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你這個蠢貨,以為這樣能打敗小爺?”憶桀驁地笑,一腳踢中了乾達婆的下頜。

俊美的貴公子渾身脫力,根本沒有反擊的能力,登時被他踢得向後倒去,連高貴白皙的臉都遍布鮮血。

“蠢貨!蠢貨!”憶下定決心要將他折磨至死,一拳拳砸到他的要害處,不過片刻功夫,乾達婆就已經滿是血汙,不成人形。

而坐在地牢中的老頭子也捂著胳膊,大口喘著粗氣,妖怪受傷也令他肉體受損,但他寒星般的眼睛,仍死死地盯著格鬥的兩人。

像是獵豹,又像是蒼鷹,在沒有看到一擊必殺的機會前,隻能安靜地蟄伏。

“知道我為什麽會說你是蠢貨嗎?因為你竟然擲掉了所有的槍,連一杆都沒留。”憶發泄夠了,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將短刀放在乾達婆的脖頸上,就要割掉這漂亮的頭顱。

乾達婆的眼睛被鮮血蒙住,但奇怪地,眼底卻藏著幾分笑意。

“你笑什麽?”他突然覺得頭皮發麻。

“你怎麽知道我一杆都沒留?”乾達婆也笑了,而幾乎在笑容浮在他嘴邊的同時,一道寒光從他背後竄出。

那是一杆紅纓長槍,裹著冰冷的殺意和無盡的力量,劃破長空,朝他刺來。狹窄的甬道中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憶連忙舉刀去格。

可終究還是太晚,隻聽“噗嗤”一聲悶響,血花四濺,長槍已經貫穿了他的胸腹,牢牢地將他釘在了地上。

這時他才看清了乾達婆身後的人,那是個嫵媚的黑衣女子,手中正握著一束小臂般粗的蛛絲。

蛛絲的兩端黏在牆壁上,堅韌而有彈性,居然是一張現成的弓。她利用乾達婆吸引他的視線,悄悄地將長槍放在這張弓上,積蓄力量,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從頭到尾,乾達婆都隻是一個誘他入局的餌。

“小笨蛋,剛才姐姐彈你一下,是在做測試哦。”偷襲得手,阿朱還不忘朝他拋了個媚眼。

“吉、吉吉,救救我,好痛啊……,憶要死掉了……”妖怪躺在地上,開始胡言亂語,他一會兒變成了狂,一會兒又變成了梟,可沒人願意忍受痛苦,都躲了起來,隻剩下他一人哀哀哭泣。

而坐在地牢中的老頭子長袖揮舞,阿朱和乾達婆同時化為風煙,消失在白玉甬道中。力量如百川匯海般湧入體內,事不宜遲,他要在整個世界崩塌前,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可是寂靜的牢房中,突然響起了細細的歌聲,那歌聲說不上動聽,甚至帶著哭腔,卻像是一隻手抓緊了他的心房。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嶽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這闕溫庭筠的小調,正是他們初次相逢時,她在河邊唱的歌。

聲音似乎從地底傳來,老頭子循聲走過去,在翻倒的銅鏡後,看到了一扇不起眼的暗門。門微微敞著,他緩緩推開,心不受控製地狂跳不已。

門後是一個裝飾奢麗的房間,跟空無一物的地牢截然相反。所有的家具都是上好的金絲楠木製成,借著微弱的光輝,可見牆上掛著幾樣兵刃。

而在一個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像是一座黝黑沉重的山,坐在一把高大的椅子上。他的身邊正跪坐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女,少女渾身淤泥,狼狽難堪,隻有一雙眼睛仍明亮如昔。

靈雨見到老頭子,立刻激動得淚如雨下,但奈何頸上架著一把銳利的短刀,讓她無法奔向蒼白清俊的少年。

“你這個老不死的,怎麽現在才來?知道本姑娘吃了多少苦嗎……”她咒罵著,卻破涕為笑。

“這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有心情唱歌,能受多大的罪呢?”老頭子也笑了,但嘴上卻一點也不讓步。

“你傻嗎?是這個混蛋逼著我唱的,我現在隻想罵人!罵你這個沒心肝的家夥,是不是我不出聲,你就把我丟在這鬼地方了?”

“那怎麽會,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你!”

不知為什麽,一貫不愛說話的他,遇到了靈雨就唇槍舌劍來往不休,幾百年來積攢的詞匯,都會不受控製地從嘴邊蹦出來。

“你就是老頭子?”躲在黑色大氅的男人忍不住打斷了他們粗暴的交流,輕輕地問。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風吹過空曠的山穀。

“你又是誰?”

“是這座島的主人,大多數人都叫我‘門主’,因為我有個不足掛齒的小組織,叫做‘奇門’,已經存在了幾百年。”

“真難聽的名字,比老頭子更難聽……”靈雨忍不住嘟囔,可是脖頸間的刀收緊了,劃破了她幼嫩的肌膚,令她不得不閉嘴。

“這名字是起源於奇門遁甲?”灰衣少年強自鎮定地說,在他身後,蛛絲悄悄在牆上蔓延,宛如飛速生長的藤蔓。

“有一部分是這個原因,另外的原因是,你不覺得人生就是由一道道門組成?”男人低吟著說,“走出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最終生命在某一扇門後終結,就像你……”

老頭子皺了皺眉,等他繼續說下去。

“就像你也終將死在這間密室的門後。”男人吃吃地笑,很得意的樣子。他的手從衣袖下露出來,嶙峋如枯骨。

“那可未必,死在門後的還不知道是誰呢。”灰衣少年也低低地笑了,眼中精光閃爍,“我猜你該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徐福吧?”

他愣了一下,隨即讚許地點了點頭,“不愧是當我的對手的家夥,那確實是我最初的名字。”

“那就可以理解了,最強大的術士,又擁有永恒的生命,難免對權利有渴望。”老頭子了然地點了點頭。

蛛絲緩緩爬到了徐福的身後,悄無聲息地從棚頂飄然而下。

“是的,本來這島上的妖怪是要借給西夏當精兵,奪取宋人半壁江山的,如今看來,好像有點難了……”徐福惋惜地搖頭,因為他豢養的大部分妖怪,都付諸流水,化為枯骨,“也是我大意,不該把決戰的地方選在自己家中,但是為了殺你,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你不邀請我,我也會來,我們注定會相遇。”老頭子微笑著說,“因為我們都在長夜中徘徊,隻要有這片夜色在,就逃不掉成為對手的宿命。”

而所謂夜色,既是人心黑暗的一隅。

蛛絲隨風挽成了一個扣,套在了徐福的脖頸上,驟然收緊。與此同時,梳著衝天辮的蒼甲憑空出現,他的大眼睛亮閃閃的,奔向了刀下的靈雨。

“小仙女!”他欣喜地大叫,鱗甲覆滿全身,將靈雨攬在了懷中。徐福的刀沒有落下,因為他被阿朱吊在了半空,黑色大氅滑落,像是揭開了一出悲劇的序幕。

展現在老頭子麵前的,是一具枯黃的骨骼,它不知已經死了多少年,周身貼滿了黃色的符紙。

正是這些符紙,讓他仍能如活人般行動。

它的雙眼黑洞洞的,像是充滿戲謔,在嘲笑他的愚蠢。

灰衣少年愣住了,渾身血液一凝。隨即刺骨的疼痛從小腿傳來,隻見一直抱著靈雨,渾身布滿鱗甲的蒼甲,瞪著眼睛,緩緩跌倒在地。

“為什麽……”單純魯莽的蒼甲,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胸口插著的一把刀。刀直插進心口,深至沒柄。

但饒是如此,他仍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少女,視線不願離開她一分一毫。

“傻孩子,我們早就見過,你忘記了嗎?”靈雨咯咯嬌笑,透著天真的邪惡,“在西京的郊外,是誰給你力量,讓你妖化的?”

蒼甲想起了那個難忘的夜晚,自己的眼神一貫不好使,正在山間遊**,一雙腳停在他的麵前,給了它邪惡的力量。

他沒看清那個人的臉,卻記住了他身上的氣息,甜膩的如桂花般的香味。而如今站在自己麵前的少女,散發的正是同樣的甜香。

“竟然是你……,小仙女,真是沒想到啊……”他嘔出一口鮮血,吐在了地上,瞳孔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灰色。

“所以我知道,穿山甲周身都被堅甲覆蓋,卻隻把柔軟的腹部暴露給自己要保護的人。”靈雨惋惜地蹲在他麵前,闔上了蒼甲的雙眼,“謝謝你,你是少有的,奮不顧身保護我的人。”

也是她第一個算計的妖怪,她接近蒼甲,帶他玩耍,跟他最投緣,就是等著有一天,他將自己的弱點拱手奉獻到自己麵前。

什麽都在她的計劃之內,但不知為何,她有點悲傷。

蒼甲少年的身軀消失,變成了一隻穿山甲,靈雨拔出了他胸口的短刀,看向了臉色蒼白的老頭子。

“吉吉、吉吉,快來救我啊,我要痛死了……”通道內,重傷的妖怪在苦苦哀叫。

“他是在叫你吧?”灰衣少年木然地說,他僵硬得像具石像,隻有眼睛流露著無盡的哀傷,“並不是‘吉吉’,是‘姐姐’對嗎?你就是這座島的主人,而他是你豢養的蟲王?”

少女並未回答,她幾近**,肌膚泛出玉一般瑩白的光。她走到徐福的身邊,撿起地上的大氅,披到了自己身上。

風帽上鑲著一圈黑色的貂毛,將她的臉襯得更精致小巧,瞳仁越發黑亮,連眼下的那顆小痣都像是有了生命。此時老頭子突然發現,她跟這衣服般配至極,比穿著自己給她買的櫻色裙子更加合適。

為什麽他從未發現,跟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吵吵鬧鬧的小丫頭,就是夜的女王呢?

“真是可惜,撲上來救我的不是你,不然我可能會因為心軟,放你一碼的。”靈雨長長地歎息,像個哀怨的閨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