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朱文浩雙腳沾了地,立刻又恢複了英姿。他大大咧咧地靠在白龍身上,跟海中的鯨魚叫囂,“你這個死東西,快點跟爺來大戰三百回合,看來了厲害的幫手就想躲?怎麽剛才又鬧又折騰著砸船的不是你了?”

龍鱗又濕又硬,靠在上麵,像是為他注入了無限的勇氣,但他卻沒看到,白龍居高臨下地瞥著他,一臉嫌棄。

鯨魚像是能聽懂他的話,擺尾朝大船衝來。細雨飄飛中,可見它噴出十幾丈高的水柱,掀起滔天巨浪。

而白龍驟然騰空而起,如閃電般衝進海中。之後的事情朱文浩根本就無法得知,大海中浪潮翻湧,湧起的浪頭像是水牆般鋪天蓋地地砸來。

能容納幾百人的大船,如一夜扁舟般顛簸個不停。船上的奇珍異獸嚇得四散逃命,燦爛絢麗的花朵紛紛凋謝在海中。

在山巒般的巨浪中,不是鯨魚擊中了白龍,就是白龍咬住的鯨魚。兩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妖怪在抵死相搏,根本沒有別人插手的餘地。

朱文浩緊緊扒著船舷,隻覺自己像是一縷浮塵,一會兒被拋到山巔,一會兒又摔入了低穀。

身邊到處都是水,不屏住呼吸,鹹濕的海水就要霸道地擠進肺裏。

這可怕的境況不知持續了多久,周遭終於恢複了平靜,朱文浩渾身淨濕地從甲板上爬起來,摘掉了掛在頭上的幾縷海草。

隻見雨已經停了,天邊泛出了一絲蟹殼般的青色,海麵由黝黑變成了深藍,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線,在海浪中緩緩暈開。

“小白龍……”他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中,喊了一半,想起了方才長辮子少女告訴他的名字,“梅香!梅香!你還活著嗎?”

海水蒼茫無邊,隻有浪濤嘩嘩作響,哪裏有人應他的聲。

他突然十分疲憊,伏在船舷上,鼻中微酸,想哭卻哭不出來。老頭子不知所蹤,梅香生死不明,滿船死士葬身海底,讓他覺得自己明明活著,卻跟死了也差不多。

然而他剛哀叫了兩聲,不遠處的海裏就傳來異動,一個如小島般大的白色肚皮翻了上來,正是那逞凶極惡的巨鯨。

“要不要喝酒?”船下響起了少女嬌嫩的聲音,一隻酒壺被拋了上來,穩穩地落入他的懷中。

碧綠的藤蔓緩緩升起,搭成一條通天的梯,蜿蜒到了甲板上。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赤著雙足,踩著藤蔓婀娜地向他走來。

梅香的臉仍然晶瑩美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像是葡萄般惹人喜愛,長辮子浸了水,濕漉漉地垂在臉側。

晨暉照在她的臉上,她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惡戰根本不存在,她隻是抽空去海中戲了會兒水。

“當然要喝,這麽好的女兒紅,怎麽能浪費。”朱文浩哈哈大笑,坐在甲板上,梅香跟他並肩坐在一起。

兩人推杯換盞地喝了起來,仿佛已經認識了多年。

“你是怎麽殺了它,你真的是條龍嗎?”朱文浩望著梅香稚嫩的臉龐,怎麽也不相信她會變成一條龍。

“我沒殺它,它死於自己的夢,因為這夢太真實了,它以為自己被白龍追趕,撞在海底的礁石上死了。”梅香微微一笑,朝他飛了一眼,“包括你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蜃氣做出來的幻景。”

“這個也是?”他搖了搖酒壺。

“對,所有都是。”

“一切有為法,如夢亦如電……”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了《金剛經》中的話。或許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夢醒時分,隻有寒夜闌珊。

“老頭子一定會回來的。”兩人很快喝光了一壺酒,梅香變戲法似的又搬出來一壇,“他拜托船王稍信求我幫忙,欠我一個人情,怎麽能輕易就死了?”

“那個……”或許是喝多了,朱文浩別過眼睛,裝作毫不在意地問,“你住在哪裏?如果能活著回去,我想去拜訪你?”

他不想錯過這潑辣美麗的少女,當她方才化身為白龍之時,他就為之心折。跟她比起來,城裏的女人簡直就是庸脂俗粉,沒有半點傲氣。

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隨時都能結束,他不介意做個夢蝶的莊生,擁有綺麗妖異的美夢。

梅香朝他飛了個眼風,笑而不答。

而日輪正緩緩從海麵上升起,萬道霞光照亮了這寂寥的荒島,荒島邊的大船,以及船上的一對俊男美女。

長夜逝去,風雨消彌,就像這世上的所有輪回,在死亡之後,新生隨之而來。

當海麵被朝陽染成金紅色時,海下仍然一片漆黑。灰衣的少年頹然站在密室中,十分疲憊的樣子。

“你到底是誰?”他抬起眼簾,輕輕地問,或許是一晚的鏖戰,或許是手下妖怪們接連死去。

他從未覺得如此疲憊,連動一根手指都十分艱難。

“靈雨啊。”少女抖了抖大氅,坐在了椅子上,黑衣裹著她玲瓏嬌小的身軀,像是一隻蝙蝠。

她的眼睛是黑的,柔順的長發也是黑色的,甚至連呼吸都像是夜風般悄悄。

她隱秘又暴露,她驕傲又低調,如果老頭子是個行走在長夜中的人,那麽她就是黑暗中的黑暗,是夜色本身。

“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這點我從未騙過你。”靈雨睫毛輕顫,笑出了聲,宛如夜雨打花窗般細碎,“因為你屢次破壞我的好事,我就想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樣子。我尋找你的漏洞,卻發現你的心毫無破綻,所以隻能想辦法製造機會。”她說罷長歎一聲,“幸好,你很渴望愛,你總是逃避感情,然而那正是你空虛的證明。”

灰衣少年麵無表情,卻覺得心底有什麽東西破滅了,悄無聲息地。

“結果你果然上鉤了。”想到過去種種,她笑得色如春花,連眼角下的小痣都彰顯著得意。

“那很好,證明我還有一顆人心。”老頭子低低地回答,他鋒芒盡失,看起來就像個不起眼的,滄桑落魄的少年。

“你看到了外麵的梟?”靈雨突然轉變了話題,“他是第二個住在這牢中的人,而之前的那個,就是我……”

她表情淡漠,像是在說無關緊要的事。

“把我關在這裏的,就是徐福。他想做出最厲害的妖王,起初我是被當飼料丟進來的,但是我卻殺了這裏的妖王,取代了它。”靈雨眼珠一轉,以欣賞的眼光望著麵前俊逸的少年,“我的力量不如它,但卻在短時間內發現了它的弱點,將它置於死地。從這方麵的天賦來說,我們是一樣的。”

“是嗎?榮幸之至。”老頭子朝她欠了欠身。

“我在這裏待了很多年,徐福珍惜我,覺得我是他這輩子的傑作,將不老不死的方術傳給了我。而就在當天,我破了他的方術,取代了他,成為了這座島的主人。”她輕輕地說,“從此以後,我不敢愛任何人,感情是毒藥,連最厲害的術士都能擊敗,何況是我?”

老頭子並不傻,聽出了她話中的弦外之音,那注定是另一場充滿陰謀和算計的風花雪月。

靈雨站起來,朝空中招了招手,貼滿咒符的骨骼發出“喀嚓”輕響,宛如有生命般從地上爬起來。

她依偎在白骨懷中,幽森森的黑眼睛望著老頭子,長長歎息,“真是可惜,如果你可以再多愛我一些,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夥伴。”

“從未付出過的人,哪有資格無限地索取?”灰衣少年別開臉,似乎不願再看這美豔神秘的少女一眼。

“你愛過我嗎?”靈雨輕輕地問,竟有些緊張。

“不。”

“你恨我嗎?”

“恨之入骨。”

“那我就放心了。”她鬆了口氣,臉頰潮紅,“恨是比愛更長久的感情。”

他們都活了太久,經曆太多,知道所有愛的終點是淡漠,而恨卻宛如烈火,越燃越熾。愛無法抵達的地方,恨可以輕鬆逾越。

如果不能相愛,那麽就用餘下的生命相互憎恨。因為有恨,落雨天、闌珊夜、寂寥時,每當內心感到孤獨,你的影子就會在眼前浮現。

那是另一種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是兩個靈魂的抵死纏綿和永恒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