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躺在榻上看兵書,自從他中風之後就很少出門,可是此役關係到大唐的存榮,他臥不解甲,帶病上陣,燃燒著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將,所能貢獻的最後忠誠。

現在他的病榻前站著位謙恭有禮的判官,這位判官是文職出身,雖然精明能幹,卻總帶著文人滴水不漏的圓滑,讓他永遠無法心生好感。

“據說今天叛軍中有位猛將,殺死我軍步兵近千?”哥舒翰有胡人血統,高鼻虎目,不怒自威。

“是,所幸左承恩招來隱居的俠士,才將那蠻人擊退。”趙欲為平靜地向上司匯報今日的戰勢、死傷的人馬和糧草消耗。

當他說完時,哥舒翰沉默良久,最終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臥室內手腕粗的白燭,仿佛也感知到了這位老將的憂慮,滴下了幾行清澈的燭淚。

“今日勝得僥幸,屬下隻怕叛軍裏有更多那樣的猛士,屆時潼關可能不保。”趙欲為似洞悉了那聲歎息裏隱含的悲涼,別有深意地說,“想想高仙芝,封常清的下場,將軍不可不設法自救啊。”

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是大唐的名將,卻在與叛軍的對戰中接連失利,被天子先後斬於潼關衙署廳前。

因此趙欲為一提到這兩人,立刻令哥舒翰心情激**,劇咳不止。哥舒翰雖然軍功卓越,卻年事已高,沒有哪個老人不怕死。

“那趙判官可有什麽高見?”他停止了咳嗽,麵色脹紅地問。

趙欲為垂下眼簾,嫋嫋燭煙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使這個文靜端莊的官,似廟堂中的菩薩般難以捉摸。

“殺楊國忠。”哪知這菩薩嘴唇微啟,卻淨說生殺伐戮。

“混蛋!你怎敢說這種忤逆犯上之詞!”哥舒翰憤怒地將兵書摔到趙欲為的臉上,右手已經拔出了佩刀。

刀光如水,在臥室中流溢著肅殺的陰寒。但趙欲為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仍麵色平淡地站在榻前,鳳眼微瞑,如寒潭般深不可測。

“安祿山起兵以誅楊國忠為名,殺楊國忠以謝國人,此乃漢挫七國之計。”趙欲為仍沉穩流暢地說,“師出無名,叛軍再攻潼關就是逆天而行,屆時將軍自可輕易取勝。”

西漢景帝時,吳王劉濞操縱七個諸侯國反叛朝廷,打的就是“殺晁錯,清君側”的旗號,景帝就殺了晁錯。

哥舒翰握刀的手不斷輕顫,他從未覺得刀這麽沉過,趙欲為的話不無道理,這確實是可以輕易取勝的一條妙計。

“而且將軍手握二十萬大軍,是如今對楊國忠威脅最大的人,即便您不殺他,他也會先下手為強,陷將軍於不義。”玉麵修羅拋出了最沉重的一句話。

哥舒翰緩緩放下了刀,渾身脫力般倚在榻上,他朝趙欲為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趙欲為仍一絲不苟地向他行躬身禮,像個最謙恭禮貌的屬下般告退了。軍營外的桐花又掉落了一朵,他的官靴將滿地的落花踏得淩亂成泥。

他走得不徐不疾,青色官服在夜風中招展,使他看起來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青鳥。

種子已經種下了,他並不著急,心魔會慢慢生根發芽,很快便會開出毒花,結出惡果。

月影西斜,天邊現出一抹琉璃似的青痕。

老頭子在破酒館裏醒了過來,酒館裏沒有絲毫人聲,隻有清風如舞蹈般盤旋,跳過積灰的房梁,跳過破敗的桌椅,以及桌上的殘羹冷酒。

他的頭很痛,嘴裏有草木灰的味道。

似乎做了個很美的夢,夢裏有**旖旎的軟紅和青絲,纏繞著他深陷溫柔鄉中,不願醒來。

昨晚他發現有人跟蹤自己,特意在酒館中等那人現身,哪想卻在酒醉後,看到了那個再也不可能出現的姑娘。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在桌上留下兩枚銅錢,踏著淡紫色的晨霧走向了軍營。營房裏趙欲為衣襟整齊地端坐在桌前,殘燭燒成了一灘慘白色的蠟油,黎明的光影在他水玉似的臉上變幻遊走。

“趙判官看來一夜未眠。”老頭子倚在房門前,饒有意味地看著他。晨風吹過了空曠的營房,勾勒出他身後的重重鬼影。

“他不敢。”趙欲為惋惜地搖了搖頭,丹鳳眼中盡是遺憾,“時機稍縱即逝,我怕等他想要動手時就太晚了。”

“莫怕莫怕。”老子走到他麵前,輕輕對他耳語,青絲如瀉,撩撥著趙欲為的臉頰,“還有我呢。”

他沒有說後麵的話,因為趙欲為知道,這個看似書生般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神魔。

當日晨霧未散,眠狼就出發了。黑衣少年輕捷地伏在馬背上,旋風似地衝出了潼關,向長安的方向疾馳而去。

洛陽的宮殿裏,塚狐在跟幾個漂亮的宮女學舞。最近他喜歡上了跳舞,而宮女們也覺得他比之前那個暴戾凶殘的安祿山好相處。不但長得漂亮還懂禮貌,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翩翩佳公子。

當身著紅衣的女子如一陣風般旋進金碧輝煌的宴樂廳時,正看到塚狐手持芍藥,跟宮女們舞蹈嬉笑的場麵。

他們的身後放著一個鐵籠,裏麵關著一隻毛發金黃的老虎。隻是此時老虎的軀體被十幾根尖利的竹竿洞穿,鮮血浸濕了地毯,虎口微張,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紅菱,你這麽早過來,是有什麽消息嗎?”塚狐把鮮紅的芍藥銜在嘴裏,瀟灑俊逸得像一張描金繪彩的仙人圖。

“眠狼啟程去長安了,想必要去刺殺楊國忠。”紅菱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籠子裏的老虎,麵現淒然之色。

“看來趙欲為暫時沒成功呢,那個討厭的男人,我早晚會殺了他。”塚狐把芍藥遞到紅菱麵前,溫和地笑,“派媚娘去長安!老頭子真是太輕敵,他以為我就不懂如何玩弄人心嗎?”

紅菱接過芍藥,將花枝插在了鬢間,起身告退,在臨走之時,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死去的老虎。

“您殺了公孫虎,是找到了新的手下接替嗎?”

塚狐眯起了狐狸似的眼睛,哀怨地歎息,“我也不想啊,但是他實在太笨了。聰明而靈巧的妖怪有很多,我不能任由笨蛋占據軀體,分享力量。”

他的哀傷像是浮萍般輕薄,更像是惡狼為死在自己爪牙下的兔子悲泣。

紅菱不發一言,走出了大廳。晨起風涼,令這個冷豔的紅衣女郎,憑空打了個寒戰。

門裏絲竹聲複又響起,塚狐舒展衣袖,跟個漂亮的小宮女學拓枝舞。他的步伐比舞技最好的宮女還要靈巧,翩翩的身影像是仙鶴振翅飛翔。

漸漸地,那些影子裏多了些別的東西,它長著尖角和獠牙,像極了壁畫上的凶獸。塚狐卻仍笑眯眯地跳躍、旋轉、騰挪。

不過一時三刻,紛繁的樂聲戛然而止。大門被推開,隻有塚狐一個人走了出來,而華麗的大廳裏充溢著濃腥的鮮血,宮女和樂工全部橫屍在地,有的還被吃掉了四肢。

美少年若無其事地步入花間,如一個惜花人般憐愛地嗅著綻放的芍藥。此時太陽爬上了天空,金燦燦的光線,照得他眉心的一點朱砂痣,如凝結的血珠,詭異動人。