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個落雨的夜晚,同樣是在汴河之上,一艘客船中,也有一個人在吟誦著《雨霖鈴》。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吟詩的是位嫵媚美麗的女子,一樣的句子,經她的櫻口吐出,便多了哀怨的意味。

雨打花窗,發出沙沙輕響,像是蠶在啃噬桑葉,又像是歲月爬過生命時發出的聲音——不引人注意,卻又從不停歇。

顧五娘臨窗望著黑漆漆的河心,思緒似乎飄飛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她是汴京中有名的美嬌娘,恩客無數,大家都誇她雖然出身風塵,卻不與群芳同列,對客人毫無諂媚迎合之色。

雖然那是她自心眼裏厭惡流連於歡場的男子,哪知這清高冷漠的態度卻意外地受歡迎,男人們都以得到她的眷顧為榮,而她的身價也水漲船高。

身在賤籍,即便再厭惡也不得不過強顏歡笑的日子,每晚當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望著黑暗的天幕,隻覺得人生毫無出路。

而就在這時,她結識了那個藍衣青年,當時他十分落魄,是陪朋友來尋歡作樂的,即便他寫得一手好詞,但初來乍到,在偌大的汴京還毫無名氣。

他跟其他的客人不同,隻遠遠欣賞著她,目光不猥瑣也不下流,就像在看盛放的花、翩翩的蝶。

那天晚上,他們二人一句交談也沒有,他卻為她寫了一首詞相贈。

“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當她在七夕唱起這絕妙的詞,頓時在汴京爆紅。

隨著兩人見麵越來越頻繁,她閉門謝客,隻想跟他長相廝守。

“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這樣過了幾年,當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她坐立難安時,他又為她寫下安撫的詞句。

她滿足地依偎在他的懷中,像是流浪的鳥兒找到了巢,又像是嬌嫩的花被陶盆妥善保護,再也不用擔心顛沛流離。

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回想往事,顧五娘突然覺得有些冷,關上了窗,寂夜中響起了叩門聲,是紫衣金冠的少年走進了船艙。

“以現在的速度,不過十日,就能抵達揚州,你布置的地方不會有差錯吧?”塚狐雖然嘴邊含著笑,鉤子眼中卻閃爍著不信任的目光。

這是他第一次跟他人合作,如果不是如今的身體發揮不出最大的力量,他絕不會與這妖異恐怖的女人聯手的。

“當然,那裏是妖怪的巢穴……”顧五娘對著銅鏡,揚眉淺笑。

塚狐滿意地點了點頭,退了出去,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小小客船被他包了,他不愛跟顧五娘打交道,一個人坐在房中自酌自飲。薔薇坐在燈下為他倒酒,紅酥手,黃藤酒,柳眉含煙唇如鉤,滿是鍾情。

“主人打算怎麽對付老頭子呢?”薔薇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唯一知道他名字的女人,卻為了保護他,連屍骨都喂了妖怪……”

“要名字幹嘛?”塚狐突然勃然大怒,一掌打飛了她手中的酒杯,“難道是在說我本事不如他,所以才要取巧?”

薔薇嚇得瑟瑟發抖,垂首坐在燈下,像是風雨中搖擺的花。

“我偏要以力量壓製他,讓他跟那些討厭的妖怪,一起粉身碎骨!”望著花容失色的屬下,塚狐又恢複成了平時溫和的模樣,他拉起薔薇的手,鉤子眼中閃爍出晶亮的光,“薔薇,你不要怕,我的目的,不隻是殺了老頭子而已……”

“難道?”薔薇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驚詫地望著他。

“當我殺死老頭子之後,這女人也要死……”塚狐眯著眼睛,微笑著說,“而且不僅是她,那個助我複活的人也不例外。那人竟然敢驅使我,我恨誰殺誰都是自願的,誰也別想命令我。”

燈光飄搖,將他的身影投映在艙房的牆壁上,宛如張牙舞爪的妖魅。

風雨瀟瀟,站在甲板上等待登船的老頭子,卻格外地不痛快。因為一直吵鬧著要跟他不離不棄的蟲蟲,居然舉著柄竹傘,站在碼頭上怎麽也不肯走了。

“我覺得你不該把她扔下,雖然那個小姑娘不怎麽討人喜歡,但不告而別是最傷人的!”蟲蟲扁著嘴說,聲音中竟然帶著哭腔。

“好像我扔下的是你似的?你走不走?”老頭子站在甲板上,青衫盡濕,連連咳嗽,但眼中卻已經蘊出幾分寒意。

“被扔下的人,都很可憐的,一覺醒來,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所有的過去的快樂就像一場夢,而所有對未來的期盼都成了空……”

“你念詩呢嗎?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倚重你,所以跟我擺架子?”

“因為你沒被人拋棄過,你根本不懂……”

老頭子懶得跟他廢話,伸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熊男高大粗壯的身影出現在雨夜中,一把拎起了蟲蟲的衣領,像是捉小雞般把他塞進了船艙中。

蟲蟲蜷縮在船中,仍然負氣不滿。直至次日傍晚,老頭子帶著手下們圍爐烤肉,他才腆著臉湊到爐邊,抓起一塊烤好的羊肉就塞到嘴裏大嚼。

“怎麽還有這種厚臉皮的家夥?”阿朱杏眼微斜,笑話他說,“你的氣節呢?不是不理我們了嗎?”

蟲蟲一言不發,悶頭往嘴裏塞肉。

眠狼和熊男本就不愛說話,索性離他遠遠的,而乾達婆如貴公子般高貴,不好表現出明顯厭惡,隻指出他用手抓肉是十分失禮的。

“你是不是被誰拋棄過?”老頭子坐在窗前,夕陽在他身後灑下金光,映得他蒼白的皮膚如玉般剔透,幾無人色。

“唔……”蟲蟲叼著肉,不言不語。

“那個人是誰?”

“是我昔日的主人……”他吐出了嘴裏的肉,垂頭喪氣地說,“其實我騙了你,過去的事情我記得七七八八,我之前的住處是汴京最繁華的地方。”

老頭子喝了口酒,屏退了其餘的手下。

“但是在一個下雨天,我一覺醒來,屋子裏空****的,隻剩下我一個人。雨衝刷了所有的氣味,仆婦見主人沒再回來,就把我扔在街頭,將房子擅自變賣了。”蟲蟲長歎一聲,“我每天都徘徊在街頭,尋找主人的氣息,直到有一天,在那座廢廟中,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那裏。我以為隻要等下去,主人一定會回來的,可沒想等了將近十年,卻什麽也沒有等到……”

“你很愛你的主人?”老頭子眯著眼睛,似看透了這小妖怪的心。

蟲蟲點了點頭,臉頰飛上紅暈。

“那被這樣對待,你不恨嗎?”

“不,愛是心甘情願的事……”他堅定地回答。

“你怨我太過狠心,我想說的是,每個不告而別的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老頭子輕輕地說,語氣飽含滄桑,“人生中處處都是分離,但真正的告別,往往是沒有儀式的。”

蟲蟲像是明白了什麽,他不再鬧別扭,隻是望著船艙的水天一色陷入了沉思。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在廢墟中執著等待的少年。

身無長物,空有一腔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