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細如牛毫,粘膩地沾在身上,像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挾著也如相思般入骨的陰寒,透入肌膚之中。

“咳咳咳……”在位於臨海山坡的莊園前,傳來了一陣輕咳。咳聲在雨中回**,將清幽的山景都染上了幾分死氣。

那是一個身穿淡藍色棉袍的少年,一頭秀發籠在帽中,隻露出一張俊秀的臉,隻是這張臉上浮著病態的蒼白,更襯得他的眼晶亮如水銀。

他的身邊放著兩個半人高的酒壇,一個梳著衝天辮,身穿淡金色短袍的少年正坐在酒壇上打盹,乍一看像是掃把成了精。

“真是沒用的家夥……”老頭子瞥了少年一眼,搖頭歎息。

少年叫蒼甲,是他在西京時新收的一個小妖怪。這魯鈍的男孩被人施了咒術,成為了人類作惡的工具,在他將咒語破除的同時,蒼甲就吃掉了那個跟他共生的畫師。

“哈哈哈,天太黑了沒看清,一不小心就吃錯了人。”彼時蒼甲大大咧咧地笑,完全沒有任何負罪感,“不過他也活該,居然敢使喚小爺。”

接著他就像狗皮膏藥般纏上了老頭子,天天守在他的荒園外不肯離去,要當他的手下。按照他的說法是,他要為自己報仇,所以必須得到驅魔師鮮血的助益。

“他被人算計跟力量有關嗎?明明就是太蠢。”

“既然他見過施咒的人,留下他也無妨,否則讓他跑了,我們連這條線索都丟了。”阿朱嬌笑著勸慰自己的主人。

所謂再精明的商人也躲不過賠錢的貨!當雪花飄飛時,他們在雪中簽下了共享生命和力量的契約。

自此他的生活就再也沒有片刻安寧,這個傻貨不是燒錯了炭弄得滿屋濃煙滾滾,就是跑到夜市裏偷東西。

如今讓他挑兩壇酒陪自己拜訪老友,剛走到半山腰,就又開始喊累,他們不得不找了個莊園的簷下休息避雨。

“這位公子,是不是迷路了?”當天色漸晚,莊園的門被打開,從裏麵走出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管家,“雨天濕寒,不如進來歇息一下。”

老頭子朝他作揖道謝,蒼甲一咕嚕從酒壇上爬起來,比主人更快地挑著兩壇酒跑進了園子,也不知方才是真睡還是假睡。

“既然如此,就多謝了。”這下他連推拒的理由都找不到,隻能硬著頭皮走進了園中。

莊園占地麵積不大,卻依山勢而建,玲瓏有致,亭台樓榭都別有韻味。客廳裏燒得暖意融融,熏香清甜,讓人進來了就舍不得出去。

有穿著講究的小廝端來茶水,茶盞像是夏日的晴空,白中透青,瓷器中有燒製時產生的羽毛般的花紋,卻是價格不菲的銀兔毫。

而茶葉清香適口,是被詩人盛讚的,“輕裘駿馬成都花,冰甌雪碗建溪茶”中的建州茶。

以如此昂貴的珍品招待兩名路過的旅人,似乎太過隆重。老頭子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品嚐著香茗,但蒼甲就全無心機,一口氣將茶喝得底朝天,還意猶未盡地吃掉了茶渣。

風挾著細雨吹開了花窗,廳堂中燭影晃動,畫著仙鶴和青鬆的屏風後,傳出了一聲驚駭的叫聲。

“真的是你?”那是個中年婦人的聲音,婉轉中夾雜著輕顫,“是、是老頭子嗎?”

老頭子抬起頭,雙眸如電,盯盯地望著那影影綽綽的屏風。隻見屏風後身影微黃,走出來一位身穿深紫色滾金邊褙子,舉止優雅的貴婦人。

雖然歲月的風霜在她嬌嫩的肌膚上刻下皺痕,但從那微翹而挺秀的鼻子,含蓄而美麗的雙眼中,能看出她年輕時的卓越風姿。

“你是……”

“我是玉蓉啊,建州的玉蓉……”貴婦人掏出錦帕,抹了抹濡濕的眼角,“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已經這麽老了,你居然還如此年輕。剛剛在雨中聽到你的咳嗽聲,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熟悉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自己仍是那個待字閨中的少女,仿佛漫長的三十年歲月從未流逝。

所以她才命管家迎這位旅人進來,又以好茶招待,算是對昔日那位曾助她脫困的恩人的紀念。

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坐在客廳中的,竟然就是恩人本人,連他那特有的浮著病氣的臉,總是咳嗽的虛弱的樣子,都跟過去一模一樣。

“是玉蓉啊……”淋漓細雨中,老頭子歎息般說。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粉衣少女坐在花園中刺繡的樣子,桃花風舞,吹起她鬢邊的長發,襯得她比漫天飛舞的桃瓣還更嬌俏幾分。

昔日就是這一麵之緣,讓他下了要幫助她的決心。

“現在他們都叫我王夫人了……”玉蓉低低地說,滿含無可奈何。

“其實永葆青春,也沒有那麽好。”

老頭子想要安慰她,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卻見王夫人突然抬起了頭,淚光盈盈的眼中,似乎竄起了灼熱的火苗。

“既然遇到了先生,能不能求先生再幫我一次?”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年輕驅魔師的衣袖,“最後一次!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玉蓉,人生是你的,並不是我的,雖然它崎嶇坎坷,你還是要獨自走下去。”老頭子輕輕咳嗽著,拽回了衣袖。

他從未遇接過老主顧的委托,多少有點心虛。怕她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又怕不能像過去那樣令她滿意,讓她失望。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先生了。”王夫人眼中的火一寸寸熄了下去,可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她隻吩咐管家為他們準備了果子點心,並讓莊園裏的轎夫送他們上山。

軟轎離開時,她並沒有親自來送,倒有一個穿著粉色杉子的婢女,遞給了老頭子一個錦盒,“夫人說了,這是送給先生的信物,如果先生改變主意,或者在泉州有事相求,隨時可以拿著這個來找她。”

少女的聲音甜膩如蜜,絲絲化入雨中,沁人心腑。

當軟轎停在位於山頂的望海樓門前時,他打開了錦盒。裏麵放著一把玉柄折扇,扇麵上畫著一個身穿粉衣,**著秋千的少女。

畫上提著兩行詩,墨跡未幹,顯然是新寫的: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這短短的十四個字,似乎凝結了幾十年的歲月風霜,轉眼間滄海桑田,而錯過的人縱使尋遍滾滾紅塵,茫茫碧落,也可能死生不複相見。

聰明如她,不動聲色地求他看重這次偶遇的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