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

家家戶戶都忙著祭祀先人,不少人家舉家出動,去西京的郊外掃墓祭祀祖先。還有的人家留在城中,晚上去洛河邊放花燈祈福。

這晚月朗星稀,明月像是個完美無暇的銀盤,將塵世照得如同白晝。既照亮了西京城千頃華廈,也照出了一個佳人窈窕多姿的影子。

那是個身穿素衣,從西京的下城中走出來的女子,她鬢上別著一朵白花,似乎新寡。可是看她那嫵媚的眼角流露出的風情,又毫無悲戚之色,尤其眼角的一顆黑亮小痣,宛如黑寶石般襯托得她的眸光更明麗似水。

“就是這個女人,每天都招搖過市,專門挑晚上出門,簡直比花樓裏的花娘行首還忙。”一棵高大的槐樹上,阿朱正對老頭子耳語,“我已經跟了她幾天,如果‘妒鬼’再次出手,估計目標十有八九就是她。”

老頭子望著女人纖細的腰肢,她像是弱柳扶風般在夜色中走著,每走一步,都勾畫出優美婀娜的曲線。

“或許,就是今天呢。”他目送著女人遠去,以輕不可聞的聲音說。七月十五,月滿如盤,百鬼夜行,還有什麽日子比今晚更適合殺人呢?

女人優雅而頗具風情地走到了洛河邊,河上遊擠滿了放河燈的百姓,她十分嫌棄地皺了皺挺秀的鼻子,眼角的小痣微微一跳,似乎不喜歡與眾人擁擠在一起。

她索性提著竹籃,分花拂柳地向寂靜的河下遊走去,既避過人群的喧囂,又躲開了幾個登徒子孟浪放肆的目光。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嶽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她點燃一盞荷花燈,一邊將花燈放在水中,一邊唱著溫庭筠的小調。

燭光映著水色,照亮了她皎潔的側臉,眼角的小痣宛如淚痕,掛在頰邊。此情此景,像是浸潤了千百年來人類生離死別的惆悵,離人不歸,歌聲不歇。當歲月如怒海驚濤般奔湧而去,當初等待的人早已化為白骨,隻剩下這淒婉歌聲,在時光中空自徘徊。

隱身在河堤長草中的老頭子,也被她的悲傷感染,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歎息。一直心無掛礙的他,罕有地生出了要保護這女人平安的念頭。

因為這首飽含深情的小調,她在他眼中不再是個“餌”,變得生動明麗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腥風,熄滅了河燈中的白燭。河邊隻餘星月輝光,女人驚恐地環顧四周,但她還沒等看清,就有一個強壯的身影從河底躍出來,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人周身覆滿堅硬的青色鱗片,根本看不出本來麵目,活脫脫是個從畫中走出來的惡鬼。

“天下的漂亮女人,都要去死!”怪物低吼著,手上加力,眼看這小寡婦就要命喪在他手中。

老頭子朝風中打了個響指,一陣旋風平地而起,眠狼尚未現身,寶劍已然出鞘,一劍就刺中了怪物的手腕。

怪物一驚,看清眠狼冷俊的臉後,似乎察覺到有人伏擊,急忙撒腿就跑。

“別讓他跑了,這人跟妖怪同化了,一定是有人教給了他什麽法子。”老頭子心中默念,他與眠狼心意相通,英俊的黑衣少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將長劍舞得滴水不漏,完全封住了那人的去路。

但讓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怪物居然雙手抱頭,大喝一聲,直朝眠狼的劍尖撞去。眠狼想要收劍已經來不及,利劍刺破他周身覆蓋的青色鱗甲,迸發出閃亮刺眼的火花,飛快地被**到了一邊。

“阿朱!”老頭子急忙跳出草叢,剛要召喚阿朱,有一個人卻比他更快。

隻見那一直沉浸在悲傷中的小寡婦突然一揚手,一道白光脫手而出,追星趕月般直刺向那怪物的後心。

濃黑的夜色中傳來一聲悶哼,怪物在河堤上奔逃,幾個起落就逃離了他們的視線。

阿朱倒懸在一棵柳樹上,她朝老頭子使了個眼色,鍥而不舍地追上了那抹消失的影子。

“都怪你多管閑事,不然我早就殺了他。”方才還驚惶萬分的女人把長發打散,玉手翻飛,將發髻梳成了少女的長辮。

她的竹籃翻倒在地,河燈下竟然放了十幾把匕首,刀刃上畫滿了扭曲如虯蛇的紅色咒符,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這不是我見到的第一個能驅使妖怪的人類,必定有人在暗處搗鬼,你又憑什麽要殺他?”老頭子並不生氣,隻偏著頭望著她。

她小巧瑩白的臉,那眼角的黑痣,都像是個迷,等待他破解。

“不為什麽,而是我早就想殺掉‘妒鬼’,懲惡揚善。”少女白了他一眼,收拾好竹籃就要離開,腳步匆匆,似乎在逃避什麽。

“你以自己為餌,孤身一人行動,冒這麽大的風險,怎麽也不像是出於正義啊?”老頭子像是想到了什麽,笑容浮上了他年輕俊秀的臉龐,使他簡直就像個風流公子,“你,該不會就是之前那個惡作劇的‘妒鬼’吧?”

少女停住了腳步,惡狠狠地回過頭,瞪視著這個剔透聰明的少年。眼角的一點黑痣隨著她憤怒的表情跳動,像是一顆蓬勃爭發的芳心。

在同一個夜晚,喝得醉醺醺的皇甫珍走在回家的路上。最近他心事頗多,供養的畫師跑了,沒人再替他畫美人圖換錢,而且千福寺請他畫《地獄變》的主持,居然對他頗有微詞。

“公子年輕,似乎不了解什麽是地獄呢。”老主持隻看了一眼他的畫,就笑眯眯地搖頭,“沒見過地獄的人,是無法畫出真正的《地獄變》的。”

“難道吳道子見過地獄嗎?混蛋,老不死的懂什麽!”想到被人折辱,他就忍不住咒罵。

然而暗巷中猛然竄出了一個人,一頭就撲到了他的懷中,似乎體力不支,他的手中立刻沾滿了粘膩溫熱的**。

他嚇得連忙看向自己的手掌,隻指間沾滿了溫熱的**,像極了鮮血。但那血卻是綠色的,就像他用花青和藤黃調出來的那種草綠。

他嚇得驚慌失措,一把推開男人,在西京的街道上狂奔。可是那綠色的血液卻怎麽也擦不下去,像是與生俱來的胎記般,牢牢印在他的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