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雨勢漸歇,朱文浩仍吊在船舷上,像是一枚秋天的枯葉。

巨鯨正在瘋狂地破壞船隻,伴隨著隆隆巨響,很快所有的船都沉沒了,隻有他跟這條主艦還在。他想起了自己跟少年驅魔師許下的承諾,苦澀地笑了笑。

看來一語成讖,自己真的要跟這艘船共存亡了。

可鯨魚在海中翻滾,掀起滔天巨浪,隻圍著這條最大的船打轉,卻不攻擊,像是隻戲弄老鼠的貓。

夜雨瀟瀟,海風清寒。朱文浩漸漸撐不住了,胸前的傷口還在滲血,他開始感到冷,眼前也出現了幻覺,仿佛看到童年和少年的自己在甲板上嬉戲遊走。

據說人死前都會看到過去的往事,可是一貫風流倜儻,遊戲於花叢中的他,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會葬身在蒼茫大海上。

“看來人果然不能破例啊……”他苦笑著搖頭,“這輩子隻有一次遵守了諾言,怎麽就變成了最後一次呢?”

鯨魚噴出水柱,一甩尾巴遊遠了,如巨斧般劈碎海麵。他並沒傻到以為這恐怖的妖怪會就此離開,它拉開距離,不過是為了發起更強大的攻擊。

“哎,這種時候,要是有一壺女兒紅就好了。”他凝望著黑漆漆的夜幕長歎,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然而話音剛落,一隻潔白的手從船舷上伸出來,手中提著一個圓潤精致的紅色酒壺。朱文浩嚇得不清,連幾乎停止的心髒都劇烈跳動。

“你的酒,喝不喝?”緊接著船舷後探出了一張漂亮的臉,那是一個活潑明豔的少女,臉圓圓的,一條粗黑油亮的辮子垂在臉側,像是根小野獸的尾巴。

可出發前他明明檢查過整條船,隻有莽夫水手和精悍的家臣,怎麽憑空蹦出來這麽個美嬌娘?

“二十年的女兒紅,很不錯哦。”少女輕輕晃了晃酒壺,她的眼睛像是蘊著層霧,朦朧夢幻,而偏偏霧氣中閃爍著刀劍般的寒光,透露著她是個厲害角色。

“你是誰……”朱文浩有氣無力地問,如果此時出現的是個彪形大漢,他或許還能看到點希望。

“我叫梅香……”少女將酒壺中的酒傾倒在他身上,桀驁地笑,“或者你叫我蜃妖也行!”

酒水紛紛灑落,卻幻化為一朵朵鮮花,姹紫嫣紅,像是將富貴人家熱鬧的花園搬到了這淒冷的海麵。

而且不止是花,奇珍異獸在甲板上奔走鳴叫,有麒麟、有九色鹿、鳳凰,還有很多他連聽都沒聽過的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妖獸。

“你……”他剛想問話,舌頭就在口中打了結,因為少女身上已經起了更加奇異的變化。

細密的鱗甲爬上了她秀美的麵龐,漆黑的瞳孔變成了灼人的紅色,不過瞬息之間,方才還嬌媚可人的女孩就化身為一條白龍。

身後傳來隆隆巨響,鯨魚掀起滔天巨浪,向大船發起最後的攻擊。而在他的麵前,龍翔九天,亮出了鋒利的爪牙。

被夾在兩個龐大妖獸之間,飄搖伶仃的朱文浩,刹那間覺得自己連枚枯葉都算不上,簡直像是一粒塵埃般渺小。

黑暗的地牢中,身受重傷的書生跪在一個披著大氅的人麵前,他正哀哀哭泣,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自小長在牢裏,每天都承受著非人的訓練,讓他獲得無上偉力的同時,也擁有了一顆敏感脆弱的心。

這顆心為了自保,變成了三個人格,每當撐不住時,就推出另外一個人格應付局麵。

“是‘憶’嗎?”

“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別騙我,我知道是你,隻有你這個小家夥才膽小愛哭。”鬥篷下的人笑了,似乎非常滿意,“小時候你也這樣哭過一次,結果島上的妖怪少了一半,如果不是我阻止你,可能連這座島都要被你拆了。”

書生抬起頭,眼眶通紅,黑眸晶亮,表情純良無辜。

“世人總認為,高大凶猛的家夥才可怕,殊不知往往最無害的,才是厲害角色。”

憶別過眼睛,似乎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憶,不要怕,你一定能贏,因為你心無旁騖,而他的心底,卻裝下了一個人。”身披大氅的人悠悠地說著,看向窗外。

原本溫潤潔白,像是個如意平安扣似的月亮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黑壓壓的天幕。

雨淋漓而下,所到之處,宮殿傾塌,樹木枯萎。

這座仙島沒有四季,卻又凝結了四季的美好。宮殿裏有春日裏的鮮花盛放,山巔處又有冬季的瑞雪皚皚,回廊中一片秋色,池塘裏夏荷接天。

而且不要說下雨,島上連刮的風都是和煦的暖風,像是少女柔嫩的手拂過頰邊。

“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充滿惋惜,又像是期盼什麽,“時間是個強大的東西,所有跟它作對的,不是崩塌,就是凋零。”

而在一片雜草叢生,滿布蜥蜴和毒蛇的荒地中,蒼白清俊的少年正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

他跟在一個雪膚花貌的黑衣豔女身後,不知要去向何方。

存在了千百年的禁術被破壞,所謂的仙島露出了猙獰麵目,島上滿是枯枝瓦礫,地上散落著骷髏,黑洞洞的眼睛,似充斥著對生命的嘲笑。

這哪裏還是什麽蓬萊仙境,簡直比墳地還不如。

不過少年卻不在乎,在他舍棄“長歌”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注定要奔走在一條危機四伏,妖魔橫生的夜路上。

幸運的話,他贏得的不過是一隙短暫的光明;不幸的話,他就會被暗夜中的妖魔吞噬。

他早就已經拋棄了幻想,隨時準備麵對命運最殘酷的一麵。

“我一直沒問過你,為什麽要以‘老頭子’為隱名?”走在前麵的阿朱駐足停步,居然在這噩夢般的處境中,跟他閑話家常。

“因為人們提到老頭子,很容易想起的就是老不死的。”少年突然笑了,咳嗽了兩聲,“這不就是形容我的嗎?”

“你不會老的。”

“可是我會慢慢凋零。”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方才熊男的死,讓他覺得身心俱疲。

“你也不會凋零。”阿朱走到他麵前,在他頰邊輕輕一吻,“相信我,你隻是太久沒有愛了,隻要找回那個漂亮的小姑娘,一切都會好起來。”

老頭子笑了笑,受下了阿朱的香吻,但這麽多年來,他從未在別人身上寄托過希望。

靈雨漂亮的眼睛仿佛在雨幕中出現,連眼下的小痣都栩栩如生。

在這個冷雨淒惶的夜,似乎有某些堅不可摧的信念,跟這座仙島一起,慢慢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