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而幾乎就在他倒下的同時,半空中傳來布帛撕裂之聲,梟身上肌肉鼓動,撐壞了書生飄逸的長袍,露出了遍布疤痕的身體。

堅韌的蛛絲被撐斷,他重重地落在地上。阿朱並不傻,纖腰一扭,便遁入風中逃逸。

隻有眠狼仍手持黑劍,站在自己的主人身前,但跟之前不同,少年並未擺出誇張的姿勢,隻是挺劍而立,仿若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

“又見麵了,沒想到你居然能兩次逼出我!”書生不再微笑,溫文爾雅的表情也變得猙獰殘忍,顯然是“狂”出現了。

他活動了一下關節,渾身發出接連不斷的咯吱輕響。

“那有什麽難的?因為你們並不複雜。”老頭子癱坐在地上,衣襟染血,眼中卻沒有絲毫怯意,直視著狂嗜血的雙眼。

“你是在說我們頭腦簡單?”

“是心思單純。”

“我可不那麽認為,隻有勝者才有資格評價別人。”狂輕蔑地瞥了一眼灰衣少年,“至於你,跟落水狗有什麽分別?”

他說罷一拳就砸向了老頭子,但眠狼在刹那間動了,他的劍尖直指向狂的拳頭,如果他不躲開手臂就會被劍貫穿。

但狂卻根本不躲,拳頭微微一偏,繞過眠狼的長劍,直砸向他的胸口。

隻聽“砰”的一聲悶響,眠狼整個人平飛出去,他甫一落地,卻雙足一點,如乳燕投林般輕盈地再次襲來。

“自尋死路!”狂獰笑了一聲,一腳就踢向眠狼的脖頸。

然而就在這時,一杆長槍憑空出現,直挑向他的後心。不過瞬息之間,原本體力上占盡優勢的他,就淪落到了腹背受敵的困境。

他並不害怕,一手抓住了乾達婆的長槍,而踢向眠狼的腳也並未停歇。眠狼隻能舉劍回護,但速度卻比方才慢了許多,堪堪避開了這一記重擊。

如貴公子般高貴俊美的乾達婆,將長槍舞成一團虛影,將狂裹在連綿不絕的殺招中。

可是狂卻似乎並不擔心,連連躲開乾達婆的攻擊,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坐在地上的灰衣少年。

乾達婆出手越來越快,他俊美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力量正在從他的體內一點點抽離,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快戰勝麵前這個強大到恐怖的對手。

他這樣想著,槍尖一抖,仿若變化出千萬條蛇,直刺向狂的胸腹之處。這是貫注了他全部力量的一槍,即便是神,也要為這雷霆般的長槍卻步。

但狂卻不避不讓,唇邊掛著揶揄的笑,似在看一場笑話。

夜風遊龍般滑過瓊宇,吹得大殿內的長明燈燈花一閃,而挾著萬鈞之力,眼見就要將他穿透的長槍,居然憑空消失了。

不僅是槍,還有持槍的俊美公子,以及通身黑衣,如冰雪般冷漠的少年,也一並不見蹤影。

光影中隻有健碩高大的狂,如神魔般站在灰衣少年麵前。少年的頭微微垂著,麵如金紙,衣襟遍布斑駁血痕,像是一隻即將在風中熄滅的殘燭。

“都說了你的手下有人背叛,還要跟我以性命相搏,真是傻啊……”狂連連搖頭,他蹲在老頭子麵前,饒有意味地看著他長睫下枯井般的雙眼,“怎麽樣?力量無法凝聚,分崩離析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一點也不好……”老頭子似使盡全身力氣,才抬起眼簾看了他一眼,“告訴我,你們是怎麽做到的?”

“你竟然不問那個人是誰?”狂揚了揚眉,很驚訝的樣子。

“那並不重要,我要保證將來再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真是可笑,你以為自己還有將來嗎?”狂突然笑出了聲,像是看到骷髏從墓地中爬出來要跳舞,因為在他眼中,這年少清俊的驅魔師已經與死人無異。

可老頭子並沒有笑,他仍強撐著端坐,毫無生氣的眼睛執著地望著他,等待著答案。

“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告訴你也無妨。”狂將手放在他的頭上,似劊子手般殘忍地笑,“你的手下們都有一個弱點,就是太重感情,雖然他們因會忠誠於你,卻也會因此背叛。”

“我懂了……,最大的優勢,有時也是最明顯的弱點。”

“所以主人找到了你其中一個手下的孩子,用來要挾他,現在你明白了吧?”

老頭子如枯井般的眼睛中跳出了幾簇火苗,在電光石火間,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人的身影。

那是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深山之中,他落入人類製造的陷阱中,身邊躺著他的倆個孩子。

幾百年前的月光下,他抬頭望著自己,並未求救,眼中卻滿蘊悲傷。

“是你嗎?熊男?”刹那之間,他的身體微微一晃,仿佛高山即將崩塌。

熊男,這個跟隨了他百年之久,靦腆而寡言的妖怪,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擋在他的麵前。

他很少說話,見到漂亮的女人就會臉紅,即便立下功勞,所要的獎賞也不過是一壺熱酒而已。

他是那樣忠誠那樣可靠,以至於昔日這魁梧的壯漢在斷龍石下受了重傷,他還是在決定重新做驅魔師的當晚,就啟程將他找了回來。

“先生……”,夜風浮動,熊男如小山般的身影出現在宮殿中,他低垂著頭,堅毅粗獷的五官上寫滿愧疚,“抱歉……,其實我一直沒跟你說,在很久以前,我就死在了那塊斷龍石下。”

“是嗎?”灰衣少年長長歎息,那次熊男的死讓他幾乎失去一條手臂。可是出於對過去下屬的留戀,他還是不死心地去那水中的墓地尋找。

而在被被陽光籠罩的金色河流旁,他也確實找到了昔日的故人。

熊男端坐在河邊的一塊岩石上,仍穿著他送給他的毛皮背心,戴著昔日揚州最流行的氈帽。

即便背心上的毛幾乎禿了,氈帽上也破了幾個洞。

可是熊男一看到他,臉上立刻露出像是過去一樣的,憨厚靦腆的笑容。

“是他們讓你複活的?”老頭子咳嗽了兩聲,他這次像是真的病了,連咳嗽聲都虛軟無力。

“是的,他們找到了我留戀不去的魂魄,並給了我新的身體。”

“原來借屍還魂的並不止塚狐一個人……”少年接連不斷地咳嗽,每咳一下,口中就噴出血沫,“原來他們的暗棋,在那麽早就已經埋下。”

“對不起,我也不想,但隻要能令我像是過去一樣待在您的身邊,讓我做什麽都可以。”熊男的聲音沙啞低沉,仿佛在哭似的,“可是就在上個月,他們說我的一個孩子也有了妖力,一直住在北方的高山裏。如果我不聽他們的,就要殺掉它。”

“不論人或者妖,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不必向我致歉。”

“先生,你不怪我嗎?”熊男終於再也忍不住,將臉埋在蒲扇般的大掌中號嚎大哭。

“不,如果要怪的話,我隻怪你在遇到麻煩後,為什麽沒來找我。”老頭子依舊微笑著,他的臉白而清俊,在燈光中宛如美玉。

千百年的時光似乎沒為他染上任何風塵,他依舊是那個徘徊在山中的翩翩少年,偶然救了落入陷阱的妖怪。

妖怪口舌笨拙,不大會說話,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以後你就叫熊男吧,我給你力量,讓你變成最強大的妖獸。”當時的他黑眼睛中似藏著整個星空,璀璨奪目,因為年輕,輕易地誇下海口,“我們在一起,會看到整個世界。”

“啊啊啊——”熊男突然痛苦地咆哮起來,因為狂單手抓住了少年的頭,就要扭斷他的脖子。

一口血從這強壯的漢子口中噴出來,淚眼朦朧中,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茂密的山林中,不愛說話的妖怪走過去,將少年扛在了肩頭,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峰上,俯瞰著層巒疊嶂。

仿佛是這世界的王,已經擁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