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唇亡齒寒 與其辱身而活,莫如衝陣而死
信陵君魏無忌跽坐[1]榻上,一動不動。
正值盛年,卻見他容顏憔悴,體形佝僂,看起來極是蒼老。
台階下跪伏著三個人,風塵仆仆,身上有傷,臉上帶血,發出微弱的嗚咽聲。
信陵君氣憤道:“沒有什麽能夠長久。秦人兵下邯鄲,欲亡趙氏。魏趙兩國,唇亡齒寒。平原君趙勝派你們遠道而來,向本座求助,本座如何不知道事關重大?若趙國滅亡,魏國焉存?四大公子[2]同體連身,若平原君除名,我信陵君何以獨存?”
“呃……”階下一名老者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奴離開邯鄲時,宮中及平原君府上,兩位夫人都曾吩咐,讓君侯大人照顧著自己的身子點。”
信陵君歎息道:“我姊姊是趙王的王後,妹妹是平原君的夫人。若趙國亡破,她們又何來生機?本座自己的姊妹遭難,怎能無動於衷?”
頓了頓,信陵君淌下淚來,聲音突然變大:“可是這一次,秦國是鐵了心要滅趙國,秦王親自寫信給大王,言稱趙國亡滅之日,就在此時。若我魏國稍有異動,那就是虎狼之秦下一個重點清除的目標。所以大王雖然派了大將晉鄙統師十萬往援,可是……唉,大王之所以派晉鄙統兵,就是因為他是朝中的親秦係,府中奴丁家將,倒有一半有秦人的血統。這是大王自作聰明的一步臭棋,自以為已奉趙國之請出了兵,但我十萬魏師,隔岸觀火,又不會因此激怒秦人。這看似兩麵討好,實則弄巧成拙,趙國無論生死,都不會因此感謝魏國,秦人更會因此瞧不起魏國,視我大魏為無骨之徒。”
台階下的使者們疾聲道:“正因如此,才望君侯勸諫主上。這是明擺著的局勢呀,趙存魏安,趙亡魏滅。敢請君侯早下決斷。”
這道理誰不知道?誰不知道?信陵君滿目悲憤:“若這世間,道理真的有什麽用,又怎麽會見到如此多的血腥殺伐?”
他扶著案幾站起來,繼續說道:“我已派出門下最擅辯才的三個人,漏夜[3]入宮,遊說大王,隻是……”
一名謁者快步進來:“君侯大人,他們回來了。”
信陵君驚愕道:“這麽快就回來了?結果如何?”
門戶無聲開啟,三個說客,有老有少,各自一臉羞愧,無言跪伏於地。
“有負君侯之托。”
“縱我三人磨破嘴皮,大王那邊隻回了兩個字:不見!”
蹄聲猝起,動魄驚心。
一名謁者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君侯大人,平原君那邊又來人了。”
信陵君揪扯著頭發站起來:“本座真的盡了全力,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哀求過,恐嚇過,據理力爭過,剖心瀝膽過,可是大王他怕秦軍怕得要死,此時是油鹽不進啊……”忽然間他靈機一動,“咦,要不你們先行安置信使到驛館下榻,我這邊暫時就不見了。”
忽然間,一個雷鳴般的聲音響起:“我自秦軍的重重圍困中來,奉主上之命麵謁信陵君大人,君侯何由托詞不見?”
言未訖,腳步聲起,震得整個宮室為之顫抖。就見一人單手提刃,肩上背部,插著三支翎箭,箭翎垂血,猶自微微顫動,大踏步走進來。
信陵君大吃一驚:“是周義肥?平原君竟把趙國第一死士派出來了,這……”
周義肥沉聲道:“君侯大人,我周義肥生死事小,魏國安危事大。如此明白的事理,還需要小人多言嗎?”
說罷,周義肥躬身:“小人冒死殺出重圍,隻為了替主上把這封家信送到。伏望[4]君侯看在魏趙聯姻的情麵上,莫要讓小人的鮮血枉流。”
謁者急忙從周義肥手中接過信,呈上。
信陵君接過信:“立即給他上藥,義肥若有閃失,我再無顏麵得見平原君。”
吩咐著,信陵君走到一旁,打開書信,就立即合上了。
周義肥笑道:“小人冒死送來的書信,君侯大人為何不看?”
“唉,”信陵君垂淚,“這封信,去掉罵本座的話……等於什麽也沒說。”
周義肥道:“君侯大人,此時需要的不是華麗的言辭,而是行動!行動!”
行動!
行動!
信陵君舉盞,環顧四周:“無忌無能,有辱天下。四大公子,孟嚐君千裏好客,春申君瀝膽剖心,平原君足智多謀,唯有我信陵君魏無忌,空有虛名。於今秦師挾四年前長平之役,坑殺趙國四十五萬降卒之餘威,重兵圍趙,我的姊妹麵臨羞辱之厄,可我一不能說服主上進軍,二不能震懾秦人退兵。無德無才,為天下笑,七尺長軀,生之何益?
“與其辱身而活,莫如衝陣而死。是以今日之筵,是我信陵君最後一次款待諸位。筵席過後,我將登車啟程,奔赴趙國。
“此時趙都邯鄲,已被秦師團團圍困,人不能進,鳥不能出。我將奮一己之力,揮長劍而入千軍。昊日在天,知我信陵君之義;長歌不絕,傳我魏無忌肝膽。我可以死於秦人的刀劍之下,但不可讓人懷疑我滿腔的赤誠。
“筵上諸君,我信陵君雖有養士之名,又何敢視爾等為下士?此行千裏,我心忐忑,何曾不希望有諸位在我身邊?然則我信陵君待諸位,不過是一茶一飯,濟不得渴,解不得餓,小恩小惠,有何顏麵敢求諸位千裏相隨?再者諸君更有妻兒在家,翹首盼望。所以稍刻筵盡人散,敢請諸位回返妻兒身邊,莫負了家人的期盼之心、殷勤之意。”
言罷,信陵君擲盞於地:“取本座的劍來。”
謁者俯身,將劍呈上。
信陵君持劍登車,向眾人揖首:“相聚日短,不敢有忘。來生有時,再續前緣。”
車行,信陵君慷慨激昂,擊劍悲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眾人齊和:“與子同仇!”
信陵君再唱:“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眾人齊和:“與子偕作!”
信陵君三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眾人齊和:“與子偕行!”
悲涼的歌聲中,信陵君的隊伍,浩浩****地行至大梁城門。
趙國死士周義肥,策馬從後麵趕至:“君侯大人,恕小人前日無禮了。”
信陵君淡然一笑:“周義肥,何以前倨後恭啊?這可不像你。”
周義肥坦然道:“我仰慕大人高義,不是敬佩大人千裏赴死。”
信陵君抬了抬眉:“那你仰慕本座什麽?”
周義肥慨然道:“我仰慕大人的是,君侯養士三千,此行邯鄲,有死無生。可是那三千門客,竟無一人離去,甘願舍棄身家性命,陪伴君侯一同赴死。如此精神之感召,才讓我見到君侯之本心。”
信陵君回首,看了看追隨者的浩浩長列,淒然搖頭:“不對,並不是每個人都追隨我而來。有一個人,他不肯。”
“誰呀?”周義肥震驚了,“吃君侯的飯,穿君侯的衣,臨難退縮,袖手旁觀,坐視君侯千裏赴死。這個無恥之人是誰?”
信陵君抬起手:“喏,就是他。”
順著信陵君的手指,周義肥抬頭看去,隻見大梁都城門口,擺著一個棋攤。幾個老頭正在下六博棋[5]。
一個老頭悔棋,另幾個老頭不依,搶奪棋子,把悔棋的老頭按倒在地,連捶帶打,鬧成一團。
信陵君下車,畢恭畢敬地走過去:“侯先生。”
“別打岔,”悔棋的老頭不耐煩地一揮手,“看不見人家快要贏了嗎?”
信陵君更加恭敬:“侯嬴先生,無忌來看你老人家了。”
“哎喲,原來是信陵君大人。”老頭侯嬴樂了,“魏無忌呀,自打你上次親自駕車,帶我在大梁兜風,我侯嬴好體麵、好風光呀。不過無忌大人,咱們做事不能有頭沒尾、有始無終,對吧?”
信陵君恭敬點頭:“先生教導的是,莫非我無忌哪裏禮數未盡嗎?”
“那當然啦。”侯嬴冷笑道,“咱老頭子一把枯骨,就是這大梁都城看門的。你上次屈節相求,要以尊貴之身,親自為我執[6]。我一個糟老頭子,本事是沒有的。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自己風光,順帶成全大人你的禮賢之名。不過大人呀,你把我驅車兜風的癮頭挑起來了,卻又不露麵了,這樣怎麽行呀?”
信陵君赧顏:“先生責怪得對。但請先生恕罪,隻恐今日也不能帶著大人兜風了。”
“為啥不能呀?”侯嬴不樂意了,“我看今兒個這天兒挺好的呀。”
後麵的周義肥看不下去了,怒而上前:“你個糟老頭……”
周義肥剛剛吐出五個字,侯嬴猛地一轉身:“大膽周義肥!大人說話,你個毛孩子插什麽嘴?”
百萬軍中來去自如、視生死為無物的周義肥,聞言神色大駭,竟然不吭不響地退下了。
信陵君呆了呆,低聲下氣地解釋道:“侯先生,今天的天氣確實不錯。但小可[7]真的要讓先生失望了。”
侯嬴問:“到底為啥呀?”
信陵君道:“先生,此時秦兵圍困邯鄲,趙國亡破之日,近在眉睫。我與趙國平原君情如手足,魏趙兩國更是唇齒相依。拯救趙國,是我的責任。可是大王畏懼強秦,不敢命晉鄙率軍出擊。我已是窮途末路,無計可施,隻能率門客奔赴沙場,血盡而死。唯此方可讓天下之人,知我信陵君不負情義。”
侯嬴麵有驚愕之色:“大人要親與秦兵搏擊而死?嘖嘖嘖,大人呀,那刀子紮在身上,是很疼的。”
信陵君平靜道:“生何歡?死何懼?義字當頭,雖千萬人,吾往矣。”
侯嬴搖頭歎息:“好端端地,在這大梁城驅車兜風多美,大人你卻非要想不開。也罷,大人想去就去吧,戰場上廝殺時機靈點兒,可別一個照麵,就讓人家打死嘍。”
“無忌謹遵先生之命。”
信陵君麵無慍色,慢慢後退,登車。
車仗離開大梁。侯嬴與老頭們,繼續在城門大呼小叫地下棋。
離開大梁城後,信陵君再也沒開口說話。他臉色鐵青,帶著被侯嬴傷害後的深深屈辱。
周義肥策馬趕上來:“大人,我們得回去。”
信陵君困惑道:“回哪兒去?”
周義肥答道:“回去再見剛才那個侯嬴。”
信陵君更加困惑了:“為啥……對了,你是百萬軍中來去自如的死士,剛才被侯嬴嗬斥,何以露出驚懼的表情?”
周義肥微微一笑:“君侯真的想知道嗎?”
信陵君道:“當然。”
周義肥道:“那我告訴君侯。君侯知我周義肥,稱小人為趙國第一死士。實際上,四年前還有一位趙樽,身手不在我之下,與我並稱趙國雙士。我趙國的君王,登位時就身體孱弱,時常患病。七年前因為冤殺了一個大夫,從此精神恍惚,夜夜夢到冤鬼前來索命。請了無數的巫師術士禳解[8],盡皆無效。眼看大王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平原君急切之下,就命我與趙樽,雙雙侍立於主上的榻前,想借我二人的悍勇之力,震懾妖鬼。
“果不其然,由我二人侍衛後,主上的心思變得安定,病情逐漸好轉。再後來主上身體徹底恢複,不複夢見妖鬼。從此主上待我二人,視為股肱心腹,無話不談。
“有一次,燕國來使,朝堂上恫嚇主上,我氣憤之下,有所僭越,遭主上嗬斥。”說到這裏,周義肥轉過身來,“君侯猜上一猜,當時主上是如何喝斥我的?”
信陵君呆了一呆,脫口說道:“大膽周義肥!大人說話,你個毛孩子插什麽嘴?”
周義肥點頭:“沒錯,主上嗬斥我的,就是剛才侯嬴斥罵的那一句。”
如此隱秘之事,侯嬴如何得知?
信陵君心如電轉:“或是巧合……不對,你周義肥雖大名鼎鼎,趙人都視你為蓋世英雄,但在這大梁城,你卻是個陌生人。適才侯嬴竟然一口叫出你的名字,這就證明那句話絕非巧合,而我竟然疏略了這個細節。”
周義肥道:“還有,主上嗬斥我的時候,身邊隻有趙樽。可是趙樽本是馬服君趙奢的家將,四年前跟隨少主趙括去了長平戰場,皆因趙括紙上談兵,指揮無方,連累了趙樽及四十五萬好兒郎,悉數被秦人坑殺。那侯嬴既然知道小人如此私隱的細節,可知君侯始終對他恭敬有加,並沒有看錯人。”
“那他……”信陵君難堪地道,“那他明知道我要赴死,為何還是剛才那種態度?義肥呀,雖然本座比常人更大度些,但本座的心,也是肉長的。侯嬴那樣蔑侮本座,讓本座顏麵何存?”
周義肥道:“侯嬴蔑侮君侯,是因為他知道君侯不必死,所以故意留個心結給君侯,好等君侯自行回返。”
欲退秦兵,以解邯鄲之困,必求得侯嬴的謀劃。
此時。
信陵君與周義肥回返,雙雙拜在侯嬴腳下。
侯嬴仍然在下棋:“兩位大人,何故去而複返呀?”
信陵君恭敬道:“請先生恕過小可怠慢之罪,不敢有求。隻是邯鄲危局,煩請先生指點。”
侯嬴繼續下著棋:“君侯大人,我幾次三番讓你去拜訪朱亥,你去了沒有?”
信陵君一愣:“先生是說那個殺豬佬?先生吩咐,豈敢不遵?隻是小可去了三次,人家都閉門不納,避而不見。”
侯嬴冷笑:“人家不見你,是你叩門的姿勢不對。”
信陵君一臉迷茫:“怎麽說?”
侯嬴搖頭:“入寶山而空手歸,這說的就是信陵君大人你呀。”
“算了,我陪你去好了。”侯嬴站起來,目視周義肥,“這是一條死路,你要來嗎?”
周義肥大笑:“我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三人起行,周義肥居前開道,信陵君親自駕車,載著侯嬴來到一條深巷。
一扇門半掩。院裏有條大漢,**臂膀,正在砍剁豬肉。
見侯嬴三人進來,大漢並不停手:“先生,有這麽急嗎?”
侯嬴哼聲道:“我何曾急過?可是有人急呀。”
大漢用菜刀把案板上的骨肉一劃拉:“這口豬剁好了,下一口。”
“來了。”房間裏出來一個人,也是**臂膀,扛著半扇豬肉出來,“哐”的一聲砸在案板上。
周義肥震駭地望著門裏出來的漢子:“尊駕……”
對方轉身:“短別四載,周兄真的忘了我嗎?”
“趙樽,趙樽,你真的還活著!”周義肥震駭至極,衝到對方麵前,因為心情過於激動,說話語無倫次,“趙樽,趙樽,我就知道秦兵殺不了你……可是,你怎麽會在大梁?四年前的長平血戰,到底是怎麽回事?”
昔年與周義肥齊名的死士趙樽,冷聲答道:“周兄心中的困惑,恐怕存在很久了吧?四年前長平之役,我趙國雄兵猛將四十五萬,與秦人的實力相當。雖說打贏不太容易,但敗到四十五萬兒郎竟無一人回返故國,悉數被秦人坑殺,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對吧?”
“那當然!”周義肥疾聲道,“沒錯,長平之役,初以名將廉頗為將。廉頗知兵久矣,知道不可與秦兵力敵,須得深坑壁壘,以逸待勞。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我甚至聽主上與平原君談過。可無法理解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突然之間不知何故,竟然臨陣換帥,以馬服君之子趙括換下了名將廉頗。
“臨陣換帥倒也罷了,但那趙括雖說有紙上談兵之名,終究是出於名將世家,不可能連基本的戰法都不懂得。否則主上何以親自登門懇求?更何況,又有你趙樽在軍中,你是身經百戰的人,與趙括雙璧聯珠,一個精於戰法,一個富有經驗,實是舉世無雙的無敵組合。這樣完美的陣容,為何卻落得如此下場?”
趙樽坐下,雙目垂淚:“周兄想解長平之敗的疑惑,不妨先回答一個問題。”
周義肥問:“什麽問題?”
趙樽反問:“長平血光,冤氣彌天,我大趙四十五萬好兒郎,因何而死?”周義肥答:“當然是為了保家衛國而死。”
趙樽疾聲道:“回答錯誤!我大趙四十五萬鐵血將士,是為了保護一個秦國人,慘烈而死。”
“保護一個秦國人?”周義肥失聲驚叫,“這怎麽可能?”
“然而,這卻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趙樽的聲音,堅定有力。
注釋:
[1]跽坐,兩膝著地,小腿貼地,臀部坐在小腿及腳跟上。
[2]四大公子,戰國時期四位著名的政治活動家,皆以禮賢下士而聞名於世,他們分別是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趙國的平原君趙勝、楚國的春申君黃歇、齊國的孟嚐君田文。
[3]漏夜,深夜。
[4]伏望,敬詞,希望的意思。
[5]六博棋,亦稱博戲或陸博,是古代棋戲的一種,在春秋戰國和秦漢時期都非常盛行。據現代棋史學家的研究,六博棋實際上是世界上一切有兵種盤局棋戲的鼻祖,諸如象棋、國際象棋、將棋等,都是由六博棋逐漸演變而成。
[6](左革右幾),jī,馬韁繩。
[7]小可,謙稱自己,多用於早期白話。
[8]禳解,迷信的人向鬼神祈禱消除災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