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苦杏仁
馬爾克斯將愛情受阻後的命運形容為苦杏仁的氣味，那是劇毒的氰化物散發的氣息。
宋喬伊手邊的甜杏仁卻是數千年前被馴化的成果，須得有十足十的耐心、體諒與看顧，才能釀成傳聞裏的甜美滋味。她將甜杏仁的糖衣剝去，望著不算光滑的果實肌理，抬起頭，對新加入團隊的分析師米娜說了句“謝謝”。
聽著米娜回應季勁的親昵語氣，宋喬伊推斷，二人應該是舊識。
二十二歲，青春靚麗，大眼睛一眨一眨，全身上下都是元氣活力。米娜人美嘴甜，第一次見到埋頭在分析數據的宋喬伊，就知道問候一句“喬伊姐”。她的背包裏是糖果與巧克力，似乎不是在客戶公司，而是在擇地野餐。
季勁好像是格外吃小姑娘那一套，沒有客戶在場時，任由米娜一口一個“男神”的叫著。宋喬伊無心參與他們二人的對話，也對他們的過往毫無興趣，隻專心做自己的工作。
各人有各人的交際圈與名利場，宋喬伊不想與任何人有牽扯。
可是，一場噩夢卻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在米娜到來以前的那幾天，宋喬伊與季勁各司其職，一個人負責收集與整理數據，另一個人負責做專家訪談。二人雖然交流不多，可是，工作成果清晰且準確，足以推進項目進度。但是，天真無邪的米娜到來後，季勁將工作內容按照體係做了劃分，由宋喬伊帶著米娜做財務相關的盡調任務，自己則梳理法務法規。
如此分工後，宋喬伊的工作進度大大放緩不說，由於米娜的疏忽，還出現了數據紕漏，令她不得不熬夜重新審查。
身為分析員，米娜理應承擔分內的數據篩選工作。可是，對於宋喬伊交給她的任務，米娜就像一個“十萬個為什麽”，所有的問題都不會自己先思考，隻會睜著無辜的大眼睛，跑去找季勁抱怨宋喬伊給她的都是“髒活”，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
為此，宋喬伊簡直哭笑不得。她未主動找季勁數落米娜的不是，米娜竟然先委屈了起來。
親愛的米娜妹妹，是誰承諾了你，做戰略谘詢這一行，便與辛苦無幹了呢？想要得出經得起推敲的結論，又不肯在一線做足基礎工作，那要靠什麽才算得上是對工作問心無愧呢？
好在，季勁聽了米娜的話後，隻是皺了皺眉頭，沒多說什麽。這類抱怨，也算是到此為止了。
可事實上，除了工作能力堪憂外，米娜的工作態度也散漫至極。
米娜工作的第一天，宋喬伊耐心地向她解釋著資料的收集現狀，沒有想到，米娜在辦公室短暫停留了不到一個小時，便稱自己有些暈機，需先行回酒店休息。宋喬伊明知這不過是推脫之詞，礙於同事之間的情誼，隻好點頭同意了。
次日，宋喬伊在辦公室等了米娜三個小時，好不容易和米娜一起清洗了一部分數據。下午四點，米娜竟提出今天是她寵物貓的生日，她必須立刻回家為其慶祝。
“喬伊姐，貓是我的家人”。
看著米娜楚楚可憐的模樣，宋喬伊攥緊拳頭，再次同意了。
大概是在宋喬伊這裏討了便宜，米娜認準宋喬伊是個軟柿子。在第三天，米娜忙不迭地把醫生的診斷書放在了宋喬伊的桌上。
“曬傷？”
“是的。”
“現在是十二月！日光寥寥，你居然曬傷了？”
“喬伊姐，你知道的，我需要美黑。”
什麽鬼？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厚臉皮的人！宋喬伊在心裏恨恨地罵著，隻想把米娜的美黑機砸爛，從廣州塔扔下去。
接連幾天，米娜總能有不同的理由提前離開辦公室。糟糕的是，即使米娜身在辦公室，工作效率依然低下得令人發指。更讓宋喬伊欲哭無淚的是，這位嬌俏可人的小姑娘，號稱精通數字與財務細則，實質上，根本就是個空架子。
在財務盡調部分，需要核查投資對象所提供的的財務數據是否真實完整。因此，宋喬伊要求對方提供了曆史財務報表、銷售和采購票據，同時，由米娜確認其當前的現金、應收應付及債務情況。全盤統計後，宋喬伊認為該公司的財務預測假設前提不夠科學，存在過度樂觀的可能性。可是，當宋喬伊將這個問題提出來時，米娜卻一臉茫然。
這一猜想，在宋喬伊對話企業的財務人員時，得到了證實——企業為了能夠獲得較好的估值，不惜代價妄圖造假。
宋喬伊分別詢問了三位相關財務人員，記錄初次答案，並在兩天後，再度看似不經意地詢問同樣的問題，得到的數據與初次相比，大相徑庭。理論上來說，所有的盡調項目，建議連續在項目公司駐點5到6天，考察至少3個上下遊客戶、2個主要競爭對手，至少與項目公司基層員工吃過一次飯。
可是，近兩周下來，宋喬伊基本都是孤軍奮戰，鮮少能見到米娜認真工作的身影。
考慮到項目已經進行了快一個月，而米娜連了解項目企業的基本情況都做不到，宋喬伊果斷攔住了哼著小曲準備下班的米娜。
“文件資料的原件與複印件，你都核對完成了嗎？”
“喬伊姐，已經下午五點了，我需要休息。”
“我們已經落後於時間進度了，今天必須完成資料核對。”
“喬伊姐，你是魔鬼嗎？我是人，不是機器！”
米娜的臉漲得通紅，向宋喬伊發出了最後通牒。
“喬伊姐，你如果再逼我，我會抑鬱的！”
米娜打定了主意，任由誰都不能阻止她早早下班，換上精致的衣服，去夜店熱舞一番。
為了不激怒這隻張牙舞爪的獅子，宋喬伊隻能自認倒黴，目送米娜腳步歡快地坐上了計程車。
無法信任米娜的情況下，宋喬伊每天最多隻能睡四個小時。忍無可忍之後，宋喬伊對著米娜下了最後通牒，她的語氣很堅決。
“米娜，如果你不好好對待這個項目，我就毀了你的績效！別忘了，我的職位比你高，我可以為你寫項目評語。”
大概是宋喬伊的強硬令米娜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那次談話過後，米娜偃旗息鼓了不少，老老實實托著腦袋跟在宋喬伊的背後，參與了每一場盡職麵談。讓宋喬伊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使對麵的業務人員言語中漏洞百出，米娜依舊置若罔聞。
幾場麵談結束，宋喬伊終於接受了悲慘的事實——米娜在項目上的這段時間，根本沒有花費任何時間去了解行業信息。她並不是不願意戳穿被訪談者的謊言，而是，米娜根本聽不出對方的胡編亂造。
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相差兩個億的數據擺在麵前，米娜兩眼空空，腦子裏估計隻在想何時可以下班。
能夠獲得麥恩公司錄取資格的人，怎麽可能不聰明？米娜不是傻瓜，她隻是吃準了宋喬伊的踏實肯幹，期待著坐收漁翁之利罷了。
麵對如此糟糕的同事，明確知曉季勁的置身事外，宋喬伊也不指望季勁能主持公道。她默默地為米娜收拾了殘局，盡可能細致地提醒了米娜編輯文檔的注意事項，想要小事化了。
可是，天不隨人願，事情並沒有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也許，天隨人願，天隻是不隨宋喬伊的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