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吉的家是一間簡陋的草房,幾無長物,十分寒酸。

“老子不會這麽容易倒下去的。”他痛得臉色青白,但仍勉強地笑,“我還要娶阿茹呢。”

“你不怪我?”我滿懷愧疚,如果不是我那一瞬間的遲疑,可能此時勝利的已是我們。

“怪什麽呢……”他長長歎息,“你自有你的道理,而且你也沒有丟下我獨自逃命。”末了他又補充,“畢竟人都要聽從自己的心,免得貿然做後悔的事。”

他說完就又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但這個本事微末,裝神弄鬼的男人說的話,卻跟少昊曾說過的格外相似。

這天天氣陰寒,風裏裹著細雪,像是刀子般鋒利,吹在人身上冷得發痛。我安置好武吉,就裹緊了棉袍,向少昊的住處走去。

我要去問問他,為什麽我得到了力量,卻仍然無法製服那可怕的妖怪?

為什麽那被妖怪附身的人,每晚都在哀哀哭泣?

一路荒僻冷清,路邊的荒草中,影影綽綽藏著鬼祟的影子,其中有一個臉頰消瘦,長相犀利的男人,正冷冷地打量著獨自趕路的我。

看起來是個厲害的家夥,如果收它為屬下,是不是就能輕易取勝呢?

我心中一動,停下了腳步。男人身影微晃,轉眼就來到了我的麵前,張嘴就向我的脖頸咬來。

他的嘴宛如蛇口,猛地咧到了耳根,一張血盆大口中,竟長滿了長達寸許的獠牙。

我急忙舉劍抵擋,卻有人比我更快,那人身姿曼妙,宛如綠柳扶風,飛快地閃到我的身前。

幾乎在她站定的同時,一道血線直衝天際,恐怖的妖怪已身首異處,倒在了雪中,很快就變成了一條灰色的蜥蜴。

“長歌公子,幾天不見,你怎麽如此憔悴。”綠蘿俏生生地對我笑,她綠裙如柳,發髻高挽,頗有幾分閨秀風範。

當然,如果她手中沒有拿著那把染血的短刀就更好了。

“我是來找少昊喝酒的,我有了第一個妖怪,想讓他看看。”我叫出了三寶,三寶穿著厚厚的小皮襖,圓圓胖胖的臉上尚有昨晚打鬥的青痕,不情願地出現了。

“這可算不上你自己的妖怪。”綠蘿搖頭淺笑,“這小家夥可愛倒是可愛,跟你卻像是沒緣份的樣子。”

“那怎樣才算是自己的?”

“隻有聽到你的心聲而來的,才是真正跟你有緣的妖怪。”她指著地上的死蜥蜴,“因為你的心亂了,所以才引來了這麽危險的怪物。”

“快帶我去見少昊,我有事要問他!”我聽出她話中的玄機,更想去問個清楚。

“主人不想再見你了。”可綠蘿的語氣卻低了下去。

“為什麽?”

“他讓我帶話給你;伴君千日,終須一別!如今你得償所願,剩下的就是一個人的修行,他再也無法幫你,不如就此別過。”綠蘿朝我行了個禮,總是蘊著笑意的臉上,浮上淡淡的哀傷,“以後綠蘿也不會再現身了,公子保重。”

天仿佛更冷了,鉛灰色的天幕中,落雪紛揚而下,宛如一場盛大的離別。

我早已過了為分離而哀慟的年紀,但心底卻滿含失落。像是一個疲憊的旅人千裏跋涉,穿過風雪,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

可推開門卻發現隻有冷風在廳堂中遊走,根本無人等候。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隻是有件事想問你。”我忍住心中的難過,低聲問向綠蘿,“什麽是妖怪的心?”

綠蘿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話,她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十分為難,“跟人心沒有什麽差別啊,我們也會愛、會恨,會為了某個人,在深夜輾轉反側。”

“那如果有一個妖怪,夜夜都在哭泣呢?”

“它一定非常悲傷吧……”綠蘿長睫微顫,十分動容,“換做我的話,隻有失去愛人,才會沉浸在這巨大的悲痛中,無法自拔。”

我點了點頭,跟她拱手作別。這美麗的少女朝我掩嘴一笑,身影微晃,便消失在皚皚白雪中。

就像每一個綠意盎然的盛夏,都注定要被落雪覆蓋。在這個冬天最冷的日子,我跟少昊的緣份,也化入冷風細雪中,不複存在。

那天我照例去街角的酒館買了一壺殘酒,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上了年紀的老板卻連連看我,好像從未見過一樣。

“不過幾日不見,你怎麽像變了個人?”他嘟囔著說,“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是嗎?可能是最近比較累。”我摸了摸自己凍得僵硬的臉,訕訕地笑。

“不,不是這種,而是整個人都變了……”他連連搖頭,關上了木門,“奇怪,真是奇怪!”

他已經上了年紀,眼神自然會越來越差。我不以為意,拎著酒壺回到了家中。

琉璃顯然已經等了我很久,我剛叩響了院門,她就像隻兔子般衝出來,飛快地把門打開。

“長歌哥哥,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她一見到我就哀哀哭泣,連鼻尖都哭得通紅。

“為什麽這麽說?我隻是去郊外看看有什麽厲害的妖怪。”我笑嘻嘻地掐了掐她的臉,“前幾天我剛成為了驅魔師,連個可供驅使的妖怪都沒有,未免太說不過去。”

她沒再說話,替我脫下棉袍,掃下了衣服上的落雪。她的長睫在燈光下微顫,棕色的瞳仁中,似藏著深不見底的黑。

這個聰明的女孩,似乎什麽都知道,卻偏偏又不說出口,讓人永遠都猜不到她的心思。

內室裏傳來了輕微的咳嗽聲,我假裝不在意,但在喝了幾杯酒暖了身體之後,就走進了那溫暖漆黑的房間。

塚狐躺在被褥中,隻露出了消瘦蒼白的臉,床下的炭火燒得足足的,狹小的房間溫暖得如同暮春,但他卻更虛弱了。

“你真是個笨蛋……”他咳嗽著,少女般的麵龐上,現出幾分薄怒,“我拚了命讓疾風射出那一刀,你居然還無法殺掉他。”

“可是他在哭啊……”我想到了月光下,歐冶子臉上的淚痕,他悲痛的表情,覺得於心不忍。

“那又怎樣?你跟妖怪們打交道太少,早晚會知道,它們根本不值得可憐。”當他這樣說時,我的左臂不受控製地跳動了一下,似乎是三寶在抗議。

“把三寶還給我吧,我要親自去殺了這個家夥。”他非常失望,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看我。

我失去了唯一的妖怪,可以依賴的,隻有手中的長劍。在一個起風的早晨,塚狐不告而別,我跟琉璃的生活恢複了平靜,一切都跟過去一樣,祥和安寧。

而就在我尋覓屬於自己的妖怪的時候,琉璃卻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