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風和日麗,泉州府的碼頭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少年公子。他麵色蒼白,總是咳嗽著,身後跟著一個嫵媚動人的黑衣佳麗。

雖然他隻穿著平凡的布衣,但卻出手闊綽,買下了一艘最好的船。船是一位商人訂的,隻付了定金沒付尾款,再也沒見人影。造船的老板天天望著這艘船歎息,好不容易等到了個冤大頭的買主,巴不得立刻脫手。

在冬天晴冷潮濕的天氣中,港口上仍喧囂熱鬧,無數船隻遊魚般進港出港,發色各異的胡商,帶來了珍惜的香料和象牙;高麗商人的船上,則滿載了山參和青鼠皮。

正如《泉州歌》所唱的,“蛇岡躡龜背,蝦嶼踞龍頭。岸隔諸番國,江通白粵州”,泉州絕佳的地理位置,以及官府的扶持,令這個耕地寥寥的城市,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海上“絲綢之路”。

“訂船這種事,何須你親自動手?”阿朱在集市上買了幾件新衣,媚眼如絲地說,“王夫人有的是家丁,而且她在泉州這麽多年,總知道哪家的船最好。”

“但是那樣的話,就沒有人知道了啊。”老頭子笑吟吟地瞧著她,“我就是要告訴那些人,我也在找‘毒龍膽’。”

“你的意思是……”

“如此稀世秘寶,你覺得他們能放過嗎?而且從之前的交手來看,他們以斂財為主,似乎還未完成積累。”老頭子帶著阿朱找到一家茶舍坐下,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剛問了那個船家,三個月前,棄船而去的商人曾訂過五艘船,而且他訂的船貨艙很小,船底以石灰密封,顯然不是用來運貨的。”

“難道?他也在找‘毒龍膽’?但是為什麽消失了?”

“有可能是幾個月來一無所獲,他已經疲憊了,還有一種可能……”老頭子眼底泛出陰沉的影子,望著遠方碧浪起伏的大海,“他在尋寶的途中,葬身海底。”

一貫輕佻嫵媚的阿朱難得歎了口氣,她掏出錦帕,在杏核大眼下抹了抹,“哎,可憐那個俊俏的小郎君……”

她口中的俊俏小郎君正是王夫人的嫡孫昌兒,如今已經十七歲,但因常年生病,看起來倒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但這個病弱的男孩卻遺傳了祖母的美貌,男生女相,兼之終日足不出口,肌膚竟比女人還要白皙幾分。

“昌兒在五歲那年被我們的仇家下毒,我們找遍建州和泉州,遍請名醫也無法徹底拔去他體內的殘毒。”那晚王夫人坐在燈下,不住拭淚,那蒼白美麗的少年卻如玩偶般無喜無悲地望著窗外的大海,仿佛祖母談論的是別人的生死。

海風清涼,令他連連咳嗽。

“這幾年一直靠高麗人參吊命,如果再找不到毒龍膽……”

王夫人尋找毒龍膽已經整整五年,但是五年內他們翻遍了近海,連它到底是什麽東西都不得而知。

大家都說它是海底蛟龍的膽,可解天下劇毒,卻隻在海中看到了海蛇和鯊魚,哪裏有什麽蛟龍。

“這世上真的有龍嗎?”老頭子回憶著幾天來的經曆,喃喃自語地問。

天邊陰雲凝聚,如水墨畫般在晴空上變幻出一條蒼龍,張牙舞爪地騰飛翱翔,但這龍很快被墨雲吞噬,海麵上狂風大作,方才還破平浪靜的大海,眨眼間便泛起巨狼,露出猙獰的模樣。

海風帶著潮意席卷而來,雨絲細如毛發,從天空中飄散而下。濤浪翻滾,老頭子索性與阿朱品茶聊天,看海天都變成了一片蒼茫的深灰。

而在同一時間,還有兩個人跟他一樣在欣賞著海景。其中一個梳著衝天辮,身穿暗金色短袍,遠看像極了個掃把精。

他跟體弱的昌兒並肩趴在窗前,眺望著山下的潮起潮落。

昌兒多年不曾外出,跟蒼甲見識相仿,不過短短幾天,居然跟這個蠢鈍的小妖怪成了朋友。

“來給你看我的秘密。”活潑好動的蒼甲為虛弱的少年帶來生氣,他難得地露出歡欣笑容。

蒼甲跟他爬上了頂層的閣樓,昌兒伸出細弱的手臂,推開了窗,海風夾雜著腥氣湧入,讓他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隻見山下金灰色的海灘上,一艘小船在風浪中靠了岸,船上有兩個船夫和一個窈窕的少女,女孩隻穿著貼身單衣,長發挽在頭頂,渾身淨濕。

濡濕的衣物勾勒出她醉人的曲線,她像一隻在森林中徜徉的小鹿般跳下了船。水花在細白的長腿間飛濺,勾勒出美妙的弧度,攫住了少年的春心。

蒼甲和昌兒都屏住呼吸,沒再說話,直至海浪撞上黝黑的礁石,發出隆隆巨響,他們才發出“啊——”的一聲讚歎。

“是不是很美?”昌兒以手托腮,目送少女的身影遠去,依依不舍,“這就是我總是住在這海邊山上的原因,可惜我身體不好,始終不能下山去看看她。”

“是很美啊……”蒼甲的眼力比尋常人好許多,在少女現身的一瞬,他竟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雖然他最近眼界大開,見了很多美人,但不論是帶著陰柔之美的昌兒,還是那些鮮妍豔麗的胡姬,都不會讓他覺得難過。

“我這輩子都沒出過門,連個朋友都沒有,即便請了伴讀的書童,可是他們都是聽從祖母的命令才陪著我,但你就不一樣了,你跟他們都不同,不為了任何目的接近我……”

蒼甲癡迷地伏在窗前,他接近昌兒確實沒有目的,因為他簡單的頭腦中根本就沒有“目的”這個詞兒。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呢?”昌兒握住了蒼甲粗糲堅硬的手,“替我去海邊看看她……”

他因病發著低燒,肌膚冰涼,手心卻透著灼人的燥熱。那張恍如少女的臉因咳嗽而浮上一抹緋紅,更襯得他皮膚細白,雙眸漆黑。

這樣脆弱的美少年,仿佛被風一吹就會消逝的靈魂,實在令人無法拒絕。紅暈浮上了蒼甲的臉,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輕輕點了點頭。

“船夫已經雇好了,三天後就可以下海。”這日風平浪靜,老頭子坐在海邊的茅屋中,對身邊飲著熱酒的眠狼說。

“是,先生。”眠狼向來惜字如金,休息時身體也坐得筆直,望著海麵上風雲變幻,冷冽的雙眼中,閃爍著沉穩的光。

雖然王夫人為他在泉州港口準備了宅邸,但他卻執意要住在這座近海的茅屋中,手下的妖怪沒一個是生在海邊的。

他要為他們提供一個了解大海的環境,就像眠狼,他在海邊住了七天,已經摸清潮汐的規律,認出幾種預兆著天氣變化的雲。

老話說,欺山莫欺水,麵對大海,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驅魔師,也不敢掉以輕心。

海濤翻湧,宛如巨獸,殘陽像是一隻墮落的紅色果子,隻在海天之間閃了一閃,就落入了巨獸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