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揚州還叫廣陵的時候,便已是詩人們競相詠頌的遊賞之地,而隨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樣的名句流傳,更是奠定了揚州在諸城中無可比擬的地位。

與汴京的古樸大氣不同,這座水城小樓林立,酒旗飄飄,二十四橋下的柳色煙靄中,處處可見妙齡少女婀娜多姿的身影。

所以蟲蟲一下船,就被這處處樓台,風送管弦的景致迷住了,街上的少女都喜歡穿淺色紗裙,配上白皙的肌膚,吳儂軟語,簡直要勾走男人們的魂魄。

但老頭子一入城就離開了大路,向偏僻的小巷中走去。蟲蟲萬般不願,索性獨自玩耍,而跟他同去的,則是一貫活潑好動的蒼甲。

小巷位於揚州羅城,遠離繁華街道,清幽僻靜,一個管家打扮的老人從一間茅舍中走出來,將鑰匙交到了老頭子手中。

“屋裏的家什用具都按先生的吩咐備好了……”老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公子說,會在汴京等你的好消息。”

“老頭子,你真是奇怪。”在老人走後,阿朱在籬笆牆外現身,這聰明美麗的女子頗為不解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像是第一天認識他。

“哪裏奇怪?難道是這幾天老得比較厲害?”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依舊是少年模樣,毫無變化。

“你一路風塵仆仆地趕到揚州,為什麽不去找那女子藏身的地方,倒要打算在這裏長住了?”

青衣紗帽的少年微微一笑,像是狐狸般狡黠。

“阿朱,你真是太聰明了,如果你不是妖怪,我幾乎會愛上你……”老頭子用欣賞的目光望著阿朱,讚許地說,“你說得沒錯,這事確實奇怪,但奇怪的卻並不是我。”

阿朱站在翠竹下,黑色紗裙隨風曼舞,風姿卓越動人,杏核大眼中滿含期盼。

“奇怪的是朱文浩……”少年驅魔師皺了皺眉,十分疑惑,“為了找這麽一名消失了十年的少女,他未太過大費周章,不但連夜為我租船趕路,更在揚州替我賃了個宅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你的意思是說……”

“而且朱老爺當了幾十年的牙人,據說最大的一筆生意,是從西域偷運了十幾匹汗血寶馬入京,改善了軍隊的戰力。這種風雲人物,會牽掛一個隻知道尋找柳永詩詞的委托人?甚至在十年後還念念不忘?”

“難道?她當年的委托,並不是如此簡單?”

“當年發生了什麽,我無從得知。我隻知道如今自己麵對的情勢,絕對不簡單……”他疲憊地連連咳嗽,走進了內室,看樣子是打算好好休息一番。

揚州不負幾百年來的盛名,即便是來過多次的人,也能在琳琅滿目的商鋪中,華麗的畫舫裏,以及歌妓的溫言軟語中,找到新的樂趣。

而老頭子這麽一歇就是五天,這五天中他沒有召喚任何妖怪,隻躲在房中蒙頭大睡,甚至連一個任務都沒派出去。

手下們也樂得輕鬆,眠狼去找了最好的匠人磨劍,乾達婆流連於花叢,阿朱去綢緞鋪訂了套新衣服,蒼甲到處惹是生非。

倒是一直輕佻好動的蟲蟲,卻難得地跟熊男一起守在驅魔師居住的茅屋外。這白衣的少年目光灼灼,似乎又看到了奇怪的景象。

不笑的時候,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仿佛快要哭出來了。

第六天的傍晚,一直蟄伏的少年驅魔師終於走出了茅屋,幾天來揚州城中夜夜歌舞升平,沒有任何怪事發生。而草廬外隻有竹影飄搖,暗香浮動,更是靜憩宜人。幾天下來,怎麽看都沒有異常。

他踏著如血殘陽,走進了揚州繁華的街道,華燈初上,宛如星光萬點,將他的影子映在牆上。

奇怪的是,明明站在燈下的隻有他一個人,那影子卻紛亂飄忽,仿佛裏麵藏著好幾個人一般。

“蟲蟲……”老頭子朝風中揮了揮手,立刻有白衣勝雪的少年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一直嬉皮笑臉的蟲蟲,也難得嚴謹肅穆,似乎嗅到了即將有大事發生。

“走吧,帶我去你看到過的地方。”老頭子輕輕吩咐他。

蟲蟲吸了吸鼻子,似乎在花香中嗅到了線索,快步走在前麵。他們賃了輛馬車,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來到了揚州城一處偏僻的民居中。

這裏遠離商業中心,更不是達官顯貴的府邸,卻偏偏有一座塔,突兀地佇立在低矮的民居中,在霞光萬道中,仿佛一柄利劍,將天幕一分為二。

“就是這裏……”蟲蟲仰著鼻子在風中聞了聞,指向了那座高塔。

“這是你所說的小樓?”老頭子本就蒼白的臉色,被他氣得變成了鐵青。

“不知道啊,可是我看到的景象,明明就是一座樓……”蟲蟲也十分納悶,不斷地撓著腦袋向前走。

事已至此,他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塔周圍的民居中,時不時有人探出頭,好奇地看著陌生的他們。

“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吧?”灰蒙蒙的天色中,迎麵走來一個老人,打量了他一番。

“是的,此番來揚州,是探訪一個朋友……”老頭子咳嗽了兩聲,做出有病在身,活不了幾天的樣子,“正好想問問老丈,這塔是做什麽的?”

老人立刻挺直腰杆,笑嗬嗬地說,“你可找對人了,年輕的人都不知道這塔的來曆。據說這是一位癡情的女子,為紀念她的郎君所建,而她終年住在這木塔中,飲水吃食都有人從外麵挑來供給……”

“看來我們找對地方了,這裏果然住著個女人!”蟲蟲立刻雀躍不已,一副立了大功的模樣。

“那多謝老丈了……”老頭子咳嗽了兩聲,連連向老人道謝,“如此說來,為了這段感人的故事,我也得好好去看看這塔。”

老人連連點頭,似乎對他的做法十分滿意。

日光一寸寸消失,終於連那麽一點餘暉都被暗夜吞噬。夜風乍起,帶著幾分寒意,驅散了初夏的悶熱。月光星輝盡被烏雲遮蔽,一場夏日的雷雨,即將到來。

他驅退了蟲蟲,孤身一人踏著荒草走到塔前。塔是木製結構,共有七層,門環鏽跡斑斑,似乎年久失修,無人居住。

在昏暗的光線中,他俊逸清秀的臉,宛如一張浮在黑暗底色上的畫,透著一絲不屬於人類的理性和睿智。

他根本沒問裏麵是否有人,便推門走了進去。門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闔上,他青色的身影在黑夜中一晃便消失不見。

仿佛小舟傾覆於狂風暴雨的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