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聖人凡心 唯美人不可負
呂不韋,他能夠把一杯水,賣給一個快要淹死的人。
魏大梁城,殺豬佬朱亥的家中。諸人席地而坐。
隻聽侯嬴說道:“其人寂寂無聞,一介行商而已,卻於無形無跡中突然崛起,問鼎秦政機樞,可知此人不可小覷,謀劃已久。有此人在,子楚活著走出邯鄲的幾率至少會提高兩成,接近三成。但如果子楚其人,值得大趙四十五萬驍士為他而死,值得呂不韋千金以市,那麽他的智慧就會成為不容輕估的籌碼。如此一來,此人活著走出邯鄲的幾率,至少達到五成。”
“五成的生還幾率……”信陵君搖頭,“好像把握不大呀。”
侯嬴冷笑:“有些人,哪怕隻有一成的勝算,也足以將這世界翻覆。”
“隻不過眼前這事……”信陵君魏無忌有種牙疼的感覺,“子楚畢竟不是死士趙樽,兼以拖家帶口,哪怕有呂不韋接應,恐怕也難以逃出邯鄲。怎麽算這個人都死定了。”
侯嬴目視信陵君:“那是君侯小看了趙樽的求生能力。此時他就在這裏,何不聽他本人說說?”
大家轉向赤膊的趙樽。
隻聽趙樽悶聲道:“如君侯所知,長平之戰,小人本無生機,誌在殉國。但在秦兵突襲之前,我於軍中無意聽得一樁隱密,事關七國運數,茲事體大,小人不敢輕死。又見趙括將軍一意孤行,絲毫不理會軍事常識,以弱擊強。小人遂三次血諫,激怒趙括將軍,以抗命之罪將我押往郊野斬首。就在行刑之時,秦軍伏兵猝起,弓矢漫天,箭飛如雨,趙括將軍及一眾主將,須臾間俱萬箭穿心,悉以被殲。小人遂於混亂之中,奪過一柄長刀,斬殺秦尉一十五人,企圖殺出重圍。
“奈何秦軍有備而來,交戰之前發過血誓,四十五萬趙國兒郎,不允許一人逃出生天。因而秦軍窮追不舍,我走投無路,遁入泥溝,掘地為穴,嚼草為汁,十數日不敢出,這才逃過死劫。
“而我大趙四十五萬強卒,卻因為我要說出來的這個消息,悉被滅口。”
說到這裏,趙樽咻咻地喘氣,顯然四年前長平血戰所帶來的心理餘震,仍讓他無法克製。喘息半晌,他才繼續說道:“秦軍退兵之後,我從溝瀆[1]中鑽出,知道此生已經不能回返故國,四十五萬將士皆死,若我一人生還,單隻是辱國敗軍之罪,不待我說出想要說的話,主上就會下令將我處死,所以……所以我長途輾轉,來到大梁,來到侯嬴先生這裏。”
信陵君再忍耐不下去了,脫口大叫道:“到底是何等隱秘的消息?讓你趙樽不惜隱姓埋名於大梁,讓侯先生都緊張至此?”
不待趙樽回答,就聽侯嬴問道:“君侯可曾玩過衝船遊戲?”
衝船遊戲……信陵君茫然環顧。
侯嬴輕聲道:“衝船遊戲,是早年間越人的玩法。七名越女,美如天仙,各佩利劍,撐一條小船,邀鬥於湖麵之上,相互撞擊,仗劍搏殺。遊戲的規則是,要撞沉對方的船,也可以跳到對方船上,將其擊落水中,奪下對方的船。最終湖麵之上,六船傾覆,隻餘一舟一人,就是唯一的贏家。”
侯嬴說完,目視信陵君。
信陵君何等聰明,脫口叫道:“先生所說的七條船,莫非便是……”
侯嬴肯定道:“正是,這七條船,正是天下七國,西秦、北燕、東齊、南楚,居於中央之國的三晉趙、魏、韓。”
信陵君不再說話了,低頭沉思。
侯嬴繼續說道:“現今天下七舟,相互衝撞日久,各自殘破不堪。唯有那西秦,自商鞅變革軍製以來,更兼擁山川之險,愈發強大,隱約已現一統六國之征兆。是以知幾[2]之人,紛紛搶灘秦國這艘必勝之舟。誰能夠最先搶得強秦這艘戰船,禦風而行,誰就擁有了對未來至高無上的話語權。”
說到這裏,侯嬴突然換了話題:“敢問君侯,當今天下,誰堪稱最有智慧的人?”
最有智慧的人?信陵君脫口而出:“那當然是……昔年齊國稷下學宮,大名鼎鼎之七豪,現今碩果僅存的鄒衍和公孫龍。此二人者,鄒衍以其陰陽五行及大九州之說名動天下,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之論更是令人心驚。我聽說此二人的智慧造就,早已不在當年的鄒地孟軻、宋之莊周、魏之惠施之下了。而且相比於修心養性的孟子、莊子及惠子,鄒衍與公孫龍二人,更有野心。”
始終一聲不吭的朱亥突然說話了:“好教君侯得知,此時驛路上塵煙滾滾,天下儒學之掌教,孔聖人孔丘的裔係六世孫孔穿,正星夜兼程,趕往臨淄。”
信陵君疑惑:“這個孔穿……他去臨淄幹什麽?”
朱亥奇怪地看他一眼:“當然是拜訪鄒衍。”
信陵君更加不解:“孔穿拜訪鄒衍,想來不過是學人之間的正常交際,何以令諸位如此緊張?”
朱亥解惑道:“孔穿拜訪鄒衍,目的是為了一樁早年的賭約。”
“哦?”信陵君問道,“誰和誰的賭約?”
“鄒衍與龍居主人。”
信陵君騰地站起來,震驚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是邯鄲?”
侯嬴反問道:“不然呢?”
信陵君非常茫然:“智慧極巔,七豪對壘,鄒衍欲會公孫龍於邯鄲,還有個分量不輕的孔穿……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侯嬴輕笑:“除了為未來的天下擇出明主,還能幹什麽?”
“可是他們憑什麽?”信陵君大叫起來,“難道那百萬兒郎喋血無盡的沙場,隻是這些白麵書生縱橫風雲的賭盤嗎?難道那無數具僵臥荒郊的瀝血之士,隻是這些人任意擺布的棋子嗎?難道天下諸國、曆二百年數十代的辛苦經營之宗社,在這些人眼中不值一哂嗎?”
侯嬴歎道:“我與君侯相見多次,唯獨這一次,才聽到君侯說出句明白話。”
侯嬴繼續說道:“他們之所以這樣做,那是因為他們知道規律。他們知道一些極細微的東西,諸如生活細節的變化、鐵器的堅質與陶器的形態變化,諸如這些變化對人心的影響。這些變化早在孔子時代就開始了,所以當年孔子說‘觚不觚?觚哉觚哉’,昔年周天子的觚器,正在悄然地發生著變化。從這些微小的細節中,他們知道一個自由的時代正在逐步回斂,迎來一個全新的秩序。他們知道一個正義的時代,正在迎來一個公平的開端。所以他們以超凡的野心和超凡的耐心,為這個不期而遇的時代推波助瀾,以獲得一種參與感。”
“這樣說吧,”侯嬴將兩隻青銅觚放在信陵君麵前,“看清楚了,君侯,這隻穩靜的古觚,是周天子時代的舊物,象征秩序與傳承;而這隻觚,是市麵上最常見的,它的形狀充滿了野性與不羈,充滿了對秩序與規則的期待。”
呆立半晌,信陵君慢慢坐下:“先生勿怪小可失禮,無忌愚鈍,還望先生指點。”
侯嬴點頭,問道:“君侯以為,呂不韋是什麽樣的人?”
信陵君沉思半晌:“哦,對於此人,本座何敢疏忽?已命人搜集過有關他的詳細資料。據本座所知,呂不韋雖隻是個無爵的商人,卻手眼通天,心智過人。四年前,他到了邯鄲,現為秦太子的公子異人,正在邯鄲為質。當時秦國與趙國,連年交兵,可知公子異人在邯鄲的處境,極是困窘。呂不韋見到他,眼睛一亮,說:‘奇貨可居。這是最值錢的大買賣,不能錯過。’
“呂不韋先行回家,問父親:‘若我經營農產品生意,有多大獲利空間?’其父親回答:‘可獲利十倍。’呂不韋又問:‘若我經營金銀珠寶生意呢?’其父答:‘可獲利百倍。’呂不韋再問:‘若我經營國家的生意呢?’其父大駭,答:‘那可獲利無以數計。’
“於是呂不韋帶足了錢,重返邯鄲,找到秦公子異人說:‘我要光大你的門楣。’公子異人笑道:‘若先生真有這本事,還是先行光大自己的門楣吧。’呂不韋回答說:‘我正是要光大我的門楣,所以必先光大你的門楣。’公子異人於是請呂不韋入秘室,詢問詳由。呂不韋告訴公子異人:‘現今秦太子於魏國暴亡,後宮宣太後也老病而逝。你的父親安國君必將立為太子。而安國君最寵愛的是華陽夫人。華陽夫人膝下無子。你可依我之言,讓我替你去秦國活動,讓華陽夫人認你為子,說服安國君立你為嗣,你日後則必為秦王。’
“公子異人欣然應允,於是呂不韋與公子異人達成秘密協議,由呂不韋赴秦,通過華陽夫人的姐姐及弟弟陽泉君,遊說華陽夫人認公子異人為子,改名子楚,玉牒為據,誓不相負……”
信陵君正說著,侯嬴麵有慍怒之色:“停。停下。君侯大人,若你以那些道聽途說的遊士之言為據,怕是難以掌握真實的情況。值此風雲變幻無常之時,恐怕難得一日之安。”
信陵君怔了半晌,才道:“可是無忌說錯了什麽?敬請先生指教。”
侯嬴卻突然間沉默了,靜寂良久,才慢慢說道:“事情要從四十七年前說起。那一年,子楚的父親安國君,尚未出世。那一年,齊國重開稷下學宮,各方奇人異士紛至,據說年已六十八歲的孟軻將親自登壇講學,十六歲的公孫龍居其左,二十歲的鄒衍居其右。七國的公子、大夫、遊士與劍客,都參加了這次盛會。據說到場的人數以萬計,那一日臨淄城中,堪稱摩踵比肩,揮汗如雨。人數雖多,但幾乎全都是男子,而且都是有爵封之人。但是現場卻有一輛車子,華麗非凡,珠簾低垂。誰也不知道車裏坐的是什麽人,但看華車的雕飾風格,絕非中原之物。而從隨風飄至的淡雅異香來判斷,可以確定車中之人,是位女子。”
說到這裏,侯嬴停了下來:“車中之人是誰,君侯應該能猜到了吧?”
“難道是……”信陵君倏然變色。
侯嬴低聲歎道:“君侯應該猜到了,四十七年前稷下學宮門外,那輛華車上的女子,正是來自楚地的羋氏公族。開壇之日過後,羋氏女子親自請求鄒衍與公孫龍幫忙,想求見孟夫子。渴望見到孟夫子、親聆教誨的人有很多,但夫子修心養性,練氣成丹,一概不見——漂亮女人例外。夫子聖心,不為外物所動,唯對絕世美姝的盈盈粉淚難以自持。隻有美人不可辜負。這有錯嗎?
“沒人知道,孟夫子對羋氏女說了些什麽。但當日她就啟程,回返楚地。此後楚國使者絡繹入秦,提請聯姻,修兩國之好。而後從楚國宗室嫁入秦國的女子,正是去過臨淄的羋氏女。
“如你所知,最先察知天下之變,登上秦國這艘大船的,是楚國女子——宣太後羋八子。此女嫁入秦國,立顯其雌狼野心。她勾連楚國政要,形成了秦國最強大的親楚勢力,羋八子風頭最盛之時,不單單當時秦國的相國是楚國人,就連參謀秦國機樞的高陽君、涇陽君與華陽君,也全都是楚國人。楚國人居於秦國權力中心,如一窩白蟻盤踞於樹腹,甚至一度架空了秦王本人。
“安國君被立為儲君,是楚係勢力擁戴的結果。實際是一起隱秘的政治交易,楚係支持安國君嗣位,條件是安國君必須立羋八子的親侄女華陽夫人為王後。一旦華陽夫人誕下子嗣,秦國這艘無敵巨艦,仍會由楚人掌控。
“但安國君欲登君位,還有個天大的障礙。他並非長子,而他的嫡親兄長,已被冊立為太子。楚人亂政,秦人不安。安國君的弟弟子傒,力諫讓當時的悼太子出使魏國。子傒有此建議,那是因為其母本是魏國宗室。倘若秦國的太子再迎娶魏女,那麽未來的秦國戰船,就會見到魏女登舟,推楚女落水的淒慘場麵。
“此外,盡管楚人的布局過於精妙,然而卻因為細節上的疏失,陷入了被動。誰也料不到的是,安國君的後宮,包括質於邯鄲的公子異人在內,一共生下了二十七個兒子。可是那華陽夫人,卻始終是腹中空空,未得一子。
“為破此局,以華陽夫人為首的楚係,考慮從安國君的二十七個子嗣之中,挑選一個認己為母,作為未來太子人選,重演羋八子操控秦政之傳奇。”
說到這裏,侯嬴微笑著目視信陵君:“設若是君侯參與謀劃,那最適合被華陽夫人收為養子、不負盟誓之人,應該是哪個呢?”
信陵君不假思索道:“最好是生母已歿。縱不然,其生母的國勢也已衰敗。”
“答對了。”侯嬴低聲道,“被華陽夫人選中的,正是夏夫人所生、質於邯鄲的公子異人。”
風起,庭除[3]古樹,沙沙作響。
一隻昏鴉發出瘮人的駭叫,振翅而起。
寂靜中,侯嬴繼續說道:“秦廷楚係選擇了公子異人,原因就是異人生母是夏夫人。夏國早已亡破,為韓國所吞並。所以說起來夏夫人算是韓國人。而七國之中,韓國的勢力最是弱小,無論如何強勢,也難以對掌秦政的楚人造成威脅。當華陽夫人做出此決定之時,就是出使魏國的秦太子的末日。所以,就在這座大梁城中,秦悼太子無故暴亡。”
侯嬴說到這裏,信陵君插入進來:“這件事本座已經知道了。當年秦太子死於大梁,是我命人嚴加盤查,但未發現絲毫人為痕跡。”
侯嬴冷笑:“君侯沒有查出來,那是因為君侯所遣非人。”
信陵君皺眉:“怎麽說?”
“當年君侯所差查案之人,名叫翟豬。”
“那又如何?”信陵君一時未能參透其中關節,眉頭皺得更緊。
侯嬴不緊不慢地問:“敢問君侯,翟是哪個國家的封地姓氏?”
信陵君騰地站起來:“是我疏忽了,翟豬本是韓國人氏。”
侯嬴緊接著說道:“對,秦太子暴死大梁城時,有兩名行商,正在大梁城中的驛館下榻。此二人,一個是上蔡人李斯,一個是齊國人茅焦。茅焦倒也罷了,那李斯最擅用藥。不要說你派出的翟豬根本不會去查他們兩個人,就算是查了,並且查出李斯和茅焦是呂不韋的門客,在當時的情況下,君侯也想不到這裏會有什麽異常。”
信陵君沮喪地坐下。
侯嬴繼繼續說道:“被秦人寄予厚望的秦太子離奇暴死,縱使秦人無絲毫證據,也知道此事與華陽夫人脫不了幹係。而在呂不韋入邯鄲遊說秦公子異人,與其建立政治同盟並承諾遊說華陽夫人收他為子之前,秦國就以左庶長王齕統師,怒不可遏地向韓國上黨展開了狂猛攻勢。請問君侯這說明了什麽?”
信陵君黯然垂頭:“這說明,於秦廷之中、私室之內,華陽夫人已與夏夫人結成了秘密同盟。夏夫人將公子異人送與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用楚係力量推舉異人為儲君。此後秦國這艘無敵巨艦,由楚韓兩國的女人秘密操控。而那呂不韋——他的真實身份不過是華陽夫人的門客,負責把楚人的計劃,落實到位。”說完等待了片刻,見侯嬴無言,信陵君繼續說道:“但秦公子子傒攻上黨,誌不在韓。他真正的目的,是把戰火燃燒到趙國,借機摧毀久質於邯鄲的子楚。所以才有了長平一戰四十五萬趙國勁卒悉遭坑殺一事,目的就是激怒趙人,殺掉已認華陽夫人為母、改名子楚的異人。
“長平血屠之後,秦國再度揮戈,兵困邯鄲。實際上,在秦國人心目中,滅不滅趙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殺掉子楚。隻要趙國人殺掉子楚,無論戰事如何,秦人都會即刻退兵。可是趙王為何拖延至今,才下令誅殺子楚。此前他在猶豫什麽?”“不是趙王在猶豫,而是智慧之士公孫龍在趙國。”侯嬴笑道。
“什麽意思?”信陵君茫然。
侯嬴探身過來,低語道:“我聽說,智慧之士公孫龍有兩名女弟子。其中一名,居於深宮。”
“原來是這樣!”信陵君驚聲大叫,“原來趙國後宮,也有人想要搭上秦國這艘不沉之船。”
“所以呀,你會看到一係列怪異的事情發生。長平之戰,趙軍在老將廉頗的統帥之下,原已占到上風。但此戰若勝,反而不利於趙人的長期政治利益。所以才會走馬換將,以紙上談兵的趙括換下有經驗的老將廉頗,隻有這場仗輸了,才能讓子楚在邯鄲的處境,更加艱難——那麽,趙國宮廷對子楚家人的保護價值,就會因此上升。在強化他們在子楚心中的分量及影響之時,獲得登入秦國戰船的許可。
“隻可憐長平之地,丹水殺穀,四十五萬趙國兒郎,他們死得好冤啊!”
宮闈秘爭,將士蒙冤。
死不瞑目!
慘!
注釋:
[1]溝瀆,指田間水道。
[2]知幾,謂有預見,能看出事物發生變化的隱微征兆。
[3]庭除,指庭前階下,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