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盛夏的花香被暑氣蒸騰,將清冷的寂夜都熏上了幾分曖昧的暖香。

曲宣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來到了老頭子的廢園中。他並沒有回到皇甫珍為他準備的鮮花遍地的莊園,那裏的花雖然很美,卻像是帶刺的美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是個寄人籬下之人。

他隻想見見那個總是遊離世外,很少說話的少年公子,最不濟看看心愛的蘭花也好。

門並沒有鎖,他踏草而入,隻見月光下園中酒杯淩亂,一朵瑩白如玉的蝴蝶蘭草,淑女般恬靜美好地立在月下。

他看到這遺世獨立的花,宛如看到了被世人遺忘的自己,再也忍不住悲傷,撲到花前,哀嚎痛哭起來。

“皇甫兄的畫又賣了好價錢,為什麽我沒有這樣的才華……”這個大男人淚落如雨,完全忘了老頭子的囑托,雙手捧住花瓣,傾訴著自己的壓抑,“聽說西京外的千福寺重建,要請人再現吳道子的《地獄變》,皇甫兄也獲邀嚐試,我何時才有這等機遇……”

他哭得撕心裂肺,多年來所受的種種委屈,刹那間如海潮般奔湧而來。

今晚皇甫珍做東在西京的滿意樓大擺筵席,席間這英俊的年輕畫師春風得意,風頭無兩。

同去的畫師都忙著巴結他,熱情地談論著《地獄變》這樣的恢弘巨作,注定要由皇甫珍這樣的青年才俊來完成。

放眼西京,畫得又快又好的,除了他還有誰呢?

曲宣像是一隻躲在暗處的蛾子,連理他的人都沒有一個,如果不是皇甫珍跟他喝了兩杯酒,鼓勵他繼續畫美人圖的話,估計都沒人留意他是否曾來過。

他想起多年來所受的折辱和委屈,悲從心來,撲在地上長哭不起。於是夏日清朗宜人的夜空,都被他的哭聲染上幾分淒厲的氣息。

然而他正哭得心碎,寂夜中伸出一隻溫軟潔白的手,輕輕捧住了他的臉。曲宣愣住了,淚眼朦朧中,隻見如輕紗般曼舞的月光中,正站著一個白衣少女。

女孩很瘦,像是隻有十三、四歲的模樣,但她的眉眼中隱含麗色,尤其是一雙黝黑明麗的大眼睛,像是藏著星光的碎片,令人目眩神迷。

“你、你是誰?”曲宣立刻抹幹淚痕,驚詫地問。他明明記得自己走進來時,隻看到一株蘭草,再無其他。

“我叫幽蘭。”女孩輕輕湊過頭,在他頰邊印上了一吻,“你會成功的,相信我!”

曲宣呆了一會兒,“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這是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女人對他示好,即便那人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也令他心神**漾。

“離開這裏,拋棄皇甫珍,把你畫的那副蘭花美人賣掉,去西京重新開始。”幽蘭低低地說,她的聲音細而微弱,似乎中氣不足,卻自有一番振奮人心的力量。

“我、我……”他不敢答應,那意味著他要拋棄現有的一切,重新開始。

“被困在籠子裏的鳥,怎麽能飛呢?”幽蘭長長歎息,似乎是為他多舛的命運,也是為他虛擲的才華。

這聲歎息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探進了曲宣的心底。他仿佛被妖魔蠱惑,幾乎在刹那間就下了決心要自立門戶。

麵對這年幼的少女,他突然不再眷戀自己那張嘔心瀝血的美人圖了,就連原本被他奉為靈感之神的蘭花,都被置之腦後。

當晚他就收拾行禮,離開了皇甫珍為他準備的安樂窩,跟他一起回到西京的,還有來路不明,蒼白消瘦的幽蘭。

“老頭子,你就這樣看他們私奔嗎?”但他並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舉動都落入一雙清冷如水的眼眸中。

阿朱陪在老頭子身邊,兩人坐在高高的樹上,將這落魄畫師的哭泣和奔走都看在眼裏。

“誌同道合的人,早晚會在一起,我又怎能阻止?”老頭子打了個哈欠,今晚他喝得有點多,稍顯疲憊。

“可是那小姑娘不是說要殺‘妒鬼’,你就放任她胡鬧,不把她留在身邊?”阿朱不以為然地說,“她會不會是為了得到你的血在撒謊?”

“誰知道呢?妖怪的心我永遠都猜不透,不過我相信幽蘭。”老頭子輕撫著阿朱如綢緞般華美的黑發,“她壓抑得太久,必定一鳴驚人,就像那個男人一樣……”

阿朱纏綣地伏在他的懷中,並未反駁,月亮的影子越發圓滿,似乎轉眼間,盛夏就如奔馬般呼嘯而至。

西京城中百花盛開,迎來了一年中最繁盛美麗的時期。

但自立門戶遠沒有曲宣想的那麽簡單,失去皇甫珍的庇佑,他活得近乎潦倒,背著畫具在西京風餐露宿,直找了三天才找到了一間據說是鬧鬼的茅屋住下。

室內塵灰滿地,狹窄得一下床就能走出房門,跟這陋室比起來,皇甫珍為他提供的遍布奇花異草的莊園簡直堪稱宮殿。

所幸幽蘭並沒有抱怨,她像是一隻出籠的小鳥般歡快,力所能及地布置起了這個簡陋的房間。

隻是每逢夜深人靜,曲宣總是能看到她坐在院子裏,望著滌**的夜風發呆。時而會有白色的飛蛾落在她的指間,她就會對這隻能在夜間活動的昆蟲說幾句話,再揮手放它們離開。

而當夜蛾振翅高飛,曲宣總覺得這個消瘦的女孩也會乘風飛去一般。

日子流水般滑過,曲宣每天都去集市中賣畫,隻是現在他筆下的美人已經不再豐碩美麗,眼角眉梢都帶著貧苦孤寂之色。

再也沒有什麽珍稀花朵供他想象,這都是他對著綠柳和桑園畫出來的作品,難免也沾染了塵土之氣。

沒有書畫店的老板肯讓他進門,更沒有人願意給他的畫出個好價錢。他隻能跟小販在一起站在街頭叫賣,每日賣畫所得不過十幾個銅錢,跟皇甫珍當初給他開的價碼一樣。

他布袍上沾滿油彩,簡直要看不出本來顏色,而在西京的鬧市中,他也曾見過皇甫珍在眾人的簇擁中高歌而去。

但這位長得風流俊逸的才子卻不曾向他和他的畫瞧上一眼,或許畫上平庸的手筆,已經讓他泯滅於眾人,毫不驚豔了。

“賣了那副洛神圖吧。”在一個涼爽的夜晚,當曲宣帶著可憐的畫資回到家時,幽蘭輕輕地對他說。

半個多月下來,她更瘦了,身上的白衣也變得黯淡無光,隻有一雙大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恍如暗夜中跳動的燭火。

“可是我恐怕再也不能畫出那麽好的畫了。”曲宣垂下了頭,這些艱難的日子磨平了他的才氣,那些依照鮮花畫美人的逍遙日子,明豔得像前世的記憶。

“再這樣下去,你就什麽都畫不出來了,你甘心嗎?”幽蘭咬了咬薄唇,大眼睛中含著不屈的光芒,“難道你想一輩子做一隻見不得光的蛾子,在黑暗的角落自生自滅?”

蛾子?像是洪鍾敲醒了沉睡的人,曲宣抬起頭,他想到了那種惡心醜陋的昆蟲,隻能在夜間出現,永遠不被注意,即便投火而死,也隻落得個愚蠢的名頭。

“不……”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眼睛裏像是藏著一簇跳躍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