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樓的主人是牙人朱文浩,這個手眼通天,心細如發的青年,卻偏偏總是裝作風流不羈的模樣。

此時他左擁右抱地正在跟幾個胡姬飲酒作樂,蒼甲十分不爭氣,一踏進花廳,看到了這些金發碧眼波斯貓般的美人眼睛都直了,連酒壇都摔到了地上。

“你遲到了啊,老頭子!”朱文浩臉色緋紅地嚷嚷,推開了懷中冰肌玉骨的胡姬,“快先來認罰三杯!”

胡姬們十分有眼色,看出這名客人是主人看中的,紛紛圍在了老頭子身邊,即便他連連咳嗽都不管用。

“這個小兄弟好討人喜歡。”一隻如玉的手撫上了蒼甲的臉,他黝黑的臉膛立刻變成了茄子般的深紫,耳朵紅得似要滴血。

胡姬們發現了這少年的有趣之處,都去逗他玩樂,留下老頭子跟朱文浩在屏風後飲酒夜話。

西京春風樓的瓊漿不愧是名酒,不枉他千裏迢迢地帶來,不過三杯酒下肚,他就有了些飄飄然的舒暢之感。

朱文浩從衣袖的褶皺中掏出一個紙卷,緩緩在燈下展開,這不過巴掌大小的紙,完全攤開後居然鋪滿了半張酒桌。

老頭子細心看去,才發現那是某種動物的皮,經過打磨加工過變得薄如蟬翼,卻又十分堅韌。

“是人皮。”朱文浩揚了揚眉,似乎看出他眼底的猜測,“是多年前的細作犧牲了性命偷來的情報,當然我們都叫它羊皮。”

“那我要的資料,都在這張羊皮上?”

“隻記載到唐末,屢次跟你交手的,是一個叫做‘奇門’的密黨,看名字應該是起源於道教。”朱文浩的手指沿著皮製上的刺青符號緩緩移動,“根據這些密文所寫,他們早在唐朝便已跟宦官勾結,為禍朝廷,策劃了宣宗之死和甘露之變。”

“為了權利?”

“看起來是這樣,如果沒有這個密黨的幹預,被成為‘小太宗’的宣宗能多活十幾年,或許就不會有如今山河破碎的局勢了。”朱文浩收起了皮卷,“可是關於密黨的記載在唐亡後就消失了,或許他們仍然活躍於民間,但與皇族脫離關係,沒那麽引人矚目。”

金錢可以滿足人類最低級的需求,不過權利就不同了,它是能令靈魂得到最大歡欣的毒藥。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死於這種劇毒。

“還有一個消息是附贈的,不知你想不想聽?”朱文浩醉眼朦朧地靠近他,刺鼻的酒氣噴在老頭子蒼白清俊的臉上,“是關於泉州最大的秘密。”

“天下哪有免費的東西?那多半是陷阱……”

可是話未說完,朱文浩已經湊到了他麵前,惺忪的醉眼完全睜開,雙眸中寶光四射,哪裏還有半分醉酒的模樣,“泉州最珍貴的,並不是繁華的港口,來自世界各地的稀世珠寶,而是藏在海底的,毒龍膽……”

“據說它能解天下所有的奇毒,尋常人吃了它,也能延年益壽……”他喃喃說著,順勢倒在了老頭子懷中,將一卷輕薄的羊皮塞到了他的手中。老頭子輕輕推開了他,不動聲色地將一隻裝了十幾各色寶石的錦袋,放到了沉醉的朱文浩手中。

那是他們之前說好的價錢,可是這聰明的牙人卻不想在跟他溝通,佯裝醉酒了。

位於山腰的聽濤閣裏,王夫人正守在一個坐在窗前的少年身邊,少年身穿白綾睡衣,更襯得身材消瘦,體不勝衣。

他脖頸和手臂上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膚色慘白,脆弱得似乎隨時都能隨風而逝。

“昌兒,不要怕,奶奶一定不會讓你死的。”她將手覆上了少年白中透青的手背,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從麵頰滑落。

少年雙眼微睜,反握住了奶奶的手。

他所在的房間是整幢莊園中風景最好的一間,推窗便能看到山下的海灘。細雨中浪花翻湧,拍岸驚濤,像是在天地間奏響澎湃的凱歌。

“即便那藥再珍貴,我也要幫你找到……”風裏回**著貴婦人低沉的囈語。

一個浪頭撞在礁石上,碎成了一朵花,可是這花眨眼間便化為飛沫,如同塵世間。

笙歌漸歇,長夜將盡,朱文浩鼾聲大作,睡得深沉而香甜。

老頭子枯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放下酒杯走出了望海樓。蒼甲雖然滿心不情願,也不得不跟在他身後離開,還兀自一步三回首地望著那些美麗的胡姬。

此時雨已停了,午夜風寒,王夫人家的轎夫仍身披蓑衣站在門外等他。

藍袍少年坐進軟轎,跟轎夫叮囑了幾句,漆木小轎像是一朵烏雲,在山間飄**而下,停在了王夫人的莊園前。

王夫人仍穿著那件深紫色褙子,眼眶微紅地出門來迎,似乎一夜沒睡。

“夫人知道我會回來?”老頭子輕咳著問。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猜到先生重情,會眷顧昔日桃花。”她輕輕地說,聲音婉轉動聽,宛如風吟。

“你仍然那麽聰明,就像過去那次偷鳳釵時一樣。”年少的驅魔師抬起頭,在青灰色的晨光中笑了,“但我也知道了你要拜托的事情,所以決定再幫你一次。”

王夫人麵色一僵,似乎不敢相信他會猜到自己心中所求。

“毒龍膽,你是要找的就是它吧?”驅魔師仍咳嗽著,“如今你富甲一方,放眼泉州,還有什麽得不到?大概唯一求之不得的,就是這個存在於傳說中的秘寶,況且我方才逗留時,在客廳中聞到了藥香。”

“先生……”王夫人並未否認,聲音都有些哽咽。歲月的風塵帶走了一切,又仿佛什麽都沒有帶走,她似乎又變成了昔日的二八少女。

脆弱無依地站在落花風裏,而一個麵帶病氣的少年朝她伸出了手,改變了她一生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