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夜孤城 縱是插翅也難飛
趙國都城邯鄲,城頭箭飛如雨。
攻城的秦軍士兵,正與守城的趙國軍人展開慘烈的廝殺。
城內硝煙彌漫,行人神色驚恐,匆忙奔走,充斥著末日來臨的不祥氣氛。
建國一百九十六年的趙家宗室,瀕於亡破之厄。
年輕的趙王丹,悲憤難抑。
他於朝堂上仰天長嘯,聲聲瀝血:“玉石皆可焚,義不辱於秦!傳命:為表趙人決死之心,立即捕殺正在趙國的秦質子子楚、妻趙氏、子趙政。梟首於三軍,以誓國誌。”
一隊趙軍,踏塵煙起,疾撲秦質子子楚落榻的大北城,朱家巷。
數百名趙兵列隊疾奔。
足落塵起,聲勢驚天。
此時秦國的人質子楚,正在朱家巷的宅邸中,與妻子趙氏用晚膳。
趙氏的身邊,坐著他們的兒子趙政。
趙政尚未滿三歲,虎頭虎腦,眼神靈動,很會討取父親的歡心。
小趙政發現母親今日的神色異常憂鬱,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父親,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門?”
父親子楚,這一年也不過二十四歲,聽了兒子的話,失笑道:“廢話,為父如果不出門,又如何聯係趙國權要、各國使者?如何在這個節骨眼上保全咱們一家的性命?”
妻子趙氏敲了一下丈夫伸向桌上的筷箸,“吃吃吃,每天吃也吃不夠。我可是聽人說起了,大王召了平原君上朝,說是有人建議殺了你,還有人說要殺咱們全家。”
“怎麽會?怎麽會?”子楚失笑,“夫人啊,你就安放下一顆心吧。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境況?聽到城外的喊殺聲了嗎?那是大秦的虎狼之兵,在攻打邯鄲哪!夫人啊夫人,那趙國人再缺心眼,也知道我是他們保全宗廟的唯一籌碼。如果他們真要是殺了我,殺了咱們全家,此後趙王還拿什麽跟我強秦討價還價?”
趙氏搖頭落淚:“夫君,你不要再騙我了。我們全家都在這邯鄲城內為人質,政兒還出生在這座城裏。我們一家就是秦國的承諾,承諾兩國交好、互不侵犯。可是,前有四年前的長平之戰,秦國一夜間坑殺趙卒四十五萬,現在又悍然以重兵攻城。夫君呀,妾身的心眼再不夠用,也知道這是秦國有意而為之。明擺著,是你在鹹陽的政敵,以坑卒攻城之計,強迫趙王殺掉你,殺掉咱們全家。”
子楚搖了搖頭:“女人就是沒見識。我少年時入質於趙,離開秦國已久,在鹹陽那邊毫無人際糾葛,哪兒來的什麽政敵仇人?”
趙氏苦笑:“夫君說這樣的話,騙得了誰?莫非夫君忘記了是怎麽遇到我的了嗎?四年前呂不韋一擲千金,誘得我父動心,讓我與你相見。你遂向我表達情意,承諾永世不負。從此我以夫君為天,生下政兒。此後呂不韋入鹹陽,遊說華陽夫人收你為子,嗣為儲君。值此,你的地位與價值再也不一樣了。趙王當然希望善待你,甚至承諾願舉趙國之軍力,助你平安登基,還要把宮中的宓公主嫁與你,就是希望你日後做了秦王,能夠念及今日舊情,與趙國交好。”
子楚哈哈大笑:“誰說婦道人家不曉事理?誰說的?你看我的夫人,說起天下之事,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什麽都明白。”
頓了頓,子楚又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就應該知道趙王決意不會殺我。相反,於今在這邯鄲城內,最害怕我有事的,就是趙王丹呀。”
卻聽“砰”的一聲,趙氏一拳砸在案幾上:“夫君,你怕是昏了頭,還不明白自己麵對的情勢。趙王起初,是善待於你,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助你登上秦王之位。可是你的兄弟們呢?他們也會這樣想嗎?”
子楚尷尬地笑道:“我的兄弟們又怎麽了?”
趙氏站起來:“夫君呀,你有二十七個兄弟,他們哪一個不想成為秦王?哪一個不想?若說他們不想,連三歲的政兒都不會信!
“你還有二十幾個叔叔,他們對王位之覬覦,比你的兄弟更急切。尤其是你那個叫子傒的叔叔,我聽說他在秦國的勢力,幾乎與你祖父昭王分庭抗禮。呂不韋遊說你父安國君立你為儲君,最為之悲憤的就是子傒。他至少派了三批刺客入邯鄲,雖說都被周義肥截殺,未能害得了我們。但第四批刺客的刀劍,還是攻入朱家巷,攻破了這扇脆弱的門。當時那把刀,距離政兒的額際隻差分毫,若是周義肥慢到一步,我母子二人早歿於九泉之下了!
“子傒以其個人勢力影響秦政,秦兵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趙國,而且每次都要殺到血光彌天,把事做絕。表麵上是擴張強秦勢力,實際上卻是借刀殺人,借趙國人的刀,激起趙國人對你的怨恨,好除掉你這個秦國儲君啊。
“還有韓國、魏國、齊國、燕國。這些國家皆派出奇人異士來邯鄲,所有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殺了咱們全家。因為以夫君為秦國的儲君,就會損害這些國家的利益呀!
“三人成虎,千夫所指!
“仇敵滿天,生路斷絕。
“夫君呀,我一家三口於這朱家巷中的歡聚,還能持續幾個時日?”
說到最後,趙氏滿臉淚水。
“哈哈哈,這些日子以來,夫人胡思亂想的能力,越來越強了。”子楚一邊笑,一邊把口中的飯菜咽下去,然後起身,“好了夫人,你不要哭了,且和政兒慢慢吃,我已經約好了去見平原君的哥哥平陽君。說到明白事理的人兒啊,如此大的邯鄲城,恐怕無人能和平陽君相比了。四年前的長平之戰,隻有平陽君一人力阻,若是聽了他的話,趙王也不會像今日這般悔恨。”
說罷,子楚走到門前,手扶腰間絛帶,目視趙氏。
趙氏卻不肯走過來替丈夫正冠係絛,而是用悲哀絕望的眼神看著子楚:“夫君呀,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隻恐夫君這次出門,我們夫妻再次重逢之日,此生無望了。”
“哈哈哈,怎麽會?怎麽會?不可能的事。”
這時候,三歲的小趙政站起來:“父親,你一定要回來。如果你不回來,我就出門去找你。”
“好好好,父親答應你回來,一定會回來。”
子楚微弱的笑聲,在空****的院子裏回**。
趙兵的腳步,越來越急促。
前方就是朱家巷。
此時,子楚不緊不慢地走出門,一輛馬車疾馳而至:“公子上車!”
子楚動作飛快,跳到車上。
禦者以布蒙麵,轉過頭來,露出一雙精明的眼睛。
“呂不韋,快快快。”子楚慌亂地催促道,“我們還能活著走出這邯鄲城嗎?”
禦者正是呂不韋,這一年,他三十五歲。
他親自駕車,來接子楚。
車後還跟著他的兩個得力門客。一個是上蔡人氏李斯,今年二十五歲;另一個是齊人茅焦,二十四歲。此時二人俱作趙卒打扮,長絛係發,手提短矛,跟隨在車後。
子楚上車後,隻聽呂不韋說道:“我們的存活幾率,不算太高,大概十成能占一成吧。”
頓了頓,呂不韋又道:“但是趙姬和三歲的政兒,怕是全無生機了。”
子楚絕望地道:“既無生機,你還敢回返邯鄲城救我?”
呂不韋笑了:“太子是我身家性命之所係。你在這裏,我豈能在別的地方?你活著,活得好好的,才有我呂不韋。若你死了,呂不韋縱然活著,也與一具屍首無異。”
子楚的眼神越發悲絕:“若我活著走出邯鄲門,得登秦王之位,必複此仇。”呂不韋大笑道:“那我們也得活著出去才行。”
馬車狂馳,衝出了朱家巷口。
隻差一步,趙兵飛步趕至,封鎖了朱家巷:“傳大王令,捕秦質子楚,並其妻趙氏,子趙政。殺!無赦!”
馬車上,子楚回頭望著衝入朱家巷的士兵,淒聲道:“我很自私。此時我唯一的希望竟然是……這些虎狼般凶殘的士兵,在屠殺我妻兒之時,動作能夠慢一些,慢一些。我竟然希望妻子兒子,在死前多受些苦。”
“對頭,”呂不韋長聲說道,“這就是我派人吩咐太子逃走之前,在妻子兒子麵前不可露出絲毫跡象的原因。”
我們很自私。
我們隻能自私,必須自私!
非但自私,而且殘忍,冷血。
“隻有妻子兒子相信你並沒有逃,才能瞞得過那些士兵。若是士兵以為太子並沒有逃,就不會急於封門堵捉。隻有這樣,才有可能為太子贏得時間,增加逃生幾率。”
子楚淚落:“政兒母子,我子楚愧對你們,來生……”
呂不韋疾聲提醒:“請太子收斂心神,現在不是傷感之時。失控的情緒,會降低我們逃生的幾率,更會失去太子為他們報仇的希望。”
“明白了。”子楚恢複平靜的臉色。
朱家巷內,那扇脆弱的門板被踹為殘片。
趙卒蜂擁而入,利刃架在緊摟著兒子的趙氏頸上。
士兵衝入每個房間,少傾提刀回來大喊:“沒有找到人。他不在這裏。”
“太子爺不在府上?”一個士兵怪笑著,竄到趙氏身邊。他那隻肮髒的大手,辱弄著趙氏雪白的臉頰,“未來的秦國王後,趙夫人,可不可以告訴小人,太子爺去了哪裏?”
“他……”趙氏的聲音顫抖著,“爾等不得無禮,我們是受了主上明旨保護的。”
“住手!”一名校尉挎劍而入,喝止士兵。
“請夫人看看,這是什麽!”
趙氏抬眼看到校尉手中的一塊銀牌,頓時變色:“這是趙王親令……”
“沒錯。”士兵們團團把趙氏圍在其中,“這是主上親令,命小人們親自操刀,把你們一家三口啪啪啪剁成肉醬。小人鬥膽,請問夫人,咱們是先從夫人美麗的腳趾剁起,還是從這雙嬌柔香軟的玉手剁起?”
校尉沉下臉:“夫人不要理會他們的恐嚇。當然,實際情況比他們說的更可怕。但如果夫人肯合作,說出子楚去了哪裏,小將會盡最大努力,減少夫人臨死前的痛苦。”
趙氏猶豫片刻:“我夫君他……出門時說去平陽君大人的府邸。”
“你們幾個,”校尉立即招來一隊士兵,“立即趕往平陽君大人的府邸。如果中途未能截獲,那就入府格殺!大王親令在此,平陽君的府兵斷不敢阻攔。”
“得令!”一排士兵疾步而出。
校尉轉身,坐在門前的樹樁上:“夫人無須如此驚懼。我是鐵血軍人,隻為執行大王軍令而來,斷不會對夫人有所羞辱。但是——”校尉拉長了聲音,“但是,我的兩個哥哥,一個族兄,三人皆在四年前的長平之役中為秦人坑殺。現今夫人的身份,卻是秦國儲君的正室。這麽算起來,我與夫人之間是有不共戴天之血仇的。煩請夫人教我,血海深仇,何以雪之?”
呂不韋與子楚的馬車,不敢駛入長街,隻是在巷子裏不停地兜轉。
但該來的,終究逃不過。
前方突然出現一隊巡街士兵:“那輛馬車停下!”
呂不韋隻好停車。
巡街士兵趕過來:“爾等何人?豈不知大王有命,城破在即,殊死禦敵,舉凡邯鄲城中車輛馬牛鐵器,俱皆征為軍用?你這輛車何以不從軍令,脫逸於此?”
“軍爺千萬別誤會,”呂不韋賠笑道,“這輛車在這裏,是有緣由的。車上乃魏國信陵君的使者……”
“誰的使者也不行!”士兵斥道,“若秦兵破城,則玉石俱焚。管你是楚國的貴人,還是齊國的夫人,亂軍之中一樣難逃性命。所以大王嚴令諸國使者的賓車一同收繳歸軍。爾等抗拒大王軍令,其罪難赦,與我……”
“吵什麽?吵什麽?”後麵扮作趙卒的門客李斯、茅焦適時現身,“這輛車,乃魏國信陵君使者的專車,入城之後為我等截下。使者得知大王軍令之後,不敢有違,立即將車子交付,由我二人押送至西城門,再行分配。這有什麽問題嗎?”
“哦,原來此車已經征用了。”攔路的趙兵恍然大悟,“誤會,誤會。把你們的路條給我看一下。不是小的難為兄台,非常時期,你們懂的。”
“懂,懂,當然懂。”李斯取出一片畫著符號的竹簡,給對方看過。
看著對方走遠,呂不韋鬆了口氣:“好險,前方就是西城門,我們的人已經安排妥當,很快就要離開這座恐怖的死牢了。”
子楚緊張的神色稍緩,蒼白的手指慢慢放開緊揪住的呂不韋的衣襟。
邯鄲西城門前,燃燒著幾堆火。
數十名士兵來來往往,正在搬運軍械。聽到動靜,士兵們紛紛停下,抬頭看向駛過來的馬車。
車駛近後,呂不韋愉快地打聲招呼:“諸位,晚上好。”
一名將領徐步而出,衣甲鮮明,不染塵灰:“呂先生請了。”
“閣下是……”呂不韋神色大變,聲音緊張起來,“閣下怎麽識得我?”
“在下遊徼[1]趙長威。”對方笑道,“呂先生奇貨可居,千金市國,何等大名?在下如何不知?敢問呂先生深夜來此,要找哪個?”
“我……”呂不韋的聲音慌亂起來,“我要找……找……”
趙長威一擺手,身後的士兵立即以矛尖挑起十幾顆人頭:“好教先生得知,邯鄲西門值守趙得符並十二名守護,大戰之際,賣國求榮,收取秦人萬金賄賂,私縱奸人入城,還意圖放走我趙國死仇大敵,秦質子子楚。此事為司寇查獲。我奉大王親命,來此核查,現如今一應罪狀皆已證實,趙得符及從逆均已梟首。此事處理得是否得當,先生高明,還請指教。”
望著趙長威身後那一排首級,呂不韋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幸好門客李斯聰明,縱前一步,一下子掀開車後的蓋子:“趙將軍請了。”
遊徼趙長威疑惑道:“敢問何事?”
李斯指著車後的東西:“將軍請看,這是什麽?”
趙長威從士兵手中接過火把,照了照:“原來是黃金,大概值兩千鎰[2]。”
李斯看向他:“將軍出生入死,沙場喋血,要多久才能賺到這兩千鎰?”
趙長威沉吟半晌:“就算小將有十條性命,死上十次,也賺不來數目如此龐大的財富。”
李斯輕笑:“將軍,現在這些金子,是你的了。”
趙長威大喜:“真的嗎?”
呂不韋醒過神來,急忙說道:“假的!”
趙長威沉了臉:“嗯?”
呂不韋賠笑:“這隻是小可給將軍的部分心意。這兩千鎰黃金,是小可與將軍的見麵禮。若將軍高抬貴手,容我等出了城,我必有十倍於此的黃金相報。”
趙長威喜形於色:“久聞呂先生一擲千金,果然是名不虛傳。”
見他如此模樣,呂不韋等人長鬆了一口氣,各自麵有喜色。
卻聽趙長威一聲喝:“士兵們,你們的父兄,盡皆被秦人坑殺於長平之役。眼前這點小錢,算是秦人給你們的一點點補償。秦人給再多的金銀,也彌補不了他們對我們的殘酷傷害,所以我知道你們根本不會稀罕這些。但是,諸位家中或有妻兒,或有守寡的母親,他們的生活需要周濟,他們的血淚需要撫慰,他們的恨意需要維持。所以這些錢,大家拿了,也是於心無愧的。”
“謝過將軍。”士兵們一擁而上,傾刻間將兩千鎰黃金瓜分得幹幹淨淨。
趙長威轉過身來,目視車上臉色漸變的子楚:“太子爺,幾個孤兒寡母的撫恤,暫時有了著落。可我趙家滿門,一十四口上了前線,悉數被爾等坑殺,這筆賬,又該怎麽算呢?煩請太子下車,讓我們打起算盤,盤點一下舊賬,可好?”
趙兵劍刃出鞘之聲攝人魂膽。
子楚麵如死灰,無言落車。
注釋:
[1]遊徼,鄉官之一,負責巡查盜賊。
[2]鎰,重量單位,一鎰合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