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就像這世上大多數的事物一樣,築建起來甚至需要千秋萬載,但分崩離析卻隻需短短一瞬。

宮殿發出隆隆巨響,在他們身後化為廢墟,時間不等人,阿朱縱身一躍,手中銀絲揮舞,裹著老頭子一起鑽進了一條地道之中。

地道居然是漢白玉砌成,兩側有拳頭大小的夜明珠照明,將通道映得如同白晝。

“怎麽這裏沒事?”阿朱撫摸著溫潤冰冷的玉石,完全沒有一絲裂痕。

“看樣子,這是徐福為自己留下的後路。”

玉石上雕刻著繁複的花紋,牆上的明珠價值千金,跟這條地道相比,那寬敞到透風,隻有長明燈照明的宮殿,簡陋得像個茅草棚子。

“老頭子,看來我們這次找對了地方。”阿朱斜斜朝他飛了個媚眼,俏生生的。

少年點了點頭,伸手掐了下阿朱粉嫩的桃腮,讓她繼續引路。他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宛如曠野上獨行的狼,但俊逸文靜的臉卻沉了下去。

守在宮殿中的是塚狐和梟這種強大的對手,那麽藏在這白玉通道盡頭的,又將是怎樣可怕的妖魔?

他心思剛一動,不遠處傳來呼呼風響,幾十個身穿白衣的童男童女向他撲來,他們手無寸鐵,但利爪獠牙卻是最好的武器。

這些妖怪跟外麵的不同,它們完全拋棄了人的姿態,長發披散,青麵獠牙,像是從畫上跳出來的惡鬼。

他並不畏懼,冷靜地召喚妖獸。乾達婆出現在狹窄的通道中,他長槍一抖,寒光點點,已經貫穿了幾名怪物的咽喉。

這些怪物一旦倒下就化為枯骨,隻聽通道中不斷傳來沉重的悶響,轉眼間已經白骨遍地。

他輕輕招了招手,乾達婆英姿勃發的身影消失。空曠的白玉通道中,隻剩下他一個人孤單寂寥的身影。

蒼白俊秀的少年咳嗽了兩聲,踏著累累白骨,向通道盡頭走去。

此時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朱文浩也麵臨一場惡戰,但是比起方才,他的處境更加淒慘。

白龍盤踞在大船上,時不時發出挑釁般的咆哮,噴出的氣流將他吹得在半空中**來**去。而巨鯨也察覺來了厲害對手,隻衝刺了一半就掉頭離去,如今隻圍著大船打轉。

“我不管你是什麽妖……”朱文浩朝船上的白龍高叫,“快點幫我上去,我一個人爬不上去啊!”

他在海風中手舞足蹈,但白龍卻不理會他,隻輕蔑地瞥了他一眼。

這眼風對一貫高高在上的朱文浩簡直就是侮辱,他登時破口大罵,把這輩子在市井中聽到的髒話全用上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他,居然變得比出發時還精神。

然而他罵到一半,突然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子般住了口,令他閉嘴的並不是凶猛的妖獸,而是海中出現的漩渦。

刹那間無數個漩渦在海麵上浮現,像是綻放了千萬朵花,海底似乎漏成了篩子,水流正從篩孔中急灌而下。

他從未見過這種異象,登時看傻了眼。但隨即海麵上飄起了浮木瓦礫,鬱鬱蔥蔥的樹木,更有累累白骨夾雜在其中。

他突然明白了什麽,心驟然抽緊了,他又開始破口大罵,這次不是對著白龍,而是黑漆漆的,宛如死亡般的海麵。

“老頭子,你這個老不死的,趕快給我活著回來!本大爺說話算話守著船,你這個不守諾言烏龜兒子王八蛋,隻配給本大爺提鞋……”

他越罵越起勁,罵得連白龍都晃了晃爪子,恨不得把他掐死。可是借著微弱的光,隱約可見他眼眶通紅,似乎就要哭出來的模樣。

白龍長尾一甩,將他托到了甲板上。

“哢嚓”、“哢嚓”、噩夢般的聲音在空曠的甬道中回響,那是枯骨被踩碎時發出的呻吟。老頭子走過白骨鋪就的道路,最終停在了一扇門前。

門是整塊玉石雕成,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甚至連門環都沒有,隻有一個凹槽,算是拉手。

門後是什麽?藏著最可怕的妖怪,還是他追尋了很久的謎底?他很少如此緊張,連手心都布滿了冷汗。

但他仍推開了門,活了這麽多年,他早知道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出乎意料地,門後居然簡陋至極,連牆都是土坯的,房內陰暗潮濕,隻有一扇小窗采光,冷雨飄飛而入,更見淒涼。

一個**著上身的男人,跪坐在窗前。借著微弱的光線,可見他身子精瘦,肌膚上遍布疤痕。

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在低低哭泣。

“你是誰?”老頭子似察覺到了什麽,輕輕地問。他既不是梟也不是狂,既不飄逸也不暴躁,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男人仍在哭,肩膀微聳,像個脆弱的孩子。

“你是憶?”他想起了狂曾提過的名字。

“或許是吧?回憶的‘憶’,好像不止一個人這樣叫過我,但是我對這個世界完全不了解,每次出現都很害怕。”

灰衣少年繞到他的身前,隻見朦朧的光輝中,他眉目溫潤幹淨,像是浸在水中的玉一般剔透。

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全無雜質,仿佛能從瞳仁一眼望到他的心底。多年以來,老頭子見過的人數以萬計,隻需搭一眼,就知道這個人跟孩童般毫無心機。

“不要怕,告訴我這島上的主人是誰?我不會傷害你的。”他循循善誘地說。

“我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隻記得有很多人欺負我,我實在太害怕了,就將他們全殺了。”

憶惶恐地說,身體在微微顫抖,似乎回想到了可怕的一幕。

他幾近**,如嬰兒般純淨,讓人毫不設防。老頭子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要安撫他激動的情緒。

“這麽說,你從小就在島上長大?”

“是的,但我不喜歡這裏,這裏的人總要害我,每天一個個地放進來,殺掉一個還有新的,受了重傷就在**躺兩天,好了之後又繼續這樣的日子……”

老頭子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俊秀的臉變得如岩石般冰冷。憶的話讓他想起了曾見過的養毒蟲的人,他們往往準備一個密封的匣子,將蜘蛛蠍子等依次放進去,讓它們鬥上個月餘,最後活下來的那隻,就是最毒的蟲子,一隻可賣十幾貫錢。

“為什麽你拿開了手?可是嫌棄我?”憶抬起眼簾,睫毛微顫,眼中流露出寒光。

“隻是怕你的傷口痛。”他微微一笑,看似鎮定,但是鱗甲卻悄無聲息地覆在了要害之處。

“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會出現嗎?”憶抬眼看著他,目光仍然清澈如水。

“不。”

“在受了重傷,痛得要哭的時候……”他低低地笑,“偏偏我每次都能記住傷害我的人。”

幾乎在“人”字出口的同時,他一拳就砸向灰衣少年的胸口,這拳既有狂的力量,又有梟的速度,讓人避無可避。

隻聽地牢中傳來“呯”的一聲悶響,老頭子的身子像是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麵放在牆角的銅鏡上。

銅鏡“哐當”一聲倒在地上,露出了後麵的一扇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