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暴風雨過後的海麵,湛藍得像一塊剔透的翡翠,而天空也被映出同樣的顏色。這鋪天蓋地的美景,令朱文浩覺得昨晚的經曆恍如一場噩夢。

不過一天之間,他死而後生,現在靜靜地躺在甲板上看天空,安靜得像是在自家的園子裏納涼的午後。

他身邊坐著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她的長發垂在臉側,編成了一條粗黑油亮的辮子。如果不是她**的足邊堆著幾個空酒壇,這美麗的一幕幾乎可以入畫。

“他還能回來嗎?船上的淡水隻夠支持三天,補給船全沉了……”朱文浩不無擔憂地抱怨。

他在陸地上能縱橫撒野,到了海上就像一隻被丟進水裏的四腳蛇,不但認不出方向,船稍有顛簸就會吐個不停。

幾尾魚從海中跳出來,劃出優美閃亮的銀線,幾乎要跳到甲板上。

梅香眯著眼睛起身,像是發現了什麽。接著她朝朱文浩燦然一笑,甩了甩漆黑的長辮,“看來我們等的人回來了,我要走了。”

“喂,你還沒告訴我住在哪裏!”朱文浩心裏緊張,卻裝作毫不在意地說,“這女兒紅太好喝了,要是我再想喝可怎麽辦?”

“緣份未盡的話,自然有機會舉杯共飲。”梅香嫣然一笑,站在了船舷上,她似乎不願意見那位故人,縱身一躍就跳入了海中。

“什麽叫緣份未盡啊?”朱文浩急忙追過去,隻見海水中濺起浮沫,白衣少女如銀魚般靈動地消失在碧藍的海底。

他心中失落,一直盯盯望著船下海浪起伏,不過一會兒功夫,竟瞧見海底出現了個潔白的影子。

“梅香,你回來了?”他不由驚喜地高叫。

然而他剛叫了一聲,一根蛛絲就纏上了船舷,隨即白影脫水而出,一頭撞進了他的懷中。

朱文浩發出“哇”的一聲慘叫,被結結實實地壓倒,可是他仍抱著懷中的佳人,死活不肯放手。

“喂,我們不過一夜沒見,用不著如此熱情吧?”哪知耳邊響起的竟然是少年清朗悅耳的聲音,嚇得他一把推開了身上的人。

隻見那人渾身**,麵容蒼白俊逸,雙眸宛如朗星,一頭黑發濕漉漉的披散在肩頭,渾身都散發著妖異的氣息。

他多看了幾眼,才認出這人魚般的少年居然是平時那個咳嗽不斷,仿佛沒幾日可活的老頭子。

“你守住了船,幹得不錯。”老頭子站起身,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走進了船艙。

等他再出來時,身上已經披了一件不知是從哪裏翻出來的藍色布袍,總算有了點過去的樣子。

“你好像變了。”朱文浩打量著他。

“你也是。”老頭子笑著,眼神犀利,像是一直看到他的心坎裏。

“蓬萊仙島怎麽樣了?”

“已經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島上的妖怪呢?”

“也一樣。”

“那個總是笑嘻嘻地跟在你身後的,漂亮的小女巫呢?”

這次老頭子沒有回答,他喚出了眠狼,拉起風帆,啟動了大船。朱文浩並不傻,他在老頭子落寞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本來想跟他打聽梅香的去處,此時也不得不把話硬生生地咽回了肚中。

老頭子喚出妖怪,合乾達婆和阿朱之力,使了足足十幾天,才將船駛到了岸邊。一貫風流快活的朱文浩每天都在甲板上幹活,很快雙手就磨出了血泡。

可他毫不抱怨,隻是會在閑談中,不經意地提到那個隻屬於夢境的少女。

每當這時,他就很想叮囑這位風流公子,不要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相愛,因為我們活在現實中。太多無奈,太少奇跡。

但話到嘴邊,卻隻化為一個苦澀的微笑。

夜色闌珊之時,他孤身坐在甲板上,望著天上的星鬥。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隻知道他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更加寂寞。

海中濤聲跌宕,像是奏響了一首大開大闔,氣勢磅礴的曲子。

他傾聽著這大自然的歌曲,回顧著自己漫長的人生。一絲笑容浮上了他清俊的臉頰,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為擁有長久的生命而欣喜。

無盡的時間給了他無盡的機會,可以承載抵死纏綿的愛,以及刻骨銘心的恨。隻要活著,一切就還來得及!

少女活潑明媚姿態仿佛在海風中出現,卻又轉瞬即逝。他似乎捕捉到了她動人的眼波,輕輕地說,“來日方長。”

是的,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