一個同事在這個地區上空飛。我們能夠忍耐等待多久呢?我們已經非常渴……

我們收集粉碎的機翼破片,搭了一個巨大的焚火台。我們準備好汽油,以及會發出強烈白光的薄鎂片。我們等待太陽下山,天暗下來,點燃這場大火……可是,人類到底在哪裏呢?

現在火勢正旺。我們懷著虔誠的心,看著沙漠中燃燒正旺的信號燈,看著夜裏燦爛耀眼的自己那無言的、明亮的信息。我心裏想著:這個信號當然載著戲劇性的叫喊,同時也載著大量的愛情。我們想喝水,但我們也想通信。離別的火呀!在夜裏點燃吧!隻有人類擁有火。人類呀!回答我們吧!

我看到妻子的眼睛,除了這雙眼睛,我什麽也看不到。那雙眼睛在詢問。我看到或許關心著我的所有人的眼睛,那些眼睛在詢問,匯集成無數的視線,在譴責我的沉默。我在回答呢!我在回答呢!我竭盡力氣在回答,我在夜裏已經無法燒出比這更耀眼的火焰了!

我盡了最大的力氣。我們盡了最大的力氣,幾乎沒有喝一滴水,走了60公裏。現在我們已經沒有水喝了,如果我們等不下去了,那也不是我們的錯!隻要有水,我們就會乖乖地留在這裏,吮吸著我們的水壺。然而從我們吸幹錫杯底的那一瞬間起,一座倒計時的時鍾動了起來;在我啜幹最後一滴的那一瞬間起,我開始走在絕望的路上。如果時間要像大河那樣把我們帶走,我不是無法阻止嗎?

普勒伏哭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安慰他,說道:“既然盡了力還是不行,也就隻好認了……”

他回答我:“我不是為自己哭的……”

是的!那是確定無疑的,沒有任何難以忍受的事情,我已經知道這個明顯的事實。我應該知道,明天,後天,沒有什麽是不能忍受的,我對垂死的掙紮隻是半信半疑。平常我已經考慮過這件事情。我曾經被關在駕駛室裏差點兒被淹死,那時候我並不覺得有什麽痛苦;我好幾次以為自己的頭撞破了,但我並不認為那是什麽重大的事情,這次我也不擔心。這件事情,明天應該會教給我更不可思議的事實。雖然燒起那樣大的火堆,事實上,那個時候我是否已經放棄被人找到的希望了呢?隻有上帝才知道……

“並不是為自己哭……”是的,是那樣沒錯,事實上這是讓人最難以忍受的。每次看到無數在等待著我的眼睛,我就感受到燙傷般的疼痛,感受到想立刻起身筆直向前方奔去的衝動。遠方,人們在呼救,人們正在沉下去!

這真是怪異的角色顛倒,但我平常心裏就這樣想著。不過我需要普勒伏才能完全肯定這一點,普勒伏也沒有感到人們常在我們耳邊喋喋不休的那種死亡的焦慮。但是有些東西是他所無法承受的,對我來說也一樣。

啊!我真願意就這樣睡著了,沉睡一晚或幾個世紀。如果我睡著了,我就不會知道彼此的區別了,那是怎樣的平和呀!然而遠方人們發出的那叫喊,那絕望的巨大火焰……我光隻是想象,就已經無法忍耐。麵對這麽多的困難,我不能袖手旁觀!沉默的一秒又一秒,在一點兒一點兒屠殺我所愛的人。強烈的憤怒,在我的體內竄動,阻撓來得及趕來救助快沉下去的人的各種鎖鏈,為什麽這麽多呢?為什麽我們的火堆、我們的叫喊,不能傳達到世界的盡頭呢?再忍一下……我們會趕去!由我們這邊趕去!我們才是救助隊!

鎂燒完了,我們的火堆泛出紅色。那裏隻留下無數的炭火餘燼,我們在那上方低著頭取暖,我們的火焰大信號也結束了。這個世界中,有什麽被這個引發了呢?雖然痛苦,但是我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被這個引發起來!換句話說,它不過是一次沒有被聆聽到的祈禱。

算了。我想好好睡一覺。

5

黎明時分,我們用布擦拭機翼,在杯底收集了一杯混合夜露、油漆和油的**。雖然惡心,但我們還是把那東西喝了下去。盡管百般不情願,但我們至少沾濕了嘴唇。

在這場饗宴之後,普勒伏對我說:“幸好還有這把手槍。”

我突然發起脾氣,轉身懷著敵意地對著他。此時此刻,我最痛恨的莫過於感情的流露。我有一種迫切的需要,認為一切都是無所謂的。出生是無所謂的,活著是無所謂的,渴死也是無所謂的。

我斜眼打量著普勒伏,如果有必要,我會揍他一頓好讓他閉嘴。然而普勒伏很平靜地跟我說話,他在談論一個衛生問題,他說這話時就像在說“我們應該洗手”一樣。於是我們都同意。昨天當我看到那隻皮殼子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我的想法很理智卻並不傷感,隻有人情才讓人傷感。我們的無能為力,是因為我們無法讓那些我們該對他們負責的人安心,而不是因為手槍。

人們依然沒有尋找我們,不,更正確地說,應該是人們在別的地方尋找我們。大概是在阿拉伯內地尋找。明天以前,我們是不會聽到飛機飛過的聲音的,而那時我們或許已經拋棄了我們的飛機。所以我們對這種唯一的、遙遠的路過已經不抱希望了。我們是混雜在沙漠裏千萬個黑點中的兩個,不能指望別人能認出我們。人們以後談到我所受的種種苦難的說法都不會準確。我並沒有受苦,我隻是覺得營救者在另一個宇宙。

要找到一架降落在約3000公裏以外的沙漠上的情況不明的飛機,需要搜索15天,因為人們可能要從黎波裏一直找到波斯灣。可是在今天,我還抱著這個渺茫的希望,因為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指望。於是我改變策略,決定一個人去探險。普勒伏留下來準備火堆,等飛機經過就點火。但我們是不會有人眷顧的。

於是我出發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回來的力氣。我想起有關利比亞沙漠的事情。撒哈拉沙漠有百分之四十的濕度,這裏隻有百分之十八,生命就像水蒸氣般蒸發了。據遊牧民族、旅行者和殖民地軍隊士兵的經驗,人可以忍受19小時不喝水。過了20小時就會頭暈目眩,眼前發黑,生命的終結開始,幹渴的腳步有如閃電般迅速。

推翻一切預報,誤導我們被釘在這座山丘上的那個不合時宜的東北風,現在似乎延長了我們的生命。但盡管這樣,到天亮之前,究竟會延期多久呢?

我終於出發了。我的心情,就像是劃著獨木舟初到大海上似的。

事實上,黎明讓這個光景的淒慘度緩和了些許。因此開始時,我雙手插在口袋裏,樣子有如偷穀物的賊一般,信步走去。昨晚我們在幾個神秘的洞口布下了幾個圈套,我心中那種想當獵人捕獵的念頭蠢蠢欲動。我首先去檢查了圈套,但圈套全是空的。

就這樣,我喝不到血。老實說,我原本就沒有期待。

我沒有感到失望,倒是好奇心被煽動起來。在沙漠中,那種動物是靠什麽活下來的呢?那一定是叫作費涅克,也叫沙狐的兔子般大小的小型肉食獸,有一雙巨大的耳朵。我克製不住好奇心,跟著其中一隻的腳印走去。腳印引導我前往狹窄的沙河那邊,腳印在那裏全都非常清晰。那由扇形的三根趾頭形成的美麗腳印,讓我讚歎不已。我想象著我的這個朋友,黎明時分,靜靜地跳著走來走去,舔著石上露水的光景;這裏腳印稀落,因為我的費涅克是用跑的;這裏加進來一隻同夥,於是它們並肩跑起來。我懷著奇妙的欣喜心情,看著它們的這個早晨的散步。這些生命的出現讓我感到舒暢,暫時忘掉了自己的幹渴……

最後我靠近沙狐們的穀倉。到了這裏,大約每隔100米,會有湯盤粗的幹燥小灌木,緊貼著沙冒出頭來。樹幹上貼滿小小的金色蝸牛,費涅克黎明時分出門采購。我在這裏直接撞見了大自然的謎。

我的費涅克並不是遇見每一棵樹都停下來。即使長滿蝸牛的樹,它也看都不看一眼。它在有些灌木邊繞上一圈時,顯然是十分小心謹慎的。它走到一些灌木跟前,沒有對它們掃**一空,從那樹上隻取下兩三個蝸牛後,就換餐廳了。

難道它是為了讓早晨散步的快樂持續下去,刻意不一次吃飽肚子的嗎?我不認為如此。因為它的做法,跟必要的戰略實在太過吻合了。如果費涅克在第一叢灌木上吃個夠,那麽它隻要吃個兩三頓,就應該會把灌木上的蝸牛吃光了。這樣一來,每一棵樹上蝸牛的繁殖都會荒廢。但費涅克盡可能不去打擾播種。為了吃一頓飯,它不僅要換一百棵以上的灰色的灌木,也絕對不摘取並排在同一根枝丫上的兩個蝸牛。一切全都以那個方式進行,就像它知道那個會有危險似的。如果它看到就吃,不久蝸牛就會滅絕。若是蝸牛沒了,費涅克就無法生存了。

腳印把我導向巢穴。深處的費涅克,即使被我的腳步聲驚動,應該也還是在聽著我說話。我對它說:“我的小沙狐呀!這次我真的完了,不可思議的是,即使處境這樣悲慘,還是阻止不了我想要知道你是怎樣存活的……”

我沉溺在夢想中片刻,顯然人是任何事情都會習慣的。30年後或許會死的這個想法,並不會傷害一個人的喜悅。30年、3天,總之,隻不過是遠近上的問題罷了。

但是某種影像不能忘記……

我終於又繼續走自己的路。然而我很快就感到疲勞,隨著疲勞,某種東西在我的內部發生了變化。事實上就是沒有海市蜃樓,我也會把它們編造出來的。

“喂!”

我振臂高呼,然而直到剛才還不斷揮舞著手的那個人,隻不過是一塊黑色的岩石罷了。一切都已經在沙漠中動起來。我想搖醒一個睡著了的遊牧民族,他卻變成了黑色的樹幹。樹幹?這種景象讓我大吃一驚,於是我彎腰去看清楚;我想撿起一根折斷的枯枝,可它變成了大理石!我直起身,環顧四周,我看到其他的大理石。一片洪荒以前的森林的斷木枯枝鋪了一地。10萬年前,在一次創世紀的大風暴中,它像一座教堂那樣坍塌了。這些龐大的軀幹,經過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滾動,直到我來的這一天,磨得像鋼塊一樣光滑,變成玻璃和化石,還帶著墨汁的顏色。我仍然可以辨認出樹的枝幹,看出生命的扭曲,計算樹的年輪。這座曾經鳥語花香的森林,受到了詛咒,變成了一片鹽堿地。我感到這樣的景色對我充滿著敵意,比裹覆沙丘的那個鐵盔甲還要烏黑的這些漂流物與我格格不入。一個活生生的我,在這些不朽的石頭中間做什麽呢?我這個不堪一擊,不久便會腐朽的身體,到這永恒之地來做什麽呢?

從昨天以來,我已經走了80公裏。我的暈眩,顯然是因為幹渴,也或者是因為太陽。太陽在這些有如用油塗過的樹幹上燦爛耀眼,太陽在這塊土地上燦爛耀眼。這裏已經沒有沙也沒有狐狸,這裏有的隻是一個巨大的鐵砧板,而我則走在這個鐵砧板上。我感覺到太陽在腦海中怒吼:喂!那邊……

“喂!喂!”

“那邊什麽也沒有。不要緊張,你腦筋不正常了。”我對自己這樣說,因為我有必要找回自己的理性。要拒絕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到的東西非常困難。我在那邊可以看到商隊……對吧?可以看到吧……?要我不朝向那邊奔去非常困難……

“笨死了,你自己不是也知道嗎?那是你想象出來的東西……”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個世界就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了……”

除了20公裏前方那座小山上的十字架,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這是個十字架,還是燈塔……

但那並不是海的方向。如果是那樣的話,應該是十字架。昨晚我一直都在研究地圖。我的工作是白費力氣,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我把所有表示有人煙的標記都看了一遍。我在那張地圖的什麽地方的小圓點兒上,找到記載著跟這個非常相似的十字架。我試著查詢圖例,上麵寫著“宗教建築”。在十字架旁邊,我看到一個小黑點兒,圖例上寫著“自流井”,我的心頭猛地一震,我提高聲音重複讀著:“自流井……自流井……自流井……”《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阿裏巴巴所有的寶物加起來,也比不上這口自流井的價值。我注意到不遠的地方有兩個白點兒。我讀著圖例——“間歇井”,這就已經沒有那麽美了。那周圍什麽都不存在,一切都不存在。

看!我的宗教建築就在那裏。教士們在小山上豎起巨大的十字架,作為招來遇難者的標誌!我隻要朝那個十字架走去就行了,我隻要朝那些多米尼加教士跑去就行了……

“可是利比亞應該隻有科普特派的修道院才對。”

“……到那些勤勉的多米尼加教士那裏去。他們有鋪著紅磚,幹淨、漂亮的廚房。在院子裏,還有一個美妙的生鏽的水泵,你一定猜到了,在水泵底下,就是那口自流井!啊!在我去敲響門,在我去拉那口大鍾的繩索後,那裏就要歡慶一片啦……”

“笨死了,你現在描繪的,不是普羅旺斯一戶人家的光景嗎?那裏根本就沒有鍾。”

“……隻要我敲響那口大鍾!守門人雙手就會伸向半空中,對我大叫道:‘你是主的使者!’他會把所有的教士都喚來。教士們全都跑來,有如窮孩子般祝賀我,並把我推到廚房去,對我說:‘稍等一下,我的孩子……我們現在就到自流井那邊去……’”

於是我會幸福得顫抖起來……

不,不,我不會為小山上的十字架消失這點兒小事而哭。

西方的承諾全都是虛假。我改變方向朝正北方走去。

正北方至少充滿大海之歌。

啊!越過那個山頂就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咦!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你不是知道那是海市蜃樓嗎……”

我非常清楚,那是海市蜃樓。誰也不能欺騙我。但如果我樂意進入海市蜃樓呢?如果我樂意懷抱希望呢?如果我樂意愛上這座築有城牆、陽光燦爛的城市呢?如果我樂意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前走,既然我不再感到勞累,既然我是幸福的……普勒伏和他的手槍,真是太可笑了!我寧願自我陶醉。我醉了。我就要渴死了!

黃昏讓我清醒。我為自己來到這麽遠的地方感到吃驚,我突然停下腳步。天一暗下來,海市蜃樓就消失了。水泵、宮殿、僧服都在地平線上消失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沙漠。

“你來到很遠的地方!夜晚正準備捕捉你,你必須一直待到明天,到了明天,你的腳印就會消失,於是你在世界的什麽地方都不存在。”

“既然這樣,還是一直往前走的好……走回頭路的話,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或許我就要,我就要張開雙臂擁抱大海了……”

“你是在哪裏看到海的?而且你根本就無法到大海那裏去。到大海那裏去,應該還有300公裏。再說普勒伏還在‘沙漠熱風’號旁邊等著!或許他已經被某支商隊發現了。”

是的,我還是回去的好,不過我要先喊一喊人看看。

“喂!”

這個地球上,本來不是應該住著人的嗎……

“喂!人啊……”

我的聲音嘶啞。我已經發不出聲音。我覺得這樣叫喊的自己很可笑……我再一次叫道:“人啊!”

那叫聲發出誇張的、裝腔作勢的回響。

我轉身回去。

走了兩個鍾頭時,我看到以為我迷路了的普勒伏急忙向天空投擲上去的火焰。原來如此……但是那火焰對我來說可有可無……

我還剩下一個鍾頭的步行……還剩下500米……還剩下100米……還剩下50米。

“啊!”

我呆若木雞地停在那裏。喜悅充滿我的心中,我一直克製著那強烈的興奮。被炭火餘燼照耀著的普勒伏,和背倚著發動機的兩個阿拉伯人在說著話。他還沒有注意到我,他快樂得無暇他顧。啊!如果我像他那樣在飛機旁邊等待著……我應該已經被救出去了!

我快活地叫道:“喂!”

兩個阿拉伯人吃驚地看著我。普勒伏扔下他們,向我衝過來。我張開手臂。普勒伏撐住我的手臂,難道我快要倒下去了嗎?

我對他說:“真是太好了!”

“什麽太好了?”

“那兩個阿拉伯人嘛!”

“什麽阿拉伯人?”

“和你一起在那裏的兩個阿拉伯人嘛……”

普勒伏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直凝視著我。我可以感覺到他要向我坦承重大的秘密——雖然很不情願。

“根本就沒有阿拉伯人……”

似乎這次我真的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