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呆木頭
季勁來得比宋喬伊想象中快。
他換了一套黑色運動服，外麵套著一件厚西裝。每天下午的這個時間，季勁都會準時出現在酒店的健身房裏。跑步半小時，器械半小時。做戰略谘詢這一行，強健的體魄是必不可少的。
大概因為見麵地點是醫院，季勁看見手背上還貼著醫用膠布的宋喬伊對著電腦認真修改圖表時，神色溫和了些，語氣卻還是硬邦邦的，一如往常。
“你要求下項目了？”
“是的。”
宋喬伊抬起頭，二人四目相對。季勁的眼神裏有困惑與訝異，而宋喬伊的眼神裏隻有疲憊。
“你為什麽要求下項目？”季勁問。
“比起我為什麽要求下項目，你更想問的，其實是，為什麽我想下項目，卻沒有選擇先和你說吧。”宋喬伊將筆記本電腦合上，站了起來。
等待季勁的這段時間裏，她已經整理好了今天的所有工作內容，用以支持明天早上的進度會議，應該是沒問題的。
在宋喬伊眼裏，若是季勁說從來沒有察覺到宋喬伊的不滿，絕對是天方夜譚。
宋喬伊所有的努力，在遊手好閑的米娜的襯托下，就像是一場笑話。而在這一個多月來，季勁又不是一個注意時刻給予反饋的項目經理，總是批評與建議一大堆，卻老半天蹦不出一個誇讚的字眼，致使宋喬伊屢屢受挫。
宋喬伊埋頭苦幹，季勁強調她要理解客戶的需求，不要閉門造車。等宋喬伊與客戶高層對話，所采用的的話術較為口語化，又被季勁教育要展現麥恩公司戰略谘詢顧問的專業性。
宋喬伊為了避免被米娜牽連，自己動手清洗數據，被季勁提醒要學會挖掘分析師的潛力。等宋喬伊把工作手把手教給米娜，又在米娜的告狀下，再次被季勁否定，認為宋喬伊沒有把握好工作的難度，把一份對分析師過於困難的工作交給米娜，做了討厭的“甩手掌櫃”。
宋喬伊提前到達會議場所，會被埋怨為什麽不等一等米娜。她若是準時到達，又會被季勁挑刺說她應該預留網絡故障的延遲時間。就連米娜找不到會議室，沒有及時出席會議，最後都會怪罪到宋喬伊身上來——是她沒有將預定的會議室號碼至少發給米娜三遍，才會讓米娜不小心清空了聊天記錄後，進錯了會議室。
而今天下午的“欲加之罪”，可謂是壓倒宋喬伊的最後一根稻草。季勁的不作為與亂作為，讓她下定決心向公司HR提出“下項目”。
“我沒有找你，是因為，我對你已經沒有期待了。季勁，我欣賞你的工作能力，可是，米娜來之後，與你合作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像是煎熬。我隻要看到你，就會擔心自己做錯事，會被你罵。我越怕，就越容易出錯。那種無力感與內疚感把我包圍，這一個禮拜，每天早上出門前，我都需要大哭一頓，才能勉強自己開始工作。季勁，我要救我自己，所以，我必須下項目。”宋喬伊緩緩地說。
“你哭了？”季勁茫然的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宋喬伊想，若是旁觀者看到他們現在的樣子，一定會覺得季勁才是那個受害者。
畢竟，在季勁的記憶裏，這一個月以來，宋喬伊一直都是情緒穩定的種子選手。即使宋喬伊有小小的情緒波動，也絕對不會影響工作效率與工作成果。在季勁看來，宋喬伊是一個非常專業的戰略谘詢顧問，她能夠快速拆解任務，並且找到對應的數據，從而比對出結果。也就是在今天早上，季勁還向上級寫了對宋喬伊的表揚郵件！
季勁與宋喬伊的思維差異，至少是雲泥之別。
“那你如果下了項目，這個項目要怎麽辦？”季勁一門心思還在工作上，絲毫不見對宋喬伊的心理健康有片刻關心。
“你有米娜。”宋喬伊賭氣說。
“嗯，是的。”季勁點點頭：“我聽HR說，你已經找到了下一個項目。那麽，我們什麽時候交接？”
宋喬伊被季勁激怒，都這個時候了，季勁難道不應該道歉嗎？宋喬伊之前甚至還天真地為季勁考慮過，他之前已經被同事們抗拒了，第二個項目又發生了戰略谘詢顧問中途下項目的事件，會不會對季勁有太大的負麵影響。
宋喬伊曾經和自己說，如果季勁道歉，她就原諒他。可是，目前看來，季勁不需要宋喬伊的諒解。因為，季勁根本不能理解她的崩潰。
季勁，你這個麻木不仁的機器人！
“明天上午吧。”宋喬伊狠下心說。
如果說，季勁之前不近人情的行為，把宋喬伊逼進了死胡同。那麽，此時季勁的理性思考，更是把宋喬伊推進了深淵。因為，季勁的一切表現，都是在向宋喬伊傳遞一個信號——你其實也沒那麽重要。
被否定，好像真的是宋喬伊遇見季勁之後的宿命。
“其實我覺得你即將去的那個項目，不是很利於你的發揮。你對數字很敏感，過濾也做得好，而且我記得你之前有一個礦產行業項目拿過內部獎項。如果你想找個細分賽道多實踐，不如我推薦你去PC項目？”季勁提議。
PC項目？這可是麥恩公司目前重點的三大項目之一，之前篩選極其嚴格，基本都是幾個大合夥人自己親自帶起來的人，才有機會參與。從紐約辦公室來的宋喬伊根本不用癡心妄想。宋喬伊想了想，季勁再不濟也曾經是快消行業國際龍頭公司MCG的風雲人物，與眾多合夥人也頗有交情，如果他能背書推薦，對宋喬伊的履曆一定能大大加分。
“雖然，我不能理解你為什麽不高興，但是，不需要因為一時衝動，就胡亂找個項目耽誤自己。”季勁認真的模樣，讓宋喬伊確認了好幾次，才勉強相信季勁不是在反諷。
宋喬伊提出下項目的要求時，已經做好了和季勁翻臉的準備。她沒有告訴季勁的是，她除了私下聯絡了另一個項目組外，還通過獵頭公司麵試了另一家戰略谘詢公司。魚死網破，總得留有底牌。
隻是，本以為的一場惡戰，如今對手卻懵懂如孩童，這要讓宋喬伊如何下手？
“季勁，你對我與米娜，不公平。”宋喬伊決定坦誠地說出心中所想。季勁不是胸中心思七彎八繞的老狐狸，他就是一隻憨直的豹子，不把傷口扒給他看，他隻會以為那不過是最新款的花紋。
宋喬伊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季勁數落了一通。事無巨細，不管是分工問題，還是流程問題，乃至是今天下午季勁從會議室離開時，關門聲音太大了，都被宋喬伊拎出來一五一十地批鬥了一番。
季勁滿臉困惑地聽著，雖然迷茫，但是表現尚算乖巧。從頭到尾，都沒有打斷她，表現得像是一個求知若渴的小學生。
“噢，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季勁在宋喬伊說完後，做了總結性發言。
“很稀奇嗎？”宋喬伊問：“季勁，我之前都是把你當大神看待的，可是，認識你之後，我每天至少都要罵你一百遍，才能睡得著覺。”
季勁想了想：“如果能睡著，罵我也沒關係。”
“啊？”宋喬伊驚訝。這個木頭人，突然蘇醒了？
“宋喬伊，以前的許多事情，我做得不對。我向你道歉。”季勁的歉意來得太過於意料之外。
宋喬伊的惻隱之心忽然起了，而下一秒，她愈發覺得自己無法與季勁對話。正常情況下，季勁應該乘勝追擊，向宋喬伊示弱，向她表達項目的緊迫性，請求她留下來。
可是，緊接著，季勁卻說：“我幫你推薦的簡曆，用你之前發給HR的那一份嗎？”
宋喬伊知道了，季勁不是壞人，他隻是不是地球人罷了。
她歎口氣，看向不遠處掉光了葉子的樹木。
冬天有無限遺憾，冬天也有無限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