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再會。”靈雨裹緊大氅,走到灰衣少年身邊。她伸出修長的手指,像是個癡情的少女般,依依不舍地滑過老頭子寒星般的雙眼,和筆挺的鼻梁。

最終她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吻他冰冷的嘴唇。

少年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兩人緊緊擁抱,像是一對愛侶。但等他們分開時,嘴上都沾著鮮血,他們撕咬著彼此,像是恨不得要將對方吞入腹中。

靈雨抹了抹嘴邊的血,惡狠狠地看了老頭子一眼,轉身離去。她黑色的大氅在風中翻飛,掉出了幾張蝴蝶般的符紙。

紙符一落地,就化為妖怪。有曾在船上刺殺過他的黃衣少女,還有一個扛著陌刀的壯漢,最後一個是個梳著總角的小童,讓人難以捉摸。

“希望你能走出這扇門,不要死在裏麵,我很期待跟你再次見麵。”靈雨走到甬道中,披著一身朦朧珠光,跟他揮手道別。

他目送著她,看她拔出乾達婆的長槍,將哭泣不止的憶從地上扶起來。兩人相攜而去,身影很快就被如海輝光吞沒。

而等待自己的,則是另一場惡鬥。

熊男死了,蒼甲也死了,隻有乾達婆、眠狼和阿朱能夠戰鬥。但他卻並不害怕,多年來他無數次被逼入絕境,但每次從死亡邊緣爬出來,迎接他的都是另一場新生。

他撿起徐福扔在地上的短刀,身姿如風馳電掣,一刀就刺向黃衣少女。少女似乎沒想到他會親自動手,登時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振臂一揮,妖怪們同時出現,在地牢和甬道中纏鬥起來。他的力量不多了,手下的妖怪們也一樣,一貫美麗的阿朱甚至都不顧風度,像是潑婦般亮出了爪牙。

所有的戰鬥都是這樣,精殫力竭之時,武器早就被拋棄,隻憑原始資本廝殺。

這場惡鬥不知打了多久,連眠狼和乾達婆都頭發散亂,渾身血汙。對方也隻剩下黃衣少女和使陌刀的壯漢,至於那個小孩子,他仗著身量小,專攻人下盤,被眠狼瞅準了個空子,一腳踢暈了。

但這兩人也沒好到哪兒去,一樣遍體鱗傷,那漢子的陌刀都被眠狼砍得處處都是缺口。

“我不想死在這裏。”阿朱的眼睛幽森森的,脫力地伏在他的肩膀上,“我還沒有活夠,花花世界那麽好,為什麽要葬身在海中。”

他打了個激靈,像是在噩夢中被人叫醒。

“帶我們出去,你有這個能力,天底下失去愛情的人很多,有的連愛情的模樣都沒見過,但他們仍然活著。”

“謝謝你,阿朱……”他捏了捏阿朱的柔夷,覺得靈魂漸漸回到了身體。阿朱最聰明不過,看出他傷心至極,什麽戰術謀略全忘了,全憑本能戰鬥,再打下去隻有兩敗俱傷。

眼中的紅潮褪去,他又變成了平日那個沉穩冷靜的少年,唯一不好的是,當情緒平穩,他才發現周身無一處不痛,連呼吸都困難。

也是到此時他才發覺,眠狼和乾達婆都身受重傷,但自始至終,他們也並未拋棄主人,隻用期盼的眼神望著他。

這些力量強大的妖魔們,將唯一的生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可這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即便殺掉靈雨留下的妖怪,跑出了甬道,等待著他們的也隻有恐怖的深海。

戰鬥還在繼續,老頭子退守在了密室中,借著微弱的光線,他打量著這個裝飾奢麗的房間。

這確實是個少女居住的地方,櫃子裏有幾條衣裙,銅鏡前放著香膏脂粉。整個房間中,唯一突兀的就是那具貼滿了符咒的,徐福的白骨。

靈雨離開後,它不再動彈,像是個活人一般,舒展著四肢,坐在了少女曾坐過的椅子上。

一雙黑洞洞的眼,似藏著無盡的秘密。

“老頭子,快點想想辦法!”身後傳來阿朱的慘叫,與此同時,他雙眼如灼燒般的疼痛,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虛影,隱約可見阿朱婀娜的身體撲倒在地。

刹那之間,他想到了塚狐摔碎的沙漏。如果沙漏是整座仙島的心髒,那麽這間地牢和密室,必然也有一個能令它分崩離析的關鍵。

隨即肺部傳來針紮般的痛,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定是眠狼受了重傷。

他的力量和生命,像是水一般飛快從身體中流瀉。

而就在這時,模糊的視線中,那具歪坐在椅子中的骷髏似乎動了一下。它咧開了黑漆漆的嘴,似乎在笑他悲慘的處境。

他的意識越來越飄渺,疼痛在骨骼中蔓延,在乾達婆的長槍被使陌刀的大漢砍斷之時,他撿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向了椅子上的白骨。

灰塵四溢,紙符飄飛,整個骨架在瞬間崩塌,頭骨發出“咕隆隆”的輕響,在地上遠遠地滾出去。

他喘息著,靜待之後的變化。可雕花的漢白玉甬道連一絲裂縫也無;夜明珠仍散發著柔和明亮的光芒;甚至落雨撒進小窗,依舊濡濕而充滿詩意。

隻有打鬥的幾名妖怪停下了手,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跟副骨架子過不去。但很快他們又廝殺起來,刀來劍去,無止無休。

“混蛋,難道錯了嗎?不是這具骷髏?那麽又是哪裏?”他的眼睛漸漸看不清了,手也因劇痛變得佝僂。

他不再是翩翩少年,倒像個遲暮的老人。連身上的洗得發白的灰布袍都失去了光彩,如破敗的棉絮般肮髒邋遢。

他蹣跚著向床邊爬去,**懸掛著一個荷包,或許玄機就藏在那裏麵,他要毀了所有看起來像是核心的一切。

可他剛爬到一半,頭頂突然傳來隆隆巨響,堅實的棚頂刹那間四分五裂,海上如巨獸般咆哮著衝進來。

整間密室崩塌了,而且不止是這個房間,連白玉通道和幽森的地牢都瞬間分崩離析。

妖怪們消失在洶湧的水流中,他也被衝出了廢墟。

但是他並不害怕,反而很安心地隨波逐流,像是一葉逐水的浮萍。他從未覺得如此歡喜,甚至漂浮在深海中,嘴角都掛著一絲微笑。

因為他知道,自己又賭勝了一局。死亡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不遠的地方,等待他的就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