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京的鬧市中變得熱鬧非常,甚至連挽著竹籃賣花的女孩都喜歡來到集市附近,流連不去,原本就人群熙攘的集市,像是烈火中被澆了滾油,更加繁茂了。

而這些人的目光,都無一例外,眷戀地望著一位站在這人間煙火中的佳人。那是一位身穿紗衣,手捧芙蕖,在碧水上淩波微步的女人。

她的身段如春水般柔美,眼神也如春水般多情,任誰看到她那含在唇邊的笑,眼角眉梢的風情,都會想起人生中那些美好纏綣的回憶。

但唯一遺憾的是,這絕世佳人隻能永遠保持一個姿勢,無法充分展露她的風姿。因為她是一幅畫,一副精心勾勒,以色彩渲染的洛神圖。

賣畫的是個髒兮兮的畫師,他顯然不擅經營,靦腆地坐在這張畫旁邊,已經足足三天了。

有懂行的人來專門看過,都覺得畫是好畫,卻不敢出手。因為這賣畫的人寂寂無聞,也沒有書畫行做擔保,生怕買了贓物回去,惹官司上身。

可是那畫太美了,美得令人心醉神迷,漸漸連挑夫腳夫都被吸引過來,這些粗人什麽都不懂,卻隻希望多看兩眼這仙子般的美人。

“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曲宣!”第四天下午,從人群中走出來一位舉止輕浮的花衣公子,他似乎跟落魄的畫師相識,譏諷地說,“這畫也就值十幾個銅錢,我買了,就當照顧你,像過去一樣!”

他的話像是在止水中丟進了一塊巨石,立刻激起噓聲一片。稍有眼力的人認出了這人正是西京風頭無兩的畫師皇甫珍,據說他接了《地獄變》,最近閉門不出,正在研究鬼怪的畫法。

“你看你離開我,混得這麽慘,都說你沒有天分,你還偏偏不信。”皇甫珍的眼中滿含陰毒的神情,伸出手捏了捏曲宣的圓臉,“跟我回去吧,好吃好喝地給你,繼續為我畫美人。據說貓也是這樣,挖空心思想跑出去浪**,落魄得走投無路時,才知道主人的好。”

曲宣抓緊了衣角,把頭埋得更低,不知該怎麽辦。麵對倨傲的皇甫珍,他已經卑微慣了,忘記了昂頭的姿勢。

皇甫珍說罷掏出十幾個銅錢丟到曲宣腳下,伸手就要去摘那副畫。

“我出五兩銀子。”但人群中竄出一個女孩,兩下就把他的錢從曲宣麵前踢走,女孩身材纖瘦,像是發育不良似的,臉上布滿菜色,隻有一雙眼睛燦若晨星。

曲宣感激地望著女孩,眼眶微微紅了。

“你出得起五兩銀子嗎?把你賣了也湊不齊這個數。”皇甫珍的目光如蠍尾般毒辣,在她身上上下流連,嫌棄地掃過她清瘦的臉頰和平平的胸脯。

但女孩卻毫無畏懼,似乎胸有成竹。

“她出不起,我出得起,我出十五兩。”人群中一個身穿錦袍的中年男人嚷起來。在他唱價之後,又有人紛紛出價,價錢唱得一次比一次高。

而曲宣的頭也隨著價格的水漲船高,漸漸抬了起來,與他相映成趣的是皇甫珍,他畏畏縮縮地嘟囔著畫不值錢之類的話,但卻不敢大聲宣之於口。

“我家公子出一千兩!”就在這時,鬧市中響起一個洪鍾般的聲音,一個高大魁梧如小山的男人邁著大步走來,所過之處如巨鯨分水,人們迫於他的威懾,紛紛為他讓出道路。

男人周身的肌膚都是古銅色的,健壯的肌肉高高隆起,像是個銅鑄的巨人,眨眼間就來到了曲宣麵前,將一隻錦袋交到他手中。

接著以兩指小心翼翼地扯下洛神圖,像是來時一樣瀟灑豪邁,大步而去。

整個市場變得如死寂般寧靜,過了許久,不知是歡呼了一聲,人群立刻如燒開了的水般沸騰了。

所有人都因目睹了這稀世的神作才出世興奮不已,那高不可攀的天價,神魔般的買主,為這場交易增添了傳奇的色彩。

曲宣在當然就名揚西京,而皇甫珍則趁亂離去,誰也不知他是何時走的,隻聽說他離開時臉色灰敗,宛如行屍走肉。

但沒人知道,在離集市不遠處的一家酒樓中,一位少年公子正在愜意地喝著價值千金的葡萄酒。

他坐在高處,將一切盡收眼底,而在他的身邊,則站著消瘦幼小的幽蘭,她剛剛打斷了皇甫珍對曲宣的羞辱,就趁眾人競價之時,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先生,謝謝你出手相助,我隻求你買下他的畫,但沒想到你會出這麽多錢。”幽蘭小聲地說,因為領了老頭子的情,她的聲音難免有些怯意。

“沒什麽,他的畫將來會值這個價的。”老頭子笑眯眯地,端詳著手中那副洛神圖,“況且西京人向來勢力,如果隻以尋常的價格買下,怎能助他一舉成名?”

幽蘭欽佩地點了點頭,老頭子總是能輕易玩弄人心,在這方麵,她遠遠不及。

“你還打算留在他的身邊?‘妒鬼’已死,你身為妖怪,不能總跟人類廝混在一起……”老頭子憐憫地看著她。

“是的,我想再幫他一下,讓他成為西京首屈一指的畫師。”幽蘭抬起頭,她稚嫩的小臉在夏末的陽光中現出感激的神情,“因為隻有在他的眼中,我才是一朵蘭花。”

“哎。”老頭子長歎一聲,將畫卷起來收好。

妖怪們就是這點傻,因為不愔人事,隻要有人類稍微對他們好一些,這些傻東西就恨不得以命相報,攔都攔不住。

“況且,‘妒鬼’是不是真的死了,還未可知。”在他即將離開之時,幽蘭突然輕輕地說,“我的本事不大,但偏偏卻是克製他的,尋常的刀劍,無法徹底要他的命……”

老頭子愣了一下,他看著這個似乎一碰就會碎的纖弱少女,仿佛十分疑惑。

但他最終隻說了個“好”字,便拂袖而去。

這天之後,曲宣的聲勢便如煙花般驟然升起,所有書畫店的老板都把他的畫掛在最醒目的位置。

花樓中的行首紛紛請他作畫,他畫的美人越發活色生香,躍然紙上。他的畫張張都能賣出高價,老板們紛紛把皇甫珍的畫摘下來,即便沒有曲宣的真跡,也要放幾張仿作充門麵。

但這個年輕的畫師還像是過去一樣,即便坐擁群芳也隻愛一株蘭草。他帶著幽蘭搬到了西京最繁華的地段,用綾羅綢緞把這個小丫頭打扮得像一隻瓷娃娃。

幽蘭在他高妙審美的裝扮下也褪去青澀,她的臉頰泛出紅暈,秀發也烏黑靚麗,盤成一個同心髻,低低地掛在腦後。

一身淡粉色襦裙配柳黃色半臂披肩,既烘托出她的少女之美,又掩蓋了她容顏清淡的缺點,令小巧纖瘦的她越發精致美麗,像一株綻放在夏陽中的月季花。

曲宣仍然喜歡對著幽蘭畫畫,每日晨起,他都要為幽蘭畫一張小像練手。他隻覺得這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得意的時光,昔日受到的委屈也像是蜜浸蓮子,微苦的蓮心,隻是為了襯托蜜糖之甜。

“不、這樣還遠遠不夠。”幽蘭仿佛看到了他心底的滿足,站在如煙垂柳下,輕輕地說著,“要成為大才,不能隻知苦樂而已。”

她像是在對曲宣說,又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一隻黏在花枝下的蝴蝶正艱難地要破繭而出,如果這隻昆蟲今天不竭力爬出繭,就會死在繭中。

幽蘭伸出一隻手指,輕輕一點,蝴蝶像是得到助力,輕而易舉地爬出繭外,它在陽光下將潮濕的翅膀曬幹,跌跌撞撞地振翅而飛。

在夏日的晴空中,劃出優美曼妙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