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塚狐抱著琥珀,跪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受了傷的孩子。而顧羲禾死時不過十七歲,又嬌生慣養,也確實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老頭子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痕,走到了被鬆香填滿的地牢前。顧羲禾全無殺氣,根本不值得提防,他可以放心地背對著他。

在溫暖的燈火中,鬆香已經凝固了,一個櫻紅色的身影躲在琥珀之中,像是飛天的仙女調皮地在雲端漫遊。

老頭子年輕清俊的臉,浮現出一抹悲戚。

為了不將她牽扯進來,他刻意將她氣走,他甚至還想過,等他辦完了所有的事情,就會帶著一身風塵,敲開她寂寞的門扉。

她會欣喜地撲到自己的懷中,為他準備炙肉和燒酒,就像兩人曾共度的那個除夕。

可是造化卻總愛弄人,即便他活了這麽久,也無法避開它的折磨。

萌芽的情愫戛然而止,對未來的設想也化為泡影,少女被凝固在透明的結晶中,不會老也不會醜,像是命運之神唇邊譏諷的笑,笑他的天真與愚蠢。

“快看,那裏有些不對勁……”他喉頭腥甜,血再次要湧到唇邊時,阿朱突然出現在他的身邊,她瞪著杏核大眼,青蔥玉指指向被金棕色琥珀填滿的地牢。

他咳嗽了兩聲,又咳出幾口血,順著阿朱所指的方向望去,卻隻見一團模糊的櫻紅色的影子。

那紅色綺麗中透著悲哀,他每看一次,胸口就傳來針刺般的痛。

“裏麵沒有人,那是一件衣裳……”阿朱的聲音柔和平靜,卻又像是琴弦般冰冷無情。

“你確定?”

“確定,沒有頭發和四肢,隻是一條裙子。”

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陣風,讓他憑空打了個寒戰。他還沒等感受到喜悅,殺氣就從天而降。

一個身穿赭色長袍,頭戴璞頭的書生,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如飛鳥般翩翩然穿過宮殿的穹頂,落在了他的麵前。

幾乎在他落地的同時,少年驅魔師伸手一揮,麵前已經多了一塊青色盾牌,盾牌足有一人多高,將他整個人遮住,卻是蒼甲幻化的變形鱗甲。

“又見麵了啊?比我想象中的慢,這麽久的時間你在籌謀什麽呢?”梟雙手微揚,袖底生風,手中已經多了兩柄短刀。

他嘴上不停,短刀舞成兩團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病弱蒼白的少年衝來。

老頭子揮了揮手,麵前的盾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黑色錦衣,如刀鋒般銳利冰冷的眠狼。

眠狼黑劍疾刺,劍氣縱橫,瞬間就接了他幾招。去掉鱗甲護身的他,速度比之前那次交手快了幾倍。

“你出現得也比我估計的慢了許多,你又在籌謀什麽?”

“如果這仙島是個戲台,那我就是壓軸的主角,你可見過主角開幕就登場?”

梟的身影化為一道青風,跟眠狼以高速戰鬥,偌大的宮殿中,一黑一青兩團虛影交織遊走,叮叮當當的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

“是嗎?那你可曾見過第一次交手就使盡全力的對手?”老頭子冷笑一聲,拾起了長劍,指向了互鬥的兩人,“眠狼,以我最大的力量支持你,讓這個蠢貨見識一下你的厲害!”

他少年般清秀的臉龐瑩白如玉,卻浮現出堅毅決絕的神色。

刹那間宮殿外響起悠遠的狼嚎,而眠狼突然止住腳步,不再跟著梟奔走激突。這俊美冷漠的黑衣少年收回了長劍,擺出了一個突刺的姿勢。

梟仍眉眼彎彎地笑,卻將短劍攏在袖中,身姿輕盈地後退,宛如一隻靈活的獵隼,瞬間就跟對手拉開了三丈有餘的距離。

“你說誰是蠢貨?”他靜靜地站在燈下,雖然他總是在笑的樣子,卻可見眼底的薄怒。

“當然是你!我敢保證,你破不了眠狼的突刺。”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眠狼紮下馬步,將黑劍在胸口平舉,劍尖筆直地指向他。

“哼,就這麽一招,還想殺我嗎?看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刀快!”梟笑眯眯地雙手一招,手中又多出兩把短刀。

四把刀同時出現在他的手中,他突然發出尖利的笑聲,身體化為一道青影,疾朝眠狼衝去。

眠狼並未出手,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但瞳仁的顏色卻驟然加深,殺氣飛快凝聚。

“去!”梟摸不透這冷峻少年的底細,衣袖一揚,兩柄刀脫手而出,疾刺向眠狼的胸口。

刀上灌注了巨大的力量,劃破夜風,發出輕微的嘯聲。沒人能躲開這麽快的刀,即便是閃電也追不上它的速度。

而一直保持著突刺姿勢的眠狼,身體一晃,出現了一絲縫隙。

隻聽風中傳來“叮當”兩聲輕響,兩柄短刀被彈開,眠狼仿若磐石般紋絲不動,但黑劍的劍尖卻在微微輕顫。

梟在射出短刀的同時,身影化為一道青風,也衝向了眠狼。

就像他想的那樣,少年完美無缺的防守姿態被雙刀破壞,劍上凝聚的殺氣已經被卸掉,隻剩下五成力氣。

他揮舞著短刀,在夜色中劃出死亡的弧光,疾向眠狼的手腕劃去。他被即將到手的勝利衝昏了頭腦,完全沒有發現,站在眠狼身後的老頭子,唇邊蘊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眠狼見到刀光,沒有刺出醞釀已久的招數,反而後退了兩步。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驕傲冷漠的少年居然會臨陣脫逃,刀憑空刺在風中。而與此同時,突然覺得脖頸一緊,自己居然撞在了一根銀絲上。

他立刻察覺到不妙,想要後退卻已經來不及,銀絲飛快收緊,將他緊緊縛在半空中。

“嗬嗬……”梟抓住脖頸,痛苦地呻吟,卻見一個身穿黑色紗衣的曼妙女子從暗處走了出來。

“這位公子,難道不知道蜘蛛最擅長的,就是等待獵物自投羅網嗎?”阿朱杏眼含風,朝他拋了個媚眼,玉指輕揚,將蛛絲收得更緊。

“你、你們使詐……”他氣急敗壞地大罵。

“現在明白我為什麽說你是蠢貨了吧?”老頭子輕蔑地看著被吊在半空中的他,“速度再快又怎樣?隻知道往前衝,連陷阱都看不到,不是蠢貨是什麽?”

“是嗎?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梟眉眼中再次綻放出笑意,陰森地說,“你的傷是不是一直不好?而且稍一用力就會咳血不止?”

老頭子愣住了,而就在這時,他周身傳來劇痛。甜腥的氣息再次湧上口鼻,他哇地一聲再次吐出了一口鮮血。

少年本就蒼白的臉變得幾無人色,站在宮殿中,燈影下,簡直就像一個俊逸飄忽的剪影。

“蒼甲?你怎麽還在鬧別扭?”他憤恨地訓斥屬下。

“不是我啊先生,知道小仙女沒死,我開心還來不及怎麽會鬧別扭呢?”蒼甲在風中現身,小臉皺成一團,滿腹委屈。

“是誰?那是誰?誰背叛了我?”一直冷靜平和的少年,終於忍不住發怒了。

他跟妖怪們交換生命,以血肉之軀供養它們,是他最信任的夥伴。他讓它們愛,給它們自由,甚至比人類活得更有尊嚴。

可是在這生死攸關之時,它們卻對他露出了猙獰的爪牙。

燈影閃爍,映出重重魔影,似乎每一片陰影中都暗藏殺機。他終於再也撐不住,身體一晃,就跪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